胤禛太阳穴直跳, 在小幺的倾情推荐下,硬着头皮也强.暴了鸡米花。
这东西一入口,他便觉出跟黄金鸡等物的不同来。
上半天用了那“古楼子”, 胤禛一直再没进食,这一吃便一发不可收拾, 两个人围坐在八仙桌前吃起抢食来。
雍正对着鸡米花其实一般, 主要是为了逗弄幺弟,他更中意另一只海碗里的小薯条。
这名字叫他率先想起红薯, 但口味却不似红薯的甘甜。胤禛咀嚼着思索半晌,骤然想起“马铃薯”这个东西来。
雍正猜完了便问:“此物是土豆所制?”
小团子吃得满脸番茄酱,舔了舔嘴巴道:“对呀!”
胤小祕又补充道:“二筒说啦, 土豆这东西好种,收成高, 也能当作粮食充饥呢。”
胤禛眼皮微颤, 抬起来瞧了幺弟一眼。
小团子还在喋喋不休:“以前我喜欢冬日雪夜里吃‘酥黄独’, 将熟芋头切片, 研磨杏仁、榧子混着甜酱煎到发白,可好吃啦。不过,今个吃了薯条蘸着番茄酱, 我觉得比起酥黄独也没差!四哥你说对吧?”
听到幺弟说起吃食头头是道, 忍不住笑了笑,咬了一口老乞丐鸡肉卷, 循循善诱:“你若想吃, 也可问问仙家此物的配方, 或许, 土豆还有旁的更好的吃法?”
雍正自然有更深一层的打算。
大清国要叫人地繁盛, 开荒固然重要, 能有产量强势的农作物也占了很重要的一环。如今番薯,玉米,土豆等物虽然都已经传入,但还未曾做过特意推广。
譬如说,马铃薯这东西。
从明末起,它便被称为“土豆”,万历年间还有过一首“土豆诗”赞誉这一稀罕物。
到了大清入关,从前皇室专有的食谱藩篱被打破,专为皇家饲育种植的种子也逐渐流落到河北一带,慢慢扩散开。
但这些都是自然而然发展的,清廷没有人为干预去推进过。
如今听到胤祕提起土豆的产量优势,又能做主粮,雍正自然会动心。
小团子对于研究吃的热情从二筒那儿一脉相承,听了皇兄的建议,当即就上心了,吃完套餐就要回去粘着二筒要新任务。
胤禛也听说了幺弟近日在宫中到处摘花作怪的事迹。
但因为小团子今日刚给阖宫上下都送了一份礼物,胤禛便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是稚子童心。
*
腊月二十九。
土豆的八百种吃法还没骗到手,年羹尧先回京了。
年羹尧这回趁着元旦大朝拜来给他主子请安,脸色不太好看。
允祐走德胜门,被赛神会迎回的事,他都听说了。
此番淳亲王平叛罗卜藏丹津,回京之后的地位俨然又上升一大层,在八旗军中立起了威信,淳亲王府自然也是门庭若市,锦上添花者无数。
允祐从前是天残之人,看尽人情冷暖,断不会叫人一捧着便迷失了自个。除过进宫给雍正回禀西北用兵事宜,顺带着给幺弟送了一堆边陲小玩意,其余的全都称病挡了回去。
这般低调不邀功,年羹尧心中反而更不舒坦了。
他将一腔不满发泄到了雍正跟前:“主子,淳亲王毕竟还是没有战场上的经验,这么板上钉钉的事儿,竟能叫罗卜藏丹津给逃了,臣请命率军入藏,追击罗卜藏丹津,将准噶尔赶到更西边去!”
胤禛坐在暖阁里的须弥座上,语气平淡到听不出情绪:“年头裁撤了一批贪官污吏,抄了十三京官和地方官数人,才叫国库缓过劲来,此事朕虽然有意派你前往,但不能操之过急。总需要有个事前的粮草军饷的准备。”
胤禛这话就是打个马虎眼,不想与年羹尧多谈,然而,这位三等公显然是急于求成,生怕兵权不能牢牢握在自个手中,完全没有将雍正的推辞听进去。
年羹尧强横建议道:“粮草军饷能花多少,臣听闻皇上推行新政,叫火耗银充公了,这笔银子就不错嘛!”
胤禛原本还想给他赐个座,听到此处,只能强忍着按下额角青筋。
还坐什么!就站着吧。
雍正换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此番新政推行要紧,火耗银收上来是用作建立‘养廉银子’的,若随意就挪了它,叫朕有何威信在地方推行这一连串的新政?”
年羹尧张了张口,继而垂眸没说话,面上却有不服之色。
雍正:“我们自家人,有什么话便直说。”
年羹尧便真不客气了:“皇上不是叫人在山西开了煤矿,听说那蜂窝煤收益甚是不错,何不如……”
雍正冷了眉眼,语气却是轻松带了戏谑的:“你这消息倒是真灵通。”
年羹尧与雍正对上眼神,拱拱手,鬼使神差答了句:“此番回京,许久不与京中好友们喝喝酒了,随口闲聊罢了,叫主子笑话了。”
胤禛似笑非笑。
呵,好一个京中好友们!也不知隆科多在不在他这好友之列。
雍正攥着拳,倏地放开,强逼着自个皮笑肉不笑劝慰道:“你不知道,秋日里山西受了灾害,山西巡抚德音隐瞒不报,朕调了田文镜出任山西布政使前往救灾。此番开采煤矿所得税务,全都用来填补山西从前吏治腐败的漏子,能顺利渡灾,已经是多亏田文镜在了。”
年羹尧这回被堵得没话说了。
雍正也不愿意当下就跟他闹得不愉快,毕竟隆科多未惩办,还不是跟年羹尧撕破脸的时候。索性笑着扯开话题:“你许久没见到贵妃了,今个晚膳就留在宫里,朕叫苏培盛去请贵妃过来。”
“说起来,福慧又长了不少,你这个做舅舅的,也该看看他!”
年羹尧被雍正这么一说,也不好再冷着个脸,只得勉为其难扯了个笑脸,等妹妹赶来,一道与皇上用膳。
年贵妃一年多未见自家哥哥,能得此殊荣,自然十分欢喜。
她叫乳母给福慧里三层外三层的裹上,又塞了个手炉在他怀中,这才从翊坤宫出来,往养心殿赶去。
这顿安抚性质的小团圆饭,在君臣的心思各异中拉开序幕。
雍正绝口不提正事,只围绕着吃食和年贵妃、福慧的身子状况说些家常,气氛也还算和谐。
谁知道年羹尧偏偏想不开,吃着吃着突然道:“福慧如此聪颖,早早读书才不耽搁。不知皇上打算何时叫张廷玉,朱轼和马齐专程为他启蒙开课?”
气氛一瞬凝滞。
年贵妃秋冬好不容易养的些许红润的脸色,骤然变得纸一般苍白,忍不住低声叫了一声“哥哥”。
张廷玉三人可是雍正秋日钦点的太子三师。
宫中人人皆知,以年羹尧的消息灵通度,定然也早就清楚。他既然都知道,还要说出这番暗示意味的话,不是威胁,也胜似威胁了。
胤禛落了筷,双手撑在膝头,仿佛有些不认识面前的重用之人,细细打量他半晌,平静问:“你想叫福慧快些开蒙?”
年羹尧此时还在尝面前那道御用佛跳墙。
他慢慢咀嚼完了,才迎上雍正目光:“臣也是靠着进士功名,一步一步走上来的。自然是希望福慧早早有些傍身之计,越多越好。”
雍正不再看他,扭头问年贵妃怀中的幺儿:“福慧,汗阿玛叫你去读书如何啊?”
小福慧这几日跟他幺叔混的多了,懂了许多许多厉害的道理。
其中一条是这样的——
读书之事,多拖一天赚一天,晚读两年赛神仙!
福慧捏捏小拳头给自个加油打气,奶声奶气训斥舅舅:“不,不!啾啾,坏!”
年羹尧还想劝呢,哪里知道这个宝贝疙瘩竟然满地打滚耍赖起来。
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年大总督沉默了。
胤禛的火气消了不少,疑惑地看着地上的儿子,竟觉得这身形和手段有些似曾相识。胤禛下意识瞧了一眼贵妃,想不明白向来性子柔的她,怎么会养出福慧这样的阿哥。
年贵妃别开眼:“……”
可不能叫皇上知道,福慧最近跟二十四弟走得太近。
年贵妃甚至觉得,幸好有小幺带偏了儿子,今个才救了他们年家一命。
*
在燕京城铺天盖地的爆竹声中,紫禁城内也迎来了新年。
一个叫人有盼头的雍正二年。
宫中过年,不比寻常百姓家,那叫团圆年,小欢喜。宫廷过年不叫过年,倒像是打仗。
从除夕夜宴群臣开始,整个宫中都在忙着赶场子。
元旦日的开笔仪式,再到大朝拜,祭天,群臣分食猪肉……
问题出在大年初二。
依然是遵循祖制,由雍正带着藩王贝勒和近臣们祭天,等坤宁宫中的猪肉熬烂了,开始分食。
今年小团子不打算去,胤禛也没强求,本就是图个新年吉祥好兆头的仪式,顺带也能对心腹大臣们劳苦一年表示亲近。
胤禛今年分肉有些意思。
最好的肥瘦相间,自然还是赐给了往年那几个人;
可是在此之外,却将帝王每年分到的那块猪腿肉也切了,分出一部分给二爷允礽,七爷允祐,九爷允禟,十三爷允祥,还有十四爷允禵五人。
年羹尧眯着眼,抱着手中那块肥瘦肉不高兴了。
隆科多瞧着也不怎么欢喜。
这肉食用不能放任何佐料,以示对老祖宗的敬重,往年圣祖爷在世时,总有人偷偷带了盐巴进来,抹在肉上才能咽下。
去年是新帝头一年登基,谁也不敢犯在胤禛手里,都强逼着自个咽了下去。
今年原本还是如此的。
却被年羹尧带头搅和了。
趁着雍正与众位兄弟其乐融融分食,年羹尧光明正大从袖中取了盐抹在肉上,丝毫不顾及左右官员的目光,举止粗狂地吞食起来。
雍正自然也瞧见了,他目光微沉,装作没有看到一般,催促众兄弟快快食用。
比起年羹尧摆在明面上的不满,雍正自然更担心,隆科多这个阴险小人。
时间不会因为人心变迁而停留。
年节一日日溜走,热闹劲儿慢慢退下去。等正月十五元宵家宴一过,胤禛总算是轻松下来。
今年宫里在一群小阿哥公主的鼓捣下,由佟佳太后出面,正月十五和十六晚上开了灯市,彻夜庆祝。
这灯市从乾清宫顺着天街一直延伸到保和殿,叫宫女太监们都能跟着一饱眼福。因着内廷的宫门不落锁,只得这两日间,叫禁军加强在乾清门附近的轮班值守。
十六日,入了夜。
冬日的幽茫天空缀着寒星两三点,一轮圆月高挂,人立在外头,哈出的冷气儿都能结出冰来。
雍正陪着乌拉那拉皇后走在灯市上,哼笑一声:“这主意不用问,朕便知道是小幺想的。”
乌拉那拉笑了:“臣妾倒是很喜欢二十四弟的各种别出心裁,皇上难道不喜欢吗?”
胤禛别开头,指着斜对面的凤凰长鸣花灯道:“这个不错,朕瞧着适合皇后。”
乌拉那拉氏也不拆穿,跟着胤禛一起过去。
走得近了,胤禛才看清守着花灯,戴着青鬼獠牙面具的人赫然就是幺弟。胤禛默了半晌,憋出一句:“你怎么在这?”
胤小祕将脑袋上的面具挪到额头侧边,歪着头道:“我费心思花力气请佟额娘办的花灯会,为什么不能来。四哥才是呢,你来做什么?”
随着小团子话音一落,从左右两旁的鲤鱼花灯后头钻出几个小脑袋,脆生生地一口一个“汗阿玛”一口一个“皇额娘”。
胤禛:“……”
朕的儿子闺女不睡觉,怎么全被你拐出来了!
眼瞧着这兄弟俩人又要闹起来,乌拉那拉皇后连忙上前说和:“好了,都来岂不是一桩美事。二十四弟,出来玩也不戴着风帽,仔细着着凉。”
小团子对皇后的态度截然不同,眉开眼笑:“四嫂,我忙活了半晌,太热了才摘掉啦。”
胤禛咬牙切齿:“哼,你能忙活什么?”
“当然是做猜灯谜的生意啊。”小家伙骄傲极了,伸出大拇指比着自个身后一大片各式各样的动物植物和人物花灯道。
雍正显然已经在忍耐极限,嘴角抽了抽问他:“……叫朕听听,怎么个做生意法?”
胤小祕抱紧自个腰上的荷包,不情愿道:“这些花灯底下都有灯谜呢,猜中了不要钱,灯还能拿走。猜不中,四哥可得给我二两银子。”
他又连忙补充:“每猜一次都得二两!”
乌拉那拉氏忍不住轻笑起来,胤禛没好气用食指反复点着小团子额头:“没出息的,你这能赚几个银子?”
胤祕不服了,掏出自个的小荷包炫耀:“可多啦,昨个一天就六百两呢!”
胤禛眯着眼:“你又坑谁了?”
胤小祕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才没有呢,是十哥非要不停地猜,光他一个人就猜了四百两。”
雍正:“……”
乌拉那拉氏捂嘴笑着:“十弟还是这般,认死理儿呢。”
胤禛忍不住问:“你十哥猜了这么多次,最后中了几个?”
“一个也没有。”小团子满脸迷惑,“我都提示的那么明显了,最后想送一盏灯给十哥,但是他气呼呼的跑掉啦。”
雍正终于憋不住笑起来:“来,叫朕瞧瞧,能有多难的灯谜,把老十都气跑了。”
小团子对自己的灯谜可自信了,摇摇头小声嘀咕:“四哥可别小瞧,三哥,八哥和十七哥过来也没少输呀,还有宜太妃,勤太妃,定太妃……”
胤禛听不下去了,这破孩子太缺德了,太妃们的银子也骗。
他踱步到方才看中的凤凰灯前头,看到上头赫然是幺弟的狗爬字——
“什么蛋打不烂,煮不熟,吃不进嘴里,还能惹得老朱胡子抖三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