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让胤小祕懵懵然。
胤禛拦住想要起身告饶的张廷玉, 垂眸看桌上茶碗,掩住笑意。
好在若清之后没有闹出旁的举动,叫张中堂一颗悬着的心稍许安下来。两个小家伙用着豆汁儿的表情像是在喝毒药。
胤祕皱着眉头感叹:“这东西为什么会受欢迎呀?明明就很难闻。四哥我要吃太湖三白!”
胤禛正叫允禔点了菜, 自个补上两道云片熊掌和松鼠鳜鱼,听幺弟提起太湖三白,便一起叫苏培盛报给了外头候着的店家。
比起胤小祕龇牙咧嘴的抱怨卖惨, 若清神色淡然,一声不吭闷头喝。
粉雕玉琢的小人儿蹙着眉头,一口一口用勺子舀了喝,单看表情就知道不喜欢, 也不见她吭一声。
胤禛扬了扬下巴, 对着允禔道:“瞧瞧,没法跟人家比。”
直亲王如今虽然已过半百, 容颜却是出了名的美, 这些年在府中圈禁应当也过得相对滋润一些,脸上未见风霜。
他近日听了不少这位幺弟的传言, 闻言挑了眸子瞧过去, 似笑非笑:“再如何, 四弟不也是将他宠着。”
刚刚喝干一碗豆汁儿的小团子抬起头来, 忍不住打个嗝:“大哥,你是不是嫉妒我得宠啊?”
“得宠”这个词叫在座几人面色都有些不自然起来, 唯有胤禛还能神色淡然啜茶。细细观察,甚至还能发现他唇角微扬,心情似乎不赖。
允禔跟这个幺弟不熟,更谈不上什么哥哥对弟弟的天然好感。
笑话。他生了二十五个崽子, 光是儿子便十三个, 用得着这么个便宜弟弟?
从私心里讲, 允禔不仅不喜欢,甚至还有些个厌恶幺弟。
就像从前他厌恶允礽的存在一样。
少时他便想不明白,明明他才是汗阿玛的长子,前头四个未序齿的儿子全都夭折之后,阿玛便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他身上了,为何要在这时候冒出一个允礽!
允禔的乳名叫保清。
那时候,这个名字有多神气,后来便叫他摔的有多惨。
为何有了保清,还要有保成(允礽乳名)呢?
如今这个幺弟也是一样。
他与允礽两败俱伤,早早被圈禁府中,却叫这么个小人儿得了便宜,享尽汗阿玛的宠爱,如今虽然没得到皇位,却依然有老四这个新皇宠着疼着。
凭什么?
从前他疑惑为什么允礽有的他不能有,额娘落了泪,说他是庶长子,怎么能与皇太子相提并论。
可如今呢?
老四不是庶子吗?乌雅氏不过是包衣出身;这个幺弟的生母更是一介汉人庶妃罢了。
凭什么他就不能得到优待呢?
允禔攥紧了手中茶碗,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大哥有什么好嫉妒的?”
胤祕歪着头看了这位大哥哥半晌,觉得比起二哥冲着自个生闷气,大哥身上的怨气似乎更外放,更张扬,是对着别人的。
小团子抿了抿唇:“我也说不上来,大哥好像也不是嫉妒我,像是嫉妒阿玛的宠爱分了出去?”
“爱分出去,留给大哥的就少啦,若是大哥自个还摆不清位置,可不就表现成嫉妒了。”胤小祕总结一番,对他四哥赔着笑脸,“嘿嘿,四哥,我喝不动啦,大哥说你宠我,要不你帮我喝点吧?”
胤禛任由幺弟噼里啪啦,将直亲王弄得下不来台。
但见允禔似乎也没有进一步发怒的举动,只是怔怔出神,胤禛便感觉到事情尚有转圜的余地。
他笑了笑:“本就是一人一碗,没人叫你喝干净。”
胤小祕眨巴着眼,看到对面的若清饮完一碗,便正襟危坐,摆出一副鄙视的表情。
小团子撇撇嘴小声道:“神气什么呀,哼!”
允禔在这片刻里已然回神,透过小幺不知道在看谁,冷声道:“摆不摆的清自个的位置,用得着你说。你如今的位子不也是你四哥给的,若是哪日失了势,你再看还有没有今日这份笑脸。”
允禔说完便已经有些后悔了。他为何要跟一个孩子置气到这份上?难道真是被戳中伤疤跳脚了。
胤禛听到这话自然不爽。即便是他,也不曾对小幺说过这样不客气的话。
帝王怒意不经意流出,胤禛却似无所觉:“大哥这话便过分了,莫非对我不信任,或是早就心生不满?”
微服在外,雍正没有自称为“朕”,可是话中这股威势却叫人胆寒。
允禔正在气头上,眯了眯眼,打算开口硬碰硬,却被胤祕从强拦截掐断了。
胤小祕恨铁不成钢,几乎就要指着直亲王的鼻子:“大哥,我近日读《庄子》庄周梦蝶一篇,老朱跟我讲,说人如果不能正确认识到自己是谁,便看不清楚自己的本心,没有本心如何能有道。”
“你别看老朱这个人板正的很,可是人家走起自己的理学路,有一股子谁都拦不住的热乎劲儿。”
小团子不知何时站起身挪到了允禔身边,拍拍他的手语重心长道:“人得有点数,不能一味骗自己做胡蝶。梦醒了,咱们还是要做个人的,总不能不当人吧?”
允禔气得牙痒痒:“……”
胤禛放了小幺这只欢快闹腾的小狗儿出去耍一圈,看什么都顺眼了,倒也不急着跟允禔计较一时。他摆摆手道:“大哥跟二十四弟计较什么呢,还是个孩子。来,这松鼠鳜鱼不错,都尝尝。”
一餐饭在表面上的和平中暂且度过。
胤禛知道允禔这里是个难啃的骨头,今日没打算一击就中,不过是试探试探直亲王的态度。
另外,他也是暗中考察一番京城冬日里的炭火使用情况,回去好与张廷玉商议挖矿的试行点,以及京师蜂窝煤的投放。
就今日收获来讲,胤禛颇为满意。
胤小祕就没那么满意了。
因为临分别之前,他被张廷玉家的小子给比下去啦。
起因是雍正问起崇文门附近的商贩用炭量,有实在的平头百姓,报出“十斤”的数额。
小团子瞪圆了眼,跟在屁股后头小声道:“哇,这么多?我在宫里皇子份额一月也只有15斤呢。”
张廷玉陪在雍正身旁,允禔是对这些完全摸不清楚,只知道小幺误会大了。
若清见没人搭腔,淡淡觑胤祕一眼开口:“宫中贵人们用的是红罗炭,如今百姓口中说的是灶炭。灶炭比起宫里的黑炭还要差上一些,且他们是商贩,大多是为了生计不取暖的。”
若清望了一眼前头,瞧见自家阿玛没听到,用更小的声音道:“阿哥是皇族中人,百姓之苦,应当更多了解一些,以后才能对症下药,帮皇上分忧……”
胤祕:“……你,你怎么跟老朱一样!哼!”
简直就是十个老朱!
小团子吓得连忙跑去找他四哥。
张廷玉转头一看小阿哥被吓跑,而亡妻留下的宝贝疙瘩则扬着眉,好像还挺高兴?
张中堂一个头两个大。
胤禛就喜欢看幺弟吃瘪样儿,笑道:“无碍,叫他们多玩玩做个伴也是好的。”
胤小祕心想,这哪里是玩伴,分明是拿着小鞭子的监工呀。
小团子越想越委屈,早上还是高高兴兴的出宫,跟着他皇兄回来却焉了吧唧的。
养心殿内。
胤禛笑了:“朕瞧着张中堂家的丫头是不错,过几年,给你指了做福晋如何?”
小团子瞪圆了眼睛:“什么丫头?四哥你是说若清吗?她是女孩子?”
胤小祕反应很快,自个一回忆,便将所有信息对上号,头摇成了拨浪鼓:“不不不,我可不要老朱当福晋,四哥你不能乱、乱点鸳鸯谱。”
胤禛一听朱大人的名字,再看到幺弟吓成小结巴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就是个玩笑话,兄弟二人也没再提起。
拉拢大阿哥的事情悬着,胤小祕总是操心。
毕竟四哥在梦中的下场是那样凄惨,小家伙实在不放心有这样的大事悬而未决,转而盯上了二哥。
二哥多日来与四哥接触,好像找到了他自己接下来该走的路了。
既然有了道,用过这人参籽,他们便能梦中相见啦。
小团子点点头,觉得大哥看不清的道,或许叫二哥斗志满满的骂上一顿,便能找到了呢?
正巧是这一旬的授课日。
趁着在养心殿西配殿跟二哥学习书法,小团子摸出上回给十四哥剩余的半颗人参籽。
允礽瞧着这寒碜的小礼物,有些哭笑不得:“二哥……能不吃吗?”
小团子急了:“别呀,十四哥吃了晚上都睡得香了。我知道,二哥心里还是有不痛快,说不定晚上也睡不好呢?你别看它卖相不好,味道也冲,但是效果不错呢!”
胤小祕使出浑身解数,又是撒娇又是卖萌的,总算叫允礽无奈笑着,吞了这半颗人参籽。
小团子的书法进益倒是不小,如今也算不狗爬了,改成斗大的稚嫩字体,圆圆的,跟人一样可爱。
允礽已经习惯,觉得这未必不是一种风格,便只抓他的字形间架结构。
今日课毕,允礽留下二十张大字功课,便拾掇着出宫回了理亲王府。
小团子给的人参籽,也被他抛诸脑后了。
是夜,平日里还要辗转反侧才能入睡的允礽,今夜竟然倒头便睡着了。
他入了梦,便望进一出梦魇之中,久久不能脱身离去。
等到翌日清晨,允礽骤然坐起身,只觉浑身汗湿,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迹,梦中种种恍若隔世,又近在咫尺。
他一手覆在眼前,双目重新陷入一片黑暗,良久,叹息一声。
“小幺,你这份礼,可真是来头不小啊。”
允礽授课时便听胤小祕绘声绘色学了宫外微服的事情。允礽只是笑着听着,并不多问。如今,从那个大清国噩梦般的未来中惊醒,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要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改变这份沉重的命运。
允礽知道了直亲王此番的表现,终于下定决心主动寻一趟大哥。
若不能化干戈为玉帛,便用这干戈激得他重新燃起胜负心,与自个比拼。
如此一来,皇上也算是暂且能用允禔这个人了。
允礽着人备了轿撵,直奔从前的直郡王府上。
允禔这番元旦朝拜封了亲王,府邸没有丝毫变动,可见雍正对他态度还有些不明朗。
兄弟两人有十五年没有单独见面了,这番老二找上门,叫允禔忍不住扬了眉。
然而,这位素来春风和煦的君子二爷,一进门便是横眉冷对。
“爱新觉罗·允禔,今日本王便替汗阿玛细数你十二宗罪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