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祕别的本事没有, 惹人生气这一点,却是天赋异禀。
朱轼的食指在半空中点了几次,一张脸都憋成了猪肝色, 愣是想不出合适的词来训斥。
想出来也没用。
这就是个滚刀肉,嘴皮子磨破了,他还在冲你嘿嘿乐。
老朱最终将食指收回来,握紧拳头:“好, 好样的。这文章做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阿哥且等着皇上过目,好好‘褒奖’你一番。”
胤小祕做个文章搞得满手是墨,挠了挠脸, 惊喜道:“真的呀?我这么厉害吗?”
朱轼:“……”
朱大人干巴巴道:“你是厉害。”
厉害到听不出好赖话呢!
向来不畏权贵,敢于直言的朱轼老大人,这回总算向胤祕这个大权贵低了头。
他捏着鼻子等到下学,连忙揣起阿哥们做的文章就往外头走。生怕晚了一步,就要被小魔王毁了证据。
朱轼平安到了养心殿,雍正正在明间宝座上批阅奏章。老头儿虽然当场气得不轻,却也知晓轻重缓急,放下这些答题的文稿, 略讲了几句便退出去了。
其间, 雍正一直装作很忙碌的样子。
等给手上的请安折子书完朱批,毒舌一通, 胤禛落了笔淡声问苏培盛:“若瞻走远了?”
苏培盛瞧了一眼抱厦前头当值的御前侍卫, 挂着笑点头:“哎, 走了。朱大人出去时候还念叨着小阿哥可怎么办哟, 奴才寻思着, 这题拿给阿哥是有些难为人了。”
胤禛捶了捶腰身, 站起来走动两步,看苏培盛的眼神里带着揶揄:“你就偏袒他吧,小幺用了几分功读书,当朕心里没有一杆秤吗。”
明间里就这两人,多年的主仆关系,叫苏培盛已经隐隐能摸准胤禛的脾气。
他知道,这时候主子不是真的诘问,便壮着胆子说几句俏皮话:“万岁爷自然圣明,奴才拍马都赶不上提鞋的,哪里还敢有什么偏袒。不过就是瞧见咱们阿哥近来读了许多书,明了许多理,替您高兴呢。”
雍正面上没显露,心中却很认可苏培盛的话。
幺弟近日的成长叫他欣慰。不仅同朱轼学了兵法几则,通览《资治通鉴》的唐纪部分,而且还抽空去老九府上,跟秦道然粗浅的读过《鲁班经》与“墨家学说”。
跟从前的他对比下来,简直是大相径庭。
胤禛将这种巨大的转变,理解为小幺长大了,心中一时感慨万千。私心里,他竟然更希望幺弟一直做那个无忧无虑,无法无天的小坏蛋,叫他头疼也罢,生气也好,只是不要失去这股子鲜活劲儿才好。
只要小幺还闹腾着,皮着,胤禛就觉得自己还能保住那份恶名在外的“雍亲王”的本心。
雍正陡然感慨一番,取了朱轼递上来的文稿,坐到西暖阁明窗底下翻阅起来。
这头一份就是弘历写的“容人雅量”为破题处的文章,倒是很符合他惯常的性子,胤禛大致扫了一遍,就看出这孩子做文章有些华而不实,像是故意在卖弄些什么。
雍正叹了口气,想到幺弟提起过“四侄子特别奢侈,还是个自大狂”的话来。
许多事情以小窥大。
若说他先前还有些怀疑,现在便已了然接受,思索起如何矫正这个孩子来。
雍正翻了翻余下的试题,除却马齐家的侄子傅清所作是从治军之道出发,有些巧思之外,余下的都是胡编乱凑,狗屁不通。他有些烦躁地将看过的文稿放在炕桌上,径直去寻胤祕写的东西。
胤小祕的字十分好辨认。
雍正扯着嘴角,嫌弃的讲他的文稿提了出来,开始拜读。然而读了都没有两秒,这位四十多岁的老哥哥就怒而拍桌,将胤祕答的文稿用纸揉成皱皱巴巴一团。
“放肆—”
“这不学无术的,简直是丢尽了爱新觉罗氏的人!”
雍正的脸有锅底那么黑,眼神扫到躬身垂首的苏培盛,不管三七二十一冲着他发火:“你还敢说他用功读书了?朕就叫你好好瞧瞧,他这是把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揉成小纸球的文稿被胤禛从手中抛出,丢到苏培盛面门上。苏培盛慌慌张张接住,也没敢径自打开瞧,知道胤禛一声令下“看”,他才连忙打开纸团。
苏培盛疑惑,苏培盛沉默。
此时的苏公公,恨不得回到方才发言之前,给自己狠狠来几个大嘴巴子。
阿哥爷这八股文都快写成红笺了,他就是说破大天也不成啊。
苏培盛弓着身子跟雍正告饶,只期盼着今日小阿哥最好别来养心殿,否则,怕是少不得屁股上挨一顿了。
老话讲,怕什么来什么。
苏培盛还正念叨呢,外头就传来一阵哒哒哒的小跑声,隐约可闻小阿哥欢快的笑声。
雍正瞧见苏培盛蠢蠢欲动,冷哼一声,掂着手上的一沓文稿就要丢他。吓得苏培盛连忙赔笑躲到一边,不敢再挤眉弄眼的通风报信了。
胤小祕进了暖阁,就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欢腾的脚步步速变慢,笑声也骤然小了一半。他像个忐忑的小兔子一样望了苏公公一眼,对方根本不看他,只好赔着笑去问胤禛:“皇兄,你在忙什么呀?是不是不方便打扰?要不我就先走……”
“跑什么,朕闲得很,过来,有话正要问你。”胤禛将人拦下,招了招手,苏培盛只好硬着头皮将小阿哥“请”到了火炕另一头。
一张长条矮几将兄弟两分隔在两头,胤祕坐在明黄的软垫上,不小心瞄到桌上搁置的文稿,歪着头眼神有些迷茫,使劲蹭着想要靠近再仔细分辨清楚。
咦,怎么老朱这么着急把文稿就送过来啦?
难得老朱夸奖了一回他写的东西,胤小祕这鬼灵精哪能真信了,只觉得透着些猫腻,疑神疑鬼起来。
雍正冷眼瞧着,开口问:“屁股上长刺了?坐都坐不安生。”
胤小祕回过神,难得赔着讨好的笑容:“皇兄,您是刚忙完,准备好好休息一下?”
雍正眯着眼故意模棱两可的“嗯”了一声,打算看看幺弟还想耍什么花招。
小团子显然没想到,他皇兄该看的都已经看完了。
他有些庆幸的长吁一口气,真诚建议:“四哥,其实这题出的就不好,要不就别看了吧?”
听到幺弟埋怨出题人,胤禛似笑非笑:“哦?可是朕正想瞧瞧你答得如何呢。”
胤小祕连忙谦虚道:“啊?我答得也就凑活,老朱也就随便夸了几句,叫我准备问皇兄领赏。”
雍正:“……”
还想领赏?朱轼这是想叫你领一顿竹笋炒肉,屁股开花。
胤禛的脸色变得十分怪异,小团子自然注意到了。
于是趁机改口:“皇兄,其实我仔细想过了,比我好的大有人在,比如元寿,再比如傅清,您还是看看他们的文章吧。”
雍正意味深长:“你倒是大方。”
“机会总要多留给年轻人嘛,应该的。”小团子这么一说,反而气得雍正没话讲了。
半晌,终于气不过的胤禛招手喊苏培盛过来:“把阿哥的文稿呈上来,朕好好与他分析分析。”
苏培盛应是,从怀中掏出揉皱后又对折过的纸,垂首双手奉上去。
胤小祕嫌弃极了:“四哥,你好邋遢呀,读个文章都卷成牛肉卷啦。”
雍正咬咬牙,瞥了苏培盛一眼:“都是他干的,跟朕可没关系。”
胤小祕:“哦哦,苏公公这样可不好。”
苏培盛:“……”
雍正眼瞧着幺弟扯远了话题,叹口气,决定先发制人:“你过来,朕问你,今日这题目你可看懂了?”
胤小祕略带羞涩地瞧了他四哥半晌,挠挠头笑道:“没有,嘿嘿。”
雍正:“……”嘿嘿个屁。
胤禛没辙,只好思索着,给幺弟掰开揉碎讲清楚。
题目上已经做了标注,此言出自《尚书·秦誓》。
乃是春秋五霸之一的秦穆公不顾老臣蹇叔苦谏,听信杞子的话讨伐郑国,战事失败后追悔所作。
雍正逐句解释了字义后,总结道:“这话大致就是告诉你,用人须得重德重智,这些有雅量者能容人的智者,也是对天下黎明有利的选择。”
小团子紧张的小手无处安放,打着磕巴道:“啊?原,原来我理解错啦。”
胤禛哼笑:“朕瞧着何止。简直就是驴唇不对马嘴,瞎写一通。”
顿了顿,他又问:“这回知道了意思,可有什么破题的思绪了?朕都已经逐句教过你了,总该有些想法。”
胤祕苦着小脸,抓耳挠腮半天,才试探道:“要是启用这样的人,百姓们就能过得好,那皇兄岂不是就轻松了?”
雍正顺着他答:“是这个道理没错。”
“那要是找到一群这样的人,组成一个班子,皇兄岂不是就可以每天从早睡到晚,也不用操心天下啦!”
什么叫从早睡到晚,这是叫朕偷懒呢。
明明有个“垂拱而治”的好词不用,偏得胡说八道。
雍正抽了抽嘴角:“你当满朝文武都是吃素的,放出去的权利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吐出来。”
燕京城尤其严重。
若非如此,生怕牵一发而动全身,胤禛早就给京师大换血了。
还是他实力和势力都不足,这个皇帝才会做得如此步步为营。
胤小祕没注意到他四哥的情绪变化,正专心琢磨着四哥抛出的新难题。
事实上,他还挺喜欢这样,与四哥一问一答开动脑筋的。
就好像二筒教他玩的军棋一样。
这回小家伙思考的时间长了一些。
雍正也不催促,盘着腿坐在对面品茶,心情竟比之前瞧着好了许多。
胤小祕快速运转着小脑瓜,骤然拍着大腿喊:“我知道啦,四哥不是要派七哥去打那个萝卜头金丹嘛!”
雍正咬咬牙:“……是罗卜藏丹津。”
胤祕:“对,嗨呀他不重要。重要的是四哥就有名头了呀。青海多远呀,现在处理紧急军务肯定不方便,四哥要是成立一个草台班子,把张中堂他们都塞进去,私底下偷偷的搞点大事,慢慢的,不就把青蛙们煮开了。”
雍正:“……”
比起对幺弟文化水平的担忧,胤禛更多的震惊与惊喜。
小幺所想与他心中一个若隐若现的设想不谋而合。
他就是要借机架空那些个不干实事,不会权衡利弊,整日里只知道勾心斗角的外戚老权贵。
胤禛按捺住骨血里的澎湃激情,握紧了茶杯,佯装淡然问:“你向来最喜欢起一些稀奇古怪的名字,那你觉得这个‘草台班子’,叫什么最好。”
胤小祕歪着头,笑问:“就叫……军机处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