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阿哥仰头望天, 醒神半晌。
他终于确认了一件事——
小幺可真是个心宽的主儿。
允禟很快举步追了进去,小团子回过头,冲他九哥笑得萌态尽出:“九哥, 老秦住在哪里呀?”
允禟沉默半晌, 问:“你说的老秦,不会是我的老师秦道然吧?”
胤祕点点头:“对呀!快带我去见见秦老师。”
允禟好笑,怎么这小家伙这么会顺杆爬呢,再一张口连老师都喊上了。
九阿哥心思向来玲珑,他很快就想到了新皇那道圣旨, 心中冷笑一声,蹲下身子问幺弟:“你见秦先生做什么?是不是你四哥叫你见的?”
“别怕, 有什么事都告诉九哥,九哥会替你撑腰的。”
胤祕奇怪的看一眼他九哥, 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撑腰的, 只好挠了挠头实话实说:“其实吧,我就是觉得老秦有钱,九哥跟着他学习以后也变得很有钱,我好羡慕呀。”
胤禟:“……”
九阿哥没脾气了, 无奈的看着幺弟,摸摸他脑袋问:“你在宫里过得不好?是奴才们克扣,还是你四哥缺了你吃喝了?受了什么委屈尽管跟九哥说!”
小团子连忙摆摆手:“没有没有, 四哥对我可好啦,而且我身边都是汗阿玛从前给的人,怎么可能对我不好呢。”
胤禟:“那怎么这么想要钱?”
小团子底气超足道:“钱是个好东西哇!”
九阿哥:“……”小财迷。
确认了幺弟背后没有人指使,也没有受到苛待, 九阿哥这才长出一口气。他将这件事定性为幺弟的小打小闹。
这年岁如今正是小孩子最皮的时候, 九阿哥不愿过分谨慎当个正经事去教训, 便哄道:“你想要银子,直接跟九哥要便是了。你十四哥出征前我贴补过他零用,今日便能给你发零用。都是自家兄弟,至于这么绕着弯子吗?”
允禟说完,便吩咐人去提银子给小幺。只是话没说完,便被小团子给拦住了。
胤小祕叹气:“九哥,你太天真了。”
九阿哥:“……爷又怎么天真了?”
小团子走得累了,索性叫九阿哥给他抱起来架在怀里,一边走马观花看着贝子府的景,一边道:“佟额娘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九哥给的银子迟早要花完的,我见了老秦,学了赚钱的法子,自然就不需要老是叫九哥贴补我啦。”
九阿哥颠了颠怀中的小猪崽子,笑道:“行,咱们小幺都长大了。我瞧着阿玛他们都看走眼了,说你从前不爱读书,原来竟是个天生的小算盘。”
胤祕一夸就飘的毛病又起来了,跟九阿哥吹起牛来不打草稿,直叫胤禟发笑。
小团子说的渴了,低头看看九阿哥的腿,附在他左耳边问道:“九哥,你抱着我走累不累?要不……我还是自己走吧,我已经歇好啦。”
允禟被这小家伙哈出的气搞得耳朵有点痒,脑袋往旁边退了退避开,笑问:“你这小不点能有多重,九哥不累。”
说完,他犹豫半晌,才奇怪的问道:“小幺啊,怎么每次你跟我说话,都会故意坐在我左侧,或是附在左耳边上呢?”
允禟一直有个秘密,除了汗阿玛,从没叫旁人知道。
三十一年冬日,他耳部莫名患痈感染,连日来的高烧几乎要了他半条命,最后还是一位名叫卢依道的意大利籍传教士来到京师,被汗阿玛请进宫中,才治好了他的病。
这也是九阿哥成年之后对欧洲人格外有些好感,并愿意花大把力气去学习外文的原因。
只有一点叫人遗憾的,便是他的右耳落了个无法治愈的炎症,听不清楚人声,平日里只能借助左耳来分辨声音。
这件事,只有卢依道与康熙两个人知晓。
连八阿哥都不知道。
康熙的意思是,这事就烂在肚子里,不必叫其他人知晓了。
老九还对此耿耿于怀了很久,心里不自在,总觉得汗阿玛这莫不是在嫌弃他落了残疾。
如今胤禟察觉幺弟的一系列举动,心中隐隐有个猜想,这才问了出来。
小团子也没瞒着,见奴才们跟的远,小声跟允禟咬耳朵道:“阿玛告诉我啦。说别的哥哥们知道这件事不一定对九哥有好处。但是……他要是走了,总得叫个人知道,照看照看你。”
九阿哥怔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皇家的父子情格外淡薄,也正是因此,汗阿玛这一点点如山的父爱被道明出来,都叫人心中的不好受被放大了数倍。
这便是越没有的,越是格外看重。
汉白玉石桥下的红色锦鲤一团团一簇簇争抢着鱼食。
允禟回了神,面上浮起一丝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笑,装作往常一般调侃:“阿玛叫你照看我?也不知到底是谁照看谁了。”
话是这般说,九阿哥抱着幺弟的手却紧了紧,眼中也多了些从前不会显露出来的情愫。
小团子见离着秦道然的住处还有些距离,想了想问:“九哥,你想不想要像正常人一般,听到完整的声音呀?”
九阿哥禁不住想:这般可爱的幺弟,难怪汗阿玛最后几年给宠上天了。
允禟在外分明是个十个心眼子轮流警惕的人,如今与幺弟独处,却前所未有的放松下来。
他只当小幺的话是童言无忌,笑了笑认真回答:“自然是想的,九哥做梦都想做个健全人,这有再多钱,也买不来一副健全的身体,我琢磨着你七哥也是这般想的。”
七阿哥允祐生来跛足,便是世人所言的天残。
康熙对这个儿子不大好,或许是出于皇权巩固的考量,当个透明人一般丢在一边,因此,胤祕长到这么大,也只在年节的时候才能见到七哥一面。
小团子听完九哥的话,默默心疼了一把,脑海里问二筒要起了那把子人参小果。
人参开花结果,向来都不会只有单个,胤祕这还是头一次结果子,非常幸运的得了四个小红果。
小团子当即决定拿出来先给九哥一颗。
二筒提醒道;【你要怎么跟老九解释这果子?】
小团子犹豫了半晌:“就说是四哥给的?”
【那他能吃?肯定转头就扔了。】
那就先给他吃了,再说是四哥给的呗。
反正,从前汗阿玛在的时候,四哥都已经背锅背的熟练啦。
小团子毫无心理负担,开开心心从袖兜里掏出一颗小果子递到九阿哥嘴边:“九哥,你吃。”
胤禟见多识广,垂眸瞧了一眼:“人参籽儿?从哪来的,给九哥吃这东西做什么?”
胤小祕撅着嘴巴:“这可是佟额娘给我的宝贝,你要是嫌弃就算啦!”
九阿哥失笑,心中想着反正人参籽也是可以食用的东西,又是佟佳氏给的,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张开嘴,示意幺弟伸手顺便喂进去,嚼了半晌咽下去才道:“是比普通的参味道冲一些。”
小团子嘻嘻笑道:“那当然啦,这是四哥特意托我带来的嘛。”
允禟:“……”
允禟急忙把人放到地上,没好气地说了几句,便蹲在一边想要把东西给吐出来。
“九哥别白费力气啦,”小团子大为不解道,“你都咽下去很久了,明明没有什么事情,为什么要怀疑四哥呢?”
九阿哥手上动作仅仅停滞了一瞬,还要继续催自己吐出来时,小团子有些生气地捂住了他的左耳朵:“九哥你瞧,现在即便不用左耳,你是不是也慢慢能听到声音啦?”
允禟机械性重复的动作顿住。
幺弟的声音模模糊糊穿过一层膈膜,即便声音不大,却已经足够他分辨出说的是什么。
九阿哥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小幺。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小团子其实也不清楚人参籽的效用到底有多厉害,只听二筒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此时一脸懵滞的状态,摇了摇头:“我布吉岛,是四哥叫我给你的。”
就还挺有迷惑性的。
至少现在九阿哥就被幺弟给骗到了。
他喃喃自语着“不可能,他为何要治好我”,随后又一次捂紧了自己的左耳。
这一回,用不着小幺再跟他说话,允禟就听到了啾啾鸟鸣,混着松树上雪落下来的“簌簌”声,格外清晰。
允禟在狂喜和迷惑中反复纠结,面部表情变化多次,总算是得出结论。
老四这是想叫他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啊。
九阿哥叹息一声,点了点幺弟的额头:“你啊,这回可害惨九哥了。”
小团子蹙了蹙眉,哼了一声:“四哥说能治好九哥的耳朵,我试过了,确实治好啦。九哥怎么还说我害了你呢?恩将仇报可不好。”
九阿哥苦笑:“你当你四哥是真的想救我?”
他不过是看中了我手里的钱财,同时还能瓦解八哥的势力,一石二鸟。
小团子不知道他九哥心里是这么想的。
但只看九阿哥的表情,他便不喜欢。
“阿玛以前说过,看一个人不能看他说过什么,得看他做了什么,就是行动比嘴巴重要多啦。”胤祕推了推允禟,叫他九哥与自个对视。
允禟好笑:“汗阿玛说了那么多话,你全都一一记下了?”
让九阿哥没想到的是,幺弟竟然认真点点头:“别看我平时不爱念书,但是阿玛跟额娘教的,我都有好好记着呢。”
允禟突然觉得自己有被幺弟教育到,柔着嗓子问:“那你还从阿玛那里学到了什么?”
“偏见是一座大山。”
胤小祕见九哥终于抬起头主动看向自己,笑道:“翻过这座山,人便能看到山外的世界,豁然开朗啦。”
这话允禟从前就懂,如今听着,却好像头一次认识到一般。
他垂眸低低笑了一声,惹得小团子又疑惑不解的看过去,才重新将幺弟举起来抱在怀中,这回换了个更为亲昵的姿势,笑道:“我们小幺教训的是,九哥记着你这份情,会好好想想的。”
胤小祕点点头。
九哥这么聪颖,一点就透的人,果然才是来财最快的人呀。
*
到了秦道然住处的时候,兄弟俩已经生出一种别样的默契来。
秦道然如今已经过了花甲之年,白胡子白头发的精神老头儿,一见小团子就笑呵呵道:“这便是阿哥最小的弟弟,二十四阿哥吧?”
胤小祕对这小老头很是有些好感。
因为莫名叫他想到了汗阿玛面对自个时的样子。
小团子上前一步,不用他九哥介绍,自己开口道:“对呀,我就是胤祕,您就是九哥的师父吗?”
秦道然摆摆手笑道:“师父不敢当,不过就是先皇瞧得上我这点学问,给九阿哥指个路罢了。”
人家老头子谦虚,胤小祕则是真不客气。
小团子哒哒哒凑上去,露出小虎牙狡黠道:“诶嘿,我比九哥这个路痴认路多啦,秦老要不您考虑考虑,给我做师父吧?”
秦道然被小家伙的用语逗得哈哈大笑,边笑边摇头:“二十四阿哥有些灵动之趣,然而老朽所好不过是陶诗,专长的也不过是经史子集,这些东西却未必是适合小阿哥的。”
老秦看人准,看小团子更是三句话就辨出个大致。直说教不了。
胤小祕也不着急,反而坐下跟他九哥招呼:“愣着做什么呀,没看到秦老茶壶里都没水啦,泡茶呀。”
允禟:“……”
得,老秦变秦老了。
九阿哥无奈的坐到一旁给两人烧了一炉茶。胤小祕则开始了他惯常的策略:“您喜欢吃什么?喜欢喝什么?有什么忌口吗?我可擅长弄吃食啦,您要是不嫌弃,我今天就给您露一手吧。”
秦道然被皇宫里能养出这么个“神兽”给逗得心情大好,闻言笑道:“老朽老啦,吃不动了,牙口都不好了。”
正雀跃的小团子听到这话,眼眸一暗,又重新打起精神道:“我阿玛之前也牙口不好呢,但是我发明了几样新的菜式,他都食欲大开啦。等明日来,我就给您带上。”
秦道然自然发现了小家伙的情绪变化,闻言点点头:“好,那老朽就沾一次先皇的光了。”
这回,小团子总算是开心了。
这叫开门红,进了门总得拜个山头之类的。今日跟九哥关系近了,明日就能把秦老也拿下。
总而言之,他最后可是要做大生意的人。
小团子畅想着未来,面上丰富的小表情被秦道然看在眼里。老头儿摸了摸胡子道:“今日小阿哥回去,便要到年节了,还是暂时先不要出宫为好,外头没那么安全。”
九阿哥闻言连连点头:“对,京师的年节上总归没那么省心,你还是现在宫里呆到上元节过去。”
小团子委屈巴巴的,还想辩驳两句。秦道然又道:“小阿哥若不嫌弃,老朽便推给小阿哥一本书如何?下回再来,老朽也好有个话题跟您谈谈。”
胤祕一听是书,整个人都蔫了吧唧的。
但是这是秦道然主动提出来的,他十分好奇,便点头问:“什么书呀?我能看懂吗?”
秦道然笑笑:“先前就听闻阿哥在宫中擅发明,有巧思,弄出了爆米花机和魔方等物,老朽要推得第一部书,也是一位擅长搞发明的人所书。”
胤小祕一听来了精神:“叫什么呀?”
秦道然抬眸:“名唤《鲁班经》。”
九阿哥听到《鲁班书》三个字都怔住了。
允禟早年可是曾亲手设计战车式样的人,胤禛下圣旨,也借口是幼弟有“允禟早年之风”。因此,听到老师第一部书就推给幺弟鲁班的奇书,心中大为震撼。
她还没来得及发言,秦道然笑:“别急着否定,小阿哥天生有些灵气,可不比你当年差。”
允禟低头,想到幺弟手里那台手摇爆米花机。
这哪里是不比他差,分明就是盖过了许多倍。
九阿哥似乎有些明白秦道然的想法,眼神里透露出期许和赞同,摸了摸幺弟的小脑袋:“对!秦老推得书,你回去可得好好啃,下回再出来,不只是秦老,九哥也要过问的。”
小团子苦着一张小脸,听到九阿哥又补充了一句:“你若是学的多,九哥生财之道,便亲自教你。”
胤小祕登时换了一张脸。
“九哥、秦老放心,我一定能行!”
三人用完奶茶,又玩了一会儿魔方,夏公公在外头便催促了一声回宫事宜。
胤禛嘴上最燃说着不在意幺弟在外头过夜,派来的人却是盯得紧呢。
小团子无奈起身:“秦老,您好好的,我年节之后再来看您。”
秦道然照旧笑呵呵点头,九阿哥起身,念叨着“老四盯得真够紧的”,还是把人好好送了出去,看着车驾驶离铁狮子胡同,才反身回去贝子府中。
原本打算去八哥那头的事情,也被他搁置脑后。
他现在只想再去重新看一遍《鲁班经》。
六十一年的最后一日便在内廷的期盼声中到来。
这一日之后,便是雍正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