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祕得了口谕, 有些做贼心虚地看向四阿哥。
妈耶,十三哥。
汗阿玛不会是发现什么了吧?
老皇帝拿手里的黄碧玺珠翠丢他:“朕与你吩咐差事,你瞧老四做什么?”
胤小祕一听他汗阿玛用的是“差事”二字,眼中陡然亮晶晶的, 像狗子一样蹭过去:“儿砸也能替汗阿玛办差啦!”
康熙嫌弃道:“怎么不扒着老四了?”
胤祕晃着小脑袋:“儿砸就是跟四哥炫耀一下, 如今我发达了, 四哥以后就得看着我的脸色行事啦!”
康熙哭笑不得, 点点他瓜皮帽:“这脑袋上的伤还没好全,又想挨揍了?老四以后打你, 朕可不管。”
小团子缩了缩脖子,冲四阿哥萌萌笑:“四哥才不会呢!”
胤禛看他心里发慌还要强撑着的样子, 故意板起脸,回了句:“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胤小祕登时委屈了,扁扁嘴又不敢说什么,叫看着的两个人心中都暗笑起来。
闹够了,康熙看着时辰也不早了, 吩咐魏珠:“去随小阿哥走一趟,把盛京内务府之前呈来的人参给老十三带去,他身子差了点血气, 得补补。顺便,把昨日朕修好的那封家书带去。”
魏珠:“嗻。”
胤祕:“……”
原来人参就能给十三哥补好?
胤小祕带着一脑子的疑问,懵懵然跟着魏珠往出走, 边走还边回头:“就儿砸自己吗,四哥不一起?”
康熙落下眸子,掩住目中沉沉, 岔开话题笑他:“离了朕跟老四, 你自个还不敢出去了?朕不是还叫了魏珠陪着你。”
小团子一听, 下巴扬起“哼”了一声:“我有什么不敢的,魏公公,咱们走!”
魏珠憋着笑,躬身应是。
等小二十四带着魏珠和一干御前侍卫走远,康熙才对着胤禛伸手,示意他扶自己起来,一道出去走走。
清溪书屋被后湖水环绕着,十里青山,双飞百鸟。
四阿哥搀扶着老皇帝,一路从后湖走到前湖,顺着东边的丁香堤往娘娘庙慢悠悠散步。赵昌极有眼色,只带人不远不近的跟着。
康熙仰头看远处,不由眯起眼:“这些年从江南赈灾,到追缴国库欠款,一桩桩一件件,朕叫你得罪了半朝文武,心中可曾有过怨言?”
胤禛被这句开场搞得整个人一怔,忙告罪:“儿臣不敢。能为大清国做些实事,本就是儿子的夙愿,怎么会怪汗阿玛。”
康熙似笑非笑,望着沿途数十亩的小叶丁香,长吁一口气:“朕戎马半生,如今也算是半条腿埋进黄土堆里的人了……”
浅紫色的丁香花野蛮生长,带着一种淡淡香味,康熙从不叫人在花期修剪它们。
看胤禛一脸震惊想要开口,老皇帝挥手打断:“先听朕说完,千叟宴之前,你定然已经察觉到朕的身体出了状况,此事越往后越瞒不住。”
“朕这一生,平三藩,启用姚启圣施琅□□,雅克萨逼退沙俄,亲征漠北歼灭噶尔丹,在开疆扩土,保卫领地上自认对得起祖宗,然行止晚年,心中却是有愧。这些年,陪着朕的老人里,有些贪污腐败之流,朕都睁只眼闭只眼,可朕心里清楚,这其实是个大篓子。”
“老四,能把这个篓子给一分一分填补上,你,很好。”
四阿哥瞳孔放大,看着汗阿玛一脸欣慰拍了拍他的肩头,千言万语都凝在这一句“很好”之中。他回过神来,想说什么,却激动的没能说出口。
康熙难得笑他:“朕记得你幼年还是个话多的,后来被朕呵斥过后,就成了这副锯嘴葫芦的样子。”
笑着笑着,老皇帝叹道:“这事是朕不对啊。”
胤禛总算能接上句话来,摇摇头,憋出一句:“是儿子太在意了些,若像幺弟一般……”
像幺弟一般?
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康熙看胤禛自个都意外,不禁哈哈大笑:“都像他一般没心没肺,那还了得。不过,你跟他黏糊些是有益的。这心宽了,才好装得下整个大清国。”
胤禛连忙垂头揖手:“儿子谨遵教诲。”
康熙摆摆手,继续带头往前走,这WWw.52gGd21格格党m回再走起来,他觉得脚下都轻快了许多。
“老八老九最近忙什么?”
还能忙什么,一个忙着拉拢朝臣,一个忙着拢钱袋子。
胤禛没吭声,康熙便知晓了,冷哼一声:“近日老八可跟隆科多来往密了些,朕看他这是不管不顾了啊。”
隆科多如今是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也就是常说的“九门提督”,掌管皇室禁军,能够调动八旗步兵营和巡捕五营统共3万余人。
八阿哥这时候接触隆科多,实在很难不让人多想。
康熙笑了一声,一手抚了抚岸边的垂柳枝条:“说起来,隆科多与贵妃也是多年没见面了,寻个日子,朕得叫他们见见,顺便瞧瞧他大姐姐的儿子跟二姐姐的儿子,如何这般天差地别。”
所谓的大姐姐,便是孝懿皇后,养了四阿哥十多年;
二姐姐自然是如今的佟佳贵妃,养了个皮猴子。
胤禛心中一定,有些感激道:“汗阿玛操劳了。”
康熙笑眼睨他:“你与小幺之间,有这层关系,胜过亲兄弟啊。”
柳随风动,湖面漾起层层波澜。
*
胤祕最喜欢用柳条编起来的小头冠啦。
马车奔驰向十三贝勒府,他带着魏珠在车内编的不亦乐乎。
主要是魏珠负责编,胤小祕负责鼓掌加油。
等到了地方,胤祕已经给两个头冠上缀满了御园里薅来的丁香花,带着两个花冠跳下马车,鬼鬼祟祟前行。
汗阿玛叮嘱了这趟是秘密出行,他还得跟上次一样走侧门。
魏珠跟在身后,该说不说,阿哥爷您这副样子更引人注目呢。
府内,老十三正在练字。
自从上次与四阿哥幺弟一同吃秋蟹过中秋之后,十三阿哥的精气神变恢复了一些,腿脚也瞧着有些好转。
大老远的,一路传来胤祕欢呼声:“十三哥,十三哥!小幺来看你啦!”
胤祥乍一听到这声音便笑出声来,放下手头的紫毫,瘸着腿疾步走出去:“二十四弟!”
胤小祕有时候心大如海,有时候却能心细如发,比方现在,他担心十三哥腿脚不便,于是使劲蹬着短腿往抱厦底下跑。
胤祥笑容越发明朗:“慢着点,十三哥在这呢,不会跑了的。”
胤小祕用了很轻的力道抱上十三阿哥,嘿嘿笑了:“抓到十三哥啦,好久没来看你,上回托四哥带给你的魔方好玩吗?”
胤祥揉揉他脑袋:“甚是有趣!一看就是我们小幺的鬼主意。”
十三阿哥一边跟幺弟插科打诨,一边眼神看向了小团子身后。这是乾清宫当值的魏公公,他自然认得,身后缀着的还有御前侍卫,这是怎么了?
胤祥有些担忧地看着幺弟:“汗阿玛一切可好?四哥呢?”
小团子差点忘了这茬,闻言才点点头:“都好都好,魏大大,磨叽什么,快把汗阿玛赏的东西给十三哥呀。”
魏珠:“……”
这不是阿哥您一直占着话头,没给奴才机会吗,怎么还成了奴才的不是。
十三阿哥好笑的点点幺弟脑壳,叫他不可如此无礼,跪接了康熙赏给他的盛京老参,各式布匹用具,最后,还有一封家书。
魏珠办完差,笑眯眯补了一句:“万岁爷还说,小阿哥与十三爷性子相仿,却远远不如您文经武略,日后少不得您费心,亲自教导这个幺弟一番。”
胤祥听明白话中意思,又是一番叩谢隆恩。
胤小祕呲牙:“……有十三哥就够了,少我一个不少。”
没等魏珠再说话,小团子飞快拉着十三阿哥跑到一边,见宫人都没追来,才悄咪咪问:“十三哥,你的腿怎么样啦?”
胤祥心中有些暖意,温和道:“已经好了很多,如今只有雨天和冬日里才会隐隐作疼,不碍事的。”
胤祕这一路其实都在琢磨。
自个没琢磨明白,他还特意问了魏珠,山参为何会对十三哥的腿有效益。魏珠不懂这个,但论起皇家用人参的各种法子,却是如数家珍,说到最后,还提起了万岁爷这几年泡过人参浴之后,精神头总能好转。
胤祕眸中一亮,想起汤泉行宫跟汗阿玛一起泡温泉的事。
竟有这种好事!
原来汗阿玛跟十三哥只要跟他一起泡一泡,就能有精神呀。
沾沾自喜的小团子决定采取就近原则,先拿他十三哥开刀试试。
于是,胤祥在幺弟期待的目光中头皮发麻,无奈笑道:“怎么了,是有什么事想求十三哥吗?如今我虽然出不去,但能做到的,一定尽量都给你办了。”
十三阿哥心中还有些苦涩,他如今竟连满足幺弟小小的愿望,都要答得这般谨慎不自信。
然而,没等情绪发酵到位,胤小祕便兴高采烈打破了。
“真的吗?那小幺想跟十三哥一起泡汤池子!”
胤祥:“……”
因为嗓门太大不小心听到的魏珠:“……”
哪有进了别人家,一上来就要求一起泡澡的啊!就算是你亲哥哥也过于不讲究了啊!
然而,胤祥确实骨子里也不是个讲究人。
自从被圈禁府中后,他变得万事小心,时常沉默颓废,但碰上臭味相投的幺弟,竟有了释放本来面貌的想法。
十三阿哥大笑:“府中正有个小汤池,走,十三哥这便带你去。”
魏珠瞪着眼,瞧着“出门办差”的小阿哥就这么屁颠屁颠跟在十三爷背后,兄弟俩一起去泡汤了。
还进的是一个池子!
十三爷还跟小阿哥打起了水仗!
魏珠没眼瞧,也没耳朵听只能袖着手半躬身子,心中盘算着回去了该怎么给万岁爷描述一番。
泡汤之后,胤祥竟然浑身上下都畅快极了,连那条一碰地就隐隐作疼的病腿,似乎也减轻了痛感。
他这“鹤膝风”,太医院的院判都没有办法,汗阿玛跟四哥寻了这么多年的名医,也是束手无策。
竟然,多泡泡温泉就能缓解吗?
十三阿哥压下心中惊愕,看向幺弟的眼神不自觉流露出欢喜与宠溺。
幺弟可真是他的福星。
胤祕浑然不觉,甚至因为打水仗已经差点忘记了十三哥的腿疾。但见哥哥出了池子脚下生风,精神充沛,不由想起了汤泉行宫里,汗阿玛彻夜拉着他唠嗑不让睡觉的恐惧。
希望十三哥今晚可别折腾人。
小团子甩甩脑袋,肚子咕咕叫起来。
十三阿哥听到了大笑,嘴上叫着幺弟“小猪崽”,一边却忙着吩咐人去备菜,说是让胤祕尝尝贝勒府的农家菜式。
小团子登时就来劲了,等菜上桌是赞不绝口,还要好奇的东问西问。胤祥学识广博,竟跟四阿哥一般,个个都能说出些名堂来。
胤小祕越发喜欢他十三哥啦。
直到时辰晚了,魏珠觉得再不回去恐怕无法跟万岁爷交代,才劝着小团子一步三回头的离了贝勒府,赶回畅春园。
老皇帝今日劳神劳心,没等人回来,早早就服药睡下了。
*
康熙身子大好,是在初夏。
知道幺子最近常常往西夹角的农田区跑,老头儿也来了兴致,叫上赵昌魏珠,再点两个御前尚义带了胤祕常吃的糕饼果子,一道去往田区。
透过稀疏的枝桠,阳光暖烘烘裹了一层在身上,直让老皇帝每一个毛孔都惬意不少。
他立在河岸边,瞧见垄上小小的身影将衣摆扎在腰间,头上还戴了一顶麦秆编制的破烂帽子,正指着其中的麦子叽叽咕咕跟宫人们说些什么。
老皇帝觉得甚是有趣,从几个小太监的表情来看,他们不像是在敷衍阿哥,反而,有些敬仰和唯命是从的意思。
康熙心中一动,悄悄靠近田垄,听到幺子的吩咐:“之前的宽窄行播好像奏效啦,白穗都比起别的少了许多。今个起,试试给小麦灌溉的时候,掺入少量的虾酱豆水,要土壤好,庄稼的根才能更好地吸收养分,增加产量呢。”
康熙心中微微怔楞,有些疑虑,面上却没表现出来,而是脚不停的挪了过去,笑话道:“这法子都没试验过就敢指挥人乱用,谁教的?可别告诉朕是你自个想的,你玩个泥巴团都玩不好。”
胤小祕扭过头,一张脸都抹成小花猫了,惊喜地扑上去:“汗阿玛汗阿玛,您怎么来啦!”
康熙嫌弃地用扇子骨把人抵在一步之外:“瞧这一身是土的,离朕远着点。”
小团子不在意这点细枝末节,连忙跟汗阿玛解释道:“都是四哥教我的,他不是不方便总呆在畅春园嘛,就教给儿砸啦。”
康熙好笑的看他一眼:“哦?朕记得老四在雍亲王府有几块地,也是这般种植的?”
胤小祕胡乱点头:“当然当然。”
“他也亲自下地种植小麦?”
“那是那是。”
四哥必须是个多面手,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看着小幺骨碌碌乱转的眼珠,康熙没有说破,反而挥挥手叫宫人们暂且退下。
初夏的风里带着丝丝热气,康熙引着小团子横跨麦田,到了地头另一边的大榕树下,坐在凉石墩子上,张开扇子给小幺扇扇风。
老皇帝没好气道:“瞧你这脸热的通红,有什么事不会吩咐奴才们去做,还沾得土自个一脸土。”
胤小祕闻言抹抹脸,看到袖子上全是泥土,卖萌笑了:“儿砸得亲自看着,才能成呢。”
几个御前尚义静悄悄上前,将食盒里各色糕点冰碗给盛出来,摆好在石桌上,跟着赵昌退到了远处。
胤祕被桌上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忍不住咽口水:“汗阿玛对儿砸真好!”
康熙用扇子骨打掉他的小脏手:“别急着拍马屁。胸口里鼓鼓囊囊的,装的什么东西,给朕瞧瞧。”
胤祕一摸前胸,糟啦,是那两本书诶。
小团子苦恼了几秒,但看汗阿玛也不催促,只浅笑着看他,便把心一横,将书掏出递了过去。
这还不够,还要甩锅给他四哥:“是四哥给我的。”
康熙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垂眸看书名——《居民膳食指南》。
这应当是讲用食之道的?老皇帝对这些有自己的理解,没太大兴趣,略过。
第二本就不得了了,叫《手把手教你亩产400斤》。
康熙手上一颤,压住心中震惊,抬头望了小团子一眼,一边翻阅书籍,一边问道:“这也是……你四哥给的?”
胤祕缩着脖子弱弱点头。
康熙瞧着书册上的文字,虽然是如今的汉字,纸张和印刷却是前所未有的水准,怎么可能是老四的手笔。
老皇帝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猜测,但他没有直接戳破,而是求证似的开口道:“你那脑袋如何了?”
小团子连忙捂住头:“还没好!”
康熙笑了,慢悠悠伸出手:“过来,给朕瞧瞧。”
胤小祕虽然有些害怕,心底却深信他汗阿玛不会拿他如何,这种深深的孺慕之情叫他只是略作犹豫,便抬脚跑了过去。
康熙心中叹息,这孩子生在皇家,怎得这般心思纯净,还是自己惯得啊。
老皇帝沉默着,伸手一层层解下小团子头顶的纱布,直到他脑袋上两片深绿色的叶子跃出,中间隐隐有了冒出花蕊的迹象。
康熙沉默良久,上手戳了戳:“这是……人参花?”
胤小祕回头:“汗阿玛知道!”
“怎会如此?”
小团子的语言逻辑解释不清这么大的事情,索性用了他四哥的说法:“四哥说,是‘仙家’给我的惩罚,因为我太皮啦。”
看康熙拢着眉头,他又弱弱道:“汗阿玛别担心,这个叶子很快就能结果,到时就可以拔掉了。儿砸自个的脑袋能回来的。不过……”
康熙闭目片刻,已经从震惊之中回过神,佐证了自己的猜测。
仙家,惩戒。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只可惜,小幺年纪实在是小了些。
老皇帝叹气道:“不过什么?”
“不过,阿玛是怎么看出来我不对劲呀?”
康熙没好气的拍他屁股蛋:“当朕都跟他们一般傻?”
胤祕:“汗阿玛才不傻,最英明神武啦!”
“知道还跟你四哥搞这些个小动作。”康熙头疼的叫他坐回去,去吃那些个糕点,嘴上又叮嘱,“此事万不可告诉别人,尤其是八阿哥。”
想来老四已经千叮咛万嘱咐过,但老皇帝仍旧不放心,还要亲自嘱咐。
胤小祕点点头:“放心吧,儿砸除了阿玛跟四哥,谁都不敢说呢。说了他们也不信,才不要被他们笑话。”
康熙将那本有关小麦收成的书收进自己怀中:“这本书朕拿走了,你留着对你无益。剩下的这本倒是没什么,你自个留着看。”
胤小祕对他汗阿玛看不上营养膳食十分有意见。
“儿砸看的这本书可有趣了,等学好了,就每日配好阿玛要摄入的食物种类、数量。还有还有,阿玛该做多大的活动量也是有讲究的,可不能再一整日坐着看折子,又或是成日里行围跑马,没个规律。”
幺子小嘴叭叭,细数汗阿玛生活不规律十大罪行;
康熙就笑吟吟听着,时不时将他沾到衣袖上的土壤给掸落下去。
农田间的金色麦浪翻起一茬又一茬。
*
农田区往南走,便是无逸斋。
康熙跟着小儿子忙活半日,出了一身汗却不嫌累,只觉得腿脚轻快许多。便拉着胤祕一道去突击检阅皇子皇孙功课做的如何,顺便给这小团子打个预防针。
没错,老皇帝是想把幺子塞去读书了。
给胤祕准备的外谙达早就备齐了,教授满、蒙、汉文的三位内谙达却费了些工夫,因为这孩子不吃死记硬背那一套,康熙只好因材施教,给他找那些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尤其得爱吃爱玩的老师。
谙达们齐了,哈哈珠子和伴读也不能落下。
曹氏一门算是内务府包衣世家,底子干净,做的也多与政事无关,老皇帝便将胤小祕的哈哈珠子钦点了他们家;
至于伴读,则是从皇室宗亲,或是朝中京官的适龄子侄里挑选,康熙瞧了一圈,直接点名富察·马齐家的侄子富察·傅清。
哼。
别以为朕没看出来,提起做小阿哥的伴读,这一个比一个头低得快,就属他马齐最厉害,脖子都要折成两半了。
富察傅清就这么躺枪了。
康熙思索一圈,觉得再没落下什么,带着胤祕就进了无逸斋。恰逢朱轼正在讲授《中庸》议题:“君子慎独”。
朱轼这小老头喜欢叫学生畅所欲言呀,在学的皇子皇孙们挨个发表见解,他自个立在一边时而点点头,时而笑笑,一直也没发表意见。
等大家都畅所欲言完毕了,朱轼笑眯眯问:“众位阿哥对其他人所言有异议吗?各抒己见,仅供交流。”
这话一出口,皇子们率先开掐——
“二十哥说喜怒哀乐乃人之本性,难道就不稍加约束,想怎样便怎样吗?”
“二十一弟还真是胆小。”
“上回塞外,被马惊到尿裤子的不知道是谁!”
学术辩论变成激情互喷,只需要一个朱轼推波助澜。
康熙竟然还能笑吟吟立在外头围观,垂着头问胤祕:“若瞻(朱轼的字)这道题,你可有什么看法啊?”
胤小祕光顾着看两位哥哥掐架了,叫他汗阿玛弹了个脑瓜崩,才捂着小脑袋道:“呜哇,朱大人说什么‘君子慎独’,儿砸听不懂,如何有看法?”
康熙背着手,没好气道:“瞧你这点学问,朕都拿不出手。”
胤祕:“我的学问,阿玛如何能拿走?”
“……”
老皇帝不跟他扯嘴皮子,那属于自讨没趣。他想了想,用了一套幺子能够听懂的白话来解释。
“‘君子慎独’,这意思就是德行高的人,即便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也能做到像面对他人时那般谨慎。”
胤祕点点头:“哦哦,这不就是我!”
康熙:“……”
见汗阿玛沉默,小团子疑惑:“不是吗?儿砸在所有人面前都一样乖巧,自个呆着也乖巧。”
康熙……康熙只好呵呵了。
小半晌,十分爱计较的康师傅才找到了反驳的由头:“哼,你算德行高的人?若是君子,能薅光了朕的莲花,又偷了德妃院子里的紫藤?”
这……胤小祕没法狡辩。
于是他决定拖他汗阿玛下水:“那阿玛用莲房鱼包可香了,您也不是君子。”
康熙扬起巴掌:“朕既然不是君子,自然就可以随便打你屁股。”
小团子吱哩哇啦地跑开,一蹦一跳,跳进了无逸斋。
朱轼正打算给众位皇子皇孙来个发人深省的总结,被这小团子打断了,还有些不高兴。但看身后还有个万岁爷,只静静立在门外,连忙做了臣子见礼。
座位上的皇子皇孙们也连忙起身拜见皇帝。
康熙抬手:“爱卿不必多礼。朕在外头全都听到了,今日这议题倒是有趣。”
全都听到了,还说有趣,谁也不敢真的以为有趣,一个个都把脑袋深深地垂下去。
老皇帝便接着刺道:“只是这好好的讨论发展成兄弟揭短,对骂,还真是叫朕没想到啊。”
二十阿哥胤祎和二十一阿哥胤禧都明白,汗阿玛这说的是他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康熙越发没好气了,正要发火批评,旁边呆愣愣单脚立了半天的小团子回神,一下子蹦到他汗阿玛跟前,开口反驳。
“汗阿玛,您这话不对。”
康熙竖眉:“怎么不对了?”
“朱大人明显是在挖坑呀。由着二十哥和二十一哥争论,人激动的时候可容易犯小错误啦,这样朱大人就可以指着他们的鼻子说‘一点都不君子’。”
朱轼如今是朝中程朱理学的领头人。
程朱学派到他这里,融合了事功学派在官场上的变通性,专为皇权服务。因此,姓朱的小老头儿可以说是一个古板又严于律己的清正老学究。
胤小祕一语中的,叫康熙有些惊叹小幺的聪慧,再看朱轼一副吃瘪的样子,更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老皇帝都忘了收拾自个的儿子们,满脸春风得意问朱轼:“若瞻,朕这幺子猜的可对啊?”
朱轼拱拱手:“微臣可得庆幸,小阿哥如今没有入学,不然,怕是无论如何都应付不来了。”
康熙微妙一笑:“诶,爱卿不忙说这话。”
朱轼:“……”
夭寿啦,难道还真要让他带这么个小刺头?
康熙伸手推了胤祕一把:“既然把我们反驳了个遍,你觉得该如何,仔细与你老师说说。”
朱轼虽然不愿意做这个老师,也只能拱拱手,给胤祕腾了个地儿,洗耳恭听。
胤小祕叹一口气,看着他可怜的哥哥和侄子,开口道:“旁的不知道,但儿砸从哥哥们身上学到一点。”
“哦?”
“就是跟人吵架的时候,须得语气柔和,举止斯文,声调放缓,面带笑容,最好在说完的时候恭恭敬敬行个大礼,就像过年问好一般。这样,什么斗争都让别人挑不出错啦。”
众人:“……”
你这不是君子,是欠揍的滚刀肉吧。
“瞎扯八道!”
康熙看着无逸斋里一群皇子皇孙露出恍然大悟状,简直头大。
他到底是为什么想不开,给自己找麻烦呢?
这回,老皇帝也不跟自己的爱卿炫儿子了,他怕再待下去,所有皇子都被这歪理频出的小王八蛋带上歧途。
宫里有这么一个,就够了。
康熙几乎是拎着幺子的后脖领子,快步退出了无逸斋,心里盘算着小幺上学的事,要不还是再等等。
胤小祕被他汗阿玛牵着手,笑得可甜可甜,冲身后的阿哥和侄子挥挥手。
再见啦,他又不用上学了。
*
就这么笑笑闹闹的到了仲夏。
仲夏的天,说变脸就变脸。
前脚还是艳阳天,转眼就变成了大暴雨。
雨落在西花园的荷池里,莲动鱼潜,只余湖面上激起层层涟漪。
胤小祕坐在凉亭里,面前的桌上蹲着半只大西瓜,里面已经被他用小勺子挖去一半,吃得肚子鼓鼓,直打饱嗝。
四阿哥在一旁,眼里明明看着书,却忍不住皱眉摇头:“少吃些,西瓜寒凉。”
小团子悻悻:“知道啦。”
四哥近日变了许多。
他从前忙,忙的是内务府差事,是官位上的事,也是汗阿玛吩咐下来的差事。可如今,被卸了职务之后,他反倒像是被解开了枷锁。
没人给他派活,他便默默看哪里需要救场,就赶去哪里。解决了又往下一个地方去,周而复始。
胤祕少数几次在园子里碰上四阿哥,他都是急匆匆说两句话,吩咐苏培盛给他送东西。
“近日得了块漂亮的异石,我叫人打磨了做成珠串,找永福寺的法师开了光,你跟弘历他们一人一串。”
“戴铎回来带了些君山毛尖,你若不喝,带回去给你额娘。”
“福晋她们知道你喜辣,自己做的辣酱封了瓶,不可多吃。”
饶是胤小祕这么厚脸皮的人,都有些消受不住四阿哥的投喂。
于是,这回面对主动找上门的四哥,小团子可乖巧了。
四阿哥看了会书,发觉静不下心,又把书册合起来,递到苏培盛手里,挥手叫人退到亭外长廊下守着。
跟幺弟在一起,他似乎也变得不爱读书了?
胤禛甩甩头,面朝幺弟,严肃问道:“听王太医回信,说你最近日日跑去田里,头上包的纱布换得奇快?”
胤祕一怔,讪笑着跟他四哥报喜:“四哥,你都不知道我们小麦最近长得有多好!”
胤小祕手舞足蹈,把自己的小麦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根本不给对方开口的机会。四阿哥只好一脸无奈地听着。
其实,这些事他每日都会听人来报提到。
什么今个用个滴灌法搞得小太监们满身泥,明个又搞什么东西行向种植,非要把长条状南北向的农区给翻个个。
四阿哥初时听到啼笑皆非,后来,来报的人一日比一日面色古怪。
因为,小阿哥这般连着折腾下来,竟然真的研究出点喜人的成果——经他手的那一亩八分地,小麦长势与成熟度明显要强于别的地方。
胤禛瞬间便想到了“仙家”。
这些日子事情摞着事情,他一时都忘记了幺弟身上的古怪,今日借着请安的机会,连忙跑来皇子四所问一问。
至少也要提醒幺弟,头顶上的法术没有消失之前,不要这么引人注目。
胤禛面色严肃,小团子兴冲冲说话的声音便越来越小,最后变成蚊子嗡嗡,甚至还想缩着脑袋从绣墩子上滑下来逃跑。
四阿哥一把将人提溜回来:“纱布摘了,给我瞧瞧。”
小团子极力反抗:“才不要!”
四阿哥没搭理,把人放到怀里,一手箍住幺弟乱挥舞的爪子,一手就三下五除二拆了纱布,脑袋上立马弹出朵水红色的娇嫩小花。
胤禛没忍住笑了。
胤小祕逃脱四哥的牵制,连忙双手捂住头,恼羞成怒道:“你怎么可以勉强别人做不愿意做的事,你不是君子!我要告诉汗阿玛!”
四阿哥挑眉,也不知道幺弟是从哪里学的“君子之说”。
他取了新给幺弟买的小帽,端端正正给他戴好,盖住了小花,才淡然道:“尽管去告。看看汗阿玛是觉得你更君子,还是我更君子。”
矮子里面拔高个。
无耻!
胤小祕气得直跺脚,背过身不想理他四哥了。
胤禛笑得无奈,真是小孩子脾气。
桌上的风炉里正煮一壶新奶茶,凉亭外雨声渐大,盖住了沸水翻腾的声响。
四阿哥行云流水地取了茶壶茶碗,给两人分茶,嘴上说的却是惊天暴雷。
“别怪四哥如今对你管得严。这几日,大学士王掞,马齐,尚书房大臣张廷玉,南书房行走方苞大人,都相继被免官降级,如今,只留下张廷玉大人还能在御前走动。”
“汗阿玛此番自有他自己的思量。你只要记得,乖乖听话,别跟这些个年长的阿哥们厮混,便能一直平安。”
胤禛说完,将奶茶递到胤祕手里,示意他趁热喝完。
胤小祕却是瞪着一双大眼问:“年长的阿哥里,也包括四哥你吗?”
胤禛闻言淡定答:“那是自然。”
小团子垮起一张小脸:“啊?可是,可是我还想跟四哥一起玩。”
四阿哥闻言眼角一抽,强忍着保持自己一贯冰块脸,安抚幺弟:“会的,再忍忍,以后四哥带你出去玩。”
胤祕是个很容易就哄高兴的小孩儿,连忙雀跃着,拉了四阿哥的手拉拉勾:“谁骗人谁是小狗!”
胤禛几乎算得上是宠溺地揉揉他脸颊:“好,绝不骗你。”
*
入夜,雨声淅淅沥沥。
屋顶瓦片上的水串成帘子落在地上,带着独有的奇异节奏感。胤祕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很快就睡成一只小猪。
朦胧之间,胤祕感觉自己似乎穿过重重叠叠的云雾,从什么地方使劲挤着钻出了脑袋。
他终于能够睁开眼打量。
四方的天,红的墙,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这不就是乾清宫?
虽然疑惑,胤祕这时候却没有声张,他左右扭动脑袋查探,目之所及皆是变得高大许多的殿墙,博古架,还有颇为熟悉的寝殿布陈。
不多时,脚步声渐进,有人快步走进来。
胤祕连忙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好像又被埋在了土里,怎么都动弹不了。
他只好乖乖的装死。
好在进来的是个小少年,穿着一身龙袍,瞧着也才八九岁,却习惯在有人时扮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持重模样。
胤祕瞪着眼睛,看他在书案前忙碌了一个下午,直到夜深人静,寝宫里的太监宫女都退下以后,他才塌了双肩,放下戒备,露出一丝少年郎该有的活泼性子。
少年伸手,戳着面前被移植到花盆里的小人参叶子,自言自语道:“小人参,朕没有阿玛疼爱了,你也没有阿玛疼吗?”
你才没有阿玛疼呢,我阿玛可疼我啦!
胤祕气呼呼喊着,却发现对方根本听不到。
“你们人参是随汉人喊爹爹,还是随我们满清喊阿玛呢?”
当然是汗阿玛啦。
胤小祕没法回话,只能在脑子里吐吐槽。
对面的少年却并不在意他会不会回话。或者说,他只是单纯想要倾诉。
等到说得困了,少年伸个懒腰,拍板道:“罢了罢了。朕既然救了你,叫你免遭死劫,能继续做一株无忧无虑的小山参,那就送佛送到西——”
“从今日起,朕便来做你的阿玛吧。”
孤独的少年弹了弹胤祕的幼苗苗,笑道:“记好了,朕名玄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