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子弹和炮弹是有区别的。
唔, 就像是防弹背心能防住子弹,却防不住炮弹。
周一,月曜日的晚上, 这天通常是青叶城西休息的日子。九重鹰端着汽水坐到了电脑前, 手臂隐约发酸, 似乎还在提醒他前一天的连续的两场比赛所带来的劳累。
和伊达工业的2:0以及和白鸟泽的1:2, 一胜一负的交流赛结果。两场比赛的激烈程度都超出了众人的预料,特别是和白鸟泽的交流赛,最后纯粹是拼着毅力进行下去的。
“在IH的预选赛,基本和我们今天的两场交流赛的时间安排相似。”入畑教练在比赛结束的总结会上平淡的说, “体力算是一个问题。虽然我们今年还有种子权, 但不排除会半路撞上黑马。考虑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如何合理分配精力就是一件重要的事。”
先是高年级生们:“西条,你的体力还是弱项。特别是上午的时候, 精力耗费过多, 下午在打完第一局后就开始后继无力;荒生, 你比西条要好, 但后来发球的时候总是瞄着白鸟泽的宗村——不是说这样不行, 但大力跳发原本就是为了得分或是扰乱一传采取的方式;古江,原本我还在想最近你有些浮躁, 不过牛岛的接球做的不错。”
西条叹了口气,承认:“我会加强体能锻炼的,但专注力这个问题没办法彻底解决,毕竟我不是那种续航性的选手,只能试着分配精力到更重要的地方。”
荒生紧接着检讨:“那什么, 抱歉, 及川提醒我了, 但我还是没忍住……最后几轮的发球应该冲着对面自由人去的,他那会的接球已经出现失误了。”
古江沉默片刻:“我也有问题,”他瞥了九重鹰一眼,无奈的笑了笑,“地面防守没能做到位,有几个扣球九重拿到了一触但我还是没救回来……牛岛的球真的很难接,左撇子我们又没怎么接触过,只能靠实战去习惯。”
入畑教练点点头:“你们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他转向一年级生们,“岩泉在下午的接球做的还不错,扣球很稳定,配合快攻以及佯攻也有一定成效,不过可以再多注意一下斜线球的路线。”
岩泉一有些低落:“但我还是冲不破拦网。”看了一眼及川,小声嘟囔,“明明传球很舒服。”
及川彻隔着中间的九重鹰,悄悄地探头,语气稀奇,“小岩在沮丧吗?真难见呀。”
岩泉一没听到,九重鹰则快速把他的脑袋拨了回去:“……再幸灾乐祸,阿一等会揍你我可不会拦着。”
入畑教练想了一下,提议:“我注意到你起跳扣球时候的姿势,双肩和胸腔可以再舒展的更开一点,发力技巧要稍微调整一下……”
随后又看向撇着嘴,站直的及川彻。
“及川的话,没有出现大的失误过,组织进攻的点分配的很合理,和九重的换位二传做的不错,证明这个攻击手段可以在实战中发挥作用。”
“毕竟实战对象是伊达工业和白鸟泽,他们应对起来也很棘手。”
入畑教练点点头,肯定了这个说法:“得分手段的多样化能帮助我们迅速建立起优势——不过问题也是有的。你后面打的有些急躁,被抓住了机会;发球后面的失误也有些多,是被影响了吗?”
“嗯。”及川彻轻轻出了口气:“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不过现在我们的水平和白鸟泽的确实有段不小的距离。”
……如何尽可能的在接下来的时间去缩短这段距离,则是接下来的重点。
他微微一走神,耳畔,入畑教练的声音还在继续。
“最后是九重。”
九重鹰的表现称得上可圈可点。
极快的反应速度让他能跟得上大部分牛岛若利的起跳、需要二传补位的时候对全场的情况都把握的很到位、发球也造成了一定的威慑力,在后半场比赛的时候和及川一同差点打崩了对面自由人的心态——他们两个一个发球时会用蓄力的方式增强威力,另一个则动作行云流水,节奏则比看见的要更加快。两种不同的发球方式相互交错,就容易让接球的人产生混乱感。
……不过最重要的,果然是恐怖的体力和始终不曾改变过的心态吧。
比赛时间越长,选手的状态则会产生不同程度的下落。而在比赛末期,场上只有牛岛若利和九重鹰保持着一开始时良好的状态——甚至于最后一球牛岛也隐约有些疲态,但九重鹰却仍然能保持着较为稳定的呼吸,跟随他一同起跳。
不过,他的失误也并不算少。
这也是他第二个可怕的地方:他能够用平稳的心态去面对自己的每一个失误,并在下一次试图纠正,且从结果看卓有成效。
这种隐约可见的进步,说实话有些令人悚然。网的另一边的对手也许感受的最为清晰:原本漏洞百出的拦网渐渐的可以拿到一触、原本防守不严密的地方渐渐被填充完整。
比赛结束后,牛岛若利和九重鹰隔着球网对视。他曾和对方有过一场玩笑般的对决,那时九重鹰还是个完完全全的新手,和此时的落差可谓极大。
如果再给他点时间……
他不由为此感到期待。
“果然最薄弱的地方还是拦网吧。”入畑教练同样在思考,摸摸下巴,又打量了一圈围在周围的学生们,“总之,我们收获不少,接下来就要去克服这些问题,增强自己的优势——”
“——然后在IH预选赛一雪前耻。”
——自己差的并不只是拦网。
九重鹰想。
他摩挲着玻璃杯光滑的表面,看着里面的气泡咕噜噜的上翻,电脑荧屏的微光穿过深色的液体,到达他有些溃散的瞳孔中央。
接球的角度还掌握的不太好、拦网则表现的一塌糊涂、发球只能称得上差强人意、二传也不像是彻那样能和所有人配合……不,这点只有彻能做到吧。
扣球倒是因为看过牛若的所以有点明白:如果说他现在的扣球是‘子弹’,那牛岛若利的则是实打实的‘炮弹’。虽然两种都能置人于死地,可后一种要比前一种难防的多。
说起牛若……那家伙和自己以前很像啊。
和自己更加久远的以前。只是对方显然在一开始就找到了自己在意的东西,此后的数十年都为此追逐,脚步便不会再为路上的任何东西所停留。
他后仰放松的靠在椅背上,盯着天花板,实际上眼神并没有聚焦。
自己以前是什么样子的呢?
电脑的扬声器中传来微弱的杂音,一道女声出现在网络所连接的另一头。九重鹰坐直了身子,在屏幕彻底亮起之前不着痕迹的将盛着饮料的玻璃杯推离了摄像头的范围内。几秒之后,一张温婉的脸出现在屏幕中央。
刚刚在昏暗空气中诞生的杂思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在此刻仿佛水消失在水中。
九重鹰轻轻地笑了起来。
“……妈妈。”
……
…………
母亲的形貌变化很大。九重鹰凝视着她,却又发觉她外表并没有很大的变化:让她整个人都截然不同的也许是那彻底舒展开的眉眼、被盘的精致的长发,以及嘴角啜着的浅笑。即使她笑起来眼尾上有了细微的皱纹,却感觉更加年轻了一样。
鹤见澄子煞有介事的拿远了手机,端详了一会:“变瘦了。”她严谨的评价,“脸上一点肉都没有了!你有好好吃饭吗?”
九重鹰失笑,眼眉放松的弯了起来:“当然有。偶尔我会去隔壁及川阿姨那里蹭饭。”
“美和子那里吗?”鹤见澄子吸了口气,“真想吃她做的小饼干……啊,不过你现在可不能超量摄入甜食哦?不可以像以前那样管不住嘴,你也不想这么大了还要和小朋友们挤在候诊室看牙医吧?”
也许这是每一位母亲都会拥有的通病——不管她们再骄傲艳丽,或是风尘仆仆,在面对孩子的时候,都会重拾那些琐碎的啰嗦和唠叨。
“我不是小孩子啦。”九重鹰声音放轻,“也不会像是以前那样一直吃甜的东西了。”
“……那我还是希望你是小孩子。”鹤见澄子低声说。她顿了顿,重新扬起笑容,“在宫城过的还开心吗?”
“从时不时就能看彻的乐子这点来说,还是挺开心的。”他回答,“前段时间他还因为上课睡觉被老师罚站,结果站着睡着而被抓去骂了一顿……唔,不过更多的时间,还是在打排球。”停了一瞬,“和他们一起打。”
不由自主的多说了些:“排球打起来还挺有意思的。每一球代表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而是整支队伍一起……这种感觉很不错。”
“厉害的人也有不少,不过最要紧的果然还是白鸟泽的牛岛。啊,就是彻和阿一一直念叨的那个,虽然彻总是叫他‘小牛若’……我想说很久了,为什么他总是喜欢给别人起一些奇奇怪怪的称呼?”叹了口气,“以前我听到他叫我还会不自在,现在已经毫无波动了。”
鹤见澄子安安静静的听着儿子难得的喋喋不休。从这段时间又研究出了个小菜到吐槽自己的朋友,家里的水龙头坏掉了于是自己想办法修好,到在学校的学习和社团活动的训练。都是些琐事,却让人感觉恍如隔世。于是眼眶发酸,却不能丢脸的在孩子面前失声痛哭,只能捏紧放在摄像头照不到的地方的手。
“妈,你在外面过的怎么样?”九重鹰汇报完毕,托着下巴瞟了一眼没有入镜的汽水,“你现在在维也纳吧?”
深吸一口气,眨眨眼,语气没有太大变化。鹤见澄子笑着肯定:“对,在维也纳,这里很漂亮。假期你要不要过来玩一玩?”
“……有训练。”九重鹰有些迟疑,“排球部一般会在假期安排合宿和远征……”
“这样呀。”鹤见澄子看着屏幕对面的俊朗少年有些不知所措,打断了他想要说的话,“那就等你空闲的时候,妈妈带你去这些年我去过的地方好好转一转,好吗?”
“好。”毫不犹豫。
“最近我又写了一首曲子,要听吗?”
“要。”
鹤见澄子于是站起身,短暂的从镜头里消失。再次出现的时候,手中拿着一把小提琴。阳光从高大的落地窗倾泻而下,她站在一地暖光中,轮廓被光渡出一道耀眼的金边。
她放松的赤脚站在地面上,挺胸、收腹、直背、垂肩。头微微扬起,将小提琴轻轻放在左侧的锁骨上。整个过程安静、虔诚、优雅,好似一座教堂中的圣母像。
第一个音符从琴弦上溜了出来,在几个揉弦后,音符渐渐成双。
这是她写的第十四支曲子。
起先音调低沉而单调,像是人在黑夜中奔跑;随后变化增多,温柔的声调像是星星在注视着奔跑在黑夜中的人,逐渐变得轻快,又好似星星落在人的手掌,成了明灯。可黑夜变化无常,有风也有雨。星星的火消失了,暴风雨来临,带来了紧促激烈的颤音;人在黑暗中被淹没了,一声拉长连续的长音——只剩下黑夜。
然后,慢慢地,渐渐地,星星出现了。星星由火组成,由那消失在黑夜中的人组成。它前进着,奔跑着,它不在逃,而是在寻找——
如泣如诉,悠远绵长。
鹤见澄子温柔的摸了摸自己的朋友。她又看向隔着屏幕,隔着5000多英里大地和海洋、隔着八个小时的时差的世界的另一端。那里有她生命的延续、她生命的火光、她的星星、她的鹰。
九重鹰也在看着她。
玻璃杯中的气泡逐渐减少,杯壁上蜿蜒出细小水滴凝聚成的河流,在下一次眨眼中滴落在桌面。
“好听。”他说,“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鹤见澄子回答。
“和之前一样。”
“只不过,这是《鹰》的第十四支乐曲。”
——门在此时被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