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影山飞雄在北川第一输给白鸟泽的那天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他尊敬的前辈总喜欢轻浮的叫他‘小飞雄’, 对方曾经在和其他人聊天时谈到他,轻描淡写的称呼他为‘讨厌又超可爱的后辈’。最开始,影山飞雄总是会因为独特的称呼而感到不自在——记忆中, 似乎也有另外的人曾开玩笑般的给他起过相似的昵称。
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并未在他那颗装满了排球的大脑中停留很久。影山飞雄渐渐习惯了及川彻对他的昵称,甚至可以在后者一边哭一边冲着他放狠话的时候递上纸巾。
前辈气恼的抢过纸巾,而影山飞雄盯着他的动作, 心里想的却是及川彻在赛场上沉着冷静, 运筹帷幄的主导着队伍的方向。被北川第一刀刃相向的那所学校却用更加强大的实力回应了他们。
……如果我当时站在及川前辈的位置上。
他想,我要怎么做?
在颁奖结束后,仙台体育馆的人群就陆陆续续的散去。教练给他们放了假,接下来的几天都不用去参加社团活动——毕竟马上就要到三年级们填写志愿,忙于升学的时间段。影山飞雄随着人群到外面, 肚子却咕噜噜的响。他捂着肚子, 看了看三两散去的同校生背影, 没什么犹豫就拐到角落的贩卖机前。
盯着贩卖机上的商品标签艰难抉择的时候, 他还分了一多半的大脑去思考这个问题。手指摇摆不定, 最后恶狠狠的伸出两根手指一直按了下去,最先出来的是哪个就喝哪个。一声轻微的‘嘀’声后紧接着就是饮料落下的滚动声响。他弯下腰,从出货口拿出那瓶草莓牛奶,拆掉包装,插上吸管。
然后他转过了身。
在他慢吞吞纠结的这段时间, 来看比赛的人也都走了个干净,喧闹不再,甚至能隐约听到风呼啸过穹顶的低鸣。马上要入冬, 太阳好似也知道接下来自己很长一段时间不会登场般鼓足了气, 奋力的在天空中旋转。于是万千霞光纷呈, 从天际线开始,燃烧火焰似的亮橙光芒一路向前,和无数叠加的云层一起,浩浩荡荡,海浪一样卷涌而下,最后抵达一片代表白昼与黑夜分界的暮色深泽。
他当然也同样身处黄昏的幕布之间。
贩卖机立于体育馆的侧面,一扭头就能看到前方大片的广场和延伸的台阶。台阶的边角跳跃着金光,几只白鸽展翅时落下的影子驱散了它们。而盘旋在半空中的鸟类投下的影子也同样落在了坐在台阶上的人身上。
影山飞雄默默喝完最后一口草莓牛奶,不满足的舔了舔唇角,然后将垃圾扔进贩卖机旁边的垃圾桶里。他家离仙台体育馆有一段距离,需要搭车,沿着台阶下去再走一段距离就到了回程的公交停靠的车站。
他抬起脚。
影山飞雄从牙牙学语的时期就抱着排球不肯撒手。此后多年,这18X9的长方形场地更是成为除了家外他最长停留的地方,周长为65cm,重量只达260克的球体更是成为他倾泻了所有好奇,所有专注的东西。
他心里还回放着刚刚到比赛,下楼梯的时候没注意,碰倒了坐在台阶上的人旁边的水瓶。塑料瓶撞击的声音清脆,不等挽留,欢快的遵循着物理学定律向台阶下面一路滚去,在两人的目光中不依不舍的停止。
“……抱歉。”影山飞雄下意识说。
他终于勉强从比赛中抽神,看向水瓶的主人。黑色的鸭舌帽扣在头顶,被压下的头发乱翘,很年轻的脸,眉头微微压低,眉尾高高的向上斜飞,那之下的一双罕见的灰色眼睛正同样打量着他。
最后目光定格在影山飞雄的衣服上。
他站了起来,影山飞雄这才发现他很高,他必须得微微仰着头才能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你,”低而哑的声音漂浮在这片黄昏中,“是北川第一的学生吗?”
影山飞雄眨了眨眼:“是。”他答。听到他回答的陌生人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那你认识及川吗?——及川彻。”
这不是什么不好答的问题,“认识。”提起尊敬的人,影山飞雄的表情微微生动了起来,“他是排球部很厉害的前辈。”
“但今天北川第一的比赛输了吧。”陌生人停顿一瞬,影山飞雄没有发现对方的语气复杂,“你觉得他很厉害吗?”
影山点头,认真的说:“虽然比赛输了,但无论是二传的技术、发球的威力和精度,及川前辈都很强……”谈起排球起来滔滔不绝,各种专业名词从嘴里蹦出来,也不在乎对方能不能听懂,倒没了在学校的寡言样子。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天边的太阳镶缀在眼眶,最后又加了一句宣战般的总结,“但我一定会打败及川前辈的!”
他说完一大段话才后知后觉,犹豫着沉默下来。
影山飞雄从国小开始就是同龄人眼中的怪人,仿佛只靠排球生活一样,有人想找他聊天,他却对他们所说的游戏机或动画卡带一无所知,只有在谈起排球的时候才会变得兴致勃勃——可别人听不懂他口中关于排球的事,一来二去,也让他更加远离人群。
但——
“啊,是这样呀。”陌生人并未表现出曾经出现在同龄人脸上的不耐,而是莫名明悟又友善的笑了一下,凌厉的脸部轮廓糅合进了晚霞的暖光,“很不错的想法。你很喜欢排球吗?”
影山飞雄不知道自己绷紧的脸部肌肉放松下来:“排球很有趣。”
他回答的坚定,倒是让陌生人有些惊讶,随后失笑:“毕竟是他们喜欢的……”他含糊地略过了几个字,笑容变得和及川前辈有些相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大灰狼的尾巴摇摇晃晃,影山飞雄迟钝的神经终于发出警报——他所剩无几的脑容量里终于翻出家人嘱咐的一系列‘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等等的词条。可眼前的人让他有种奇怪的眼熟感,态度也友善,一直和他保持着距离,除了最后的这句话外其他都不像是诱拐犯,倒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安静下来,换成对方声音悠悠回荡。
“影山一与——”陌生人接收到影山惊诧的目光,抬手将鸭舌帽拿了下来,抓了几下凌乱的黑发,“是你的爷爷吗?”
……
…………
九重鹰最开始是没认出眼前这个黑发少年的身份的。
他这次请假回来就是为了看北川第一和白鸟泽的比赛,也许还能给一无所知的幼驯染们一个惊喜。但他看着白鸟泽先下一局,北川第一奋起直追,紧咬不放,却还是没能超越横在东京和宫城之间,他和及川、岩泉之间的白鸟泽。
胜者和败者。
他平静的想。
在他还未离开这片土地的时候曾出现过的想法,数年后再次出现。如果说九重鹰一路上面对的都是缠绕着荆棘的胜利桂冠,及川和岩泉则是至始至终都没能翻越代表失败的那座大山。
输和赢。
他望着两支队伍互相鞠躬致谢,看着及川和岩泉跑到自己所在的看台下面感谢观众,突然压低了帽檐,沉默的把自己缩在座位上面。这姿势并不算舒服,他也只是定定的维持着,直到北川第一的队伍从看台下面离开,才伸开了刚刚委委屈屈缩着的双腿。
——要哭了吧。
他想。
及川彻和岩泉一跑过来时忍耐的表情,和当初他们哭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不是他出场的好时机。
所以,九重鹰也只是看着他们重新列队,主办方颁奖,看着及川彻接过那张‘最佳二传手’的奖状——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两个人低着头,眼泪珠子不住的往下掉。
身旁隔了几个座位的观众有些失望,“北川第一今年又没能打过白鸟泽啊……他们没一个人能拦住牛岛。我还觉得他们今年挺有希望的。”
“但他们能从白鸟泽拿下一局也很厉害了。”
“那个二传发挥的倒是不错。”一人说,“不过他好像是和牛岛同届?我记得这三年北川第一但凡是和白鸟泽的比赛都输了。升上高中后,牛岛绝对会更强吧,说不定那个二传还会继续输给牛岛。”
“最佳二传手的奖项应该能拿到白鸟泽高中部的邀请。”另一人反驳,“队里有一个牛岛那样的主攻手,对二传来说应该会轻松很多。我倒是觉得他会去白鸟泽。队友更强的话,自己也能更轻松一点吧?”
——他不会去的。
九重鹰在心里反驳了这句话,他没有再听下去。场中央颁奖结束,各个学校的队伍纷纷退场。他站起身,没多久就将闲言碎语抛到身后。场馆外,日暮西斜,层林尽染,叠翠流金。
他鬼鬼祟祟的躲在大门附近,屏息等待着及川彻和岩泉一出来。可真当那两个熟悉的人影打闹着出现,九重鹰却只是凝视着他们,双脚纹丝不动的钉在原地。
似乎他只是为了来看他们一眼。
及川似乎又说了什么讨人嫌的话,让岩泉一不留情面的赏了他一拳。只是个背影被他望着,就好似能听到他们吵吵闹闹的声音。直到视野里两人的身影消失,九重鹰才终于从阴影里走出。
塑料水瓶被他捏的起了压痕,他站在原地,一时却又不知道要去哪里,最后随意坐在广场前最上面的台阶。
今年不行了啊。
他想,双手放松的搭在两侧。
当初那个约定定下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想到赴约会如此困难。
和两位必须和牛岛若利死磕到底的幼驯染相比,九重鹰鲜少遇到无法战胜的对手,更显得及川和岩泉的全国之行困难无比——可不断的失败是无法打败他们的。
九重鹰想,这是他们最厉害的地方。及川绝对不会选择能让他更加轻松,能让他去全国的捷径——他不会去白鸟泽。
他甚至有些残酷的认为:及川彻会一直在失败中挣扎下去,他死都不会让自己坠入泥潭,他绝对会从那里面一次次的爬起。
……那种觉悟,他从及川彻泪水中看出的觉悟,是没办法轻易插手的。
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只有在这痛苦而彷徨的过程中才能去爱他要得到的东西,不在乎是否毁灭自己——及川彻只有在这一瞬间才是活着的。
九重鹰格外冷静的想,不行。
即使有一向可靠的岩泉一看着也不行,更何况,岩泉一的不甘同样不比任何人少。
旁边响起的声音惊醒了他。九重鹰放在旁边的塑料水瓶被路过的人无意中踢倒,又随着引力沿着台阶一路摔了下去。九重鹰抬头,看到了一般路过的无辜路人。对方身上穿着蓝白配色的熟悉制服,脸上有可爱的婴儿肥,表情有些莫名的呆,“抱歉……?”
九重鹰站了起来。
……
…………
影山飞雄费劲的从可怜巴巴的稀少回忆中找到一丝痕迹,“……九重哥?”他记得爷爷有一段时间一直在住院,每天都要做各种检查,尚且年幼的影山飞雄那时就被托付给同一个病房中的另一位病号——
“唔。”九重鹰应声,“真没想到现在长这么大了呀,小影山?”
影山飞雄听着这个有些熟悉的称呼,沉默一瞬:“请问……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怎么说也过去了四年左右的时间,五官长开后面容理所当然的会变得陌生。影山飞雄最开始还将信将疑,直到九重鹰用讲故事般的口吻说了他几件黑历史,透露出的细节又能和模糊记忆里的画面隐约对上,他才终于相信。
“因为你没怎么变嘛。”九重鹰若有所思的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意有所指的说道。而影山飞雄对此的回应只是疑惑的歪了歪头,满脸不解。
九重鹰指的当然不是外貌——他当时印象最深的就是隔壁病友爷爷的孙子,每天要么抱着排球,要么缠着爷爷给他讲排球,好似整个人就是为了排球而生。影山一与身体不好,经常被拉去做检查,待在病房里无所事事的九重鹰就当了影山飞雄的半个监护人。
那个时候,影山飞雄经常缠着他要他读影山一与那本《排球基础》,只要顺了他的意,就会露出那种满足又快乐的表情——和他刚刚讲起排球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不止他一个人是这样。
眼前的人逐渐和及川彻重合。——及川彻打排球的时候也是满足的,神气活现的,意气风发的。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九重鹰并没有详细解释的想法,笑了笑,跳过了这个话题。
影山的肚子响的实在厉害,九重鹰便担当起年长者的职责,带着他找了体育馆附近的一家拉面店。热气腾腾的拉面端了上来,两人又都不是会在吃饭时聊天的性格,便各自埋头于鲜香的汤面中。
吃饱喝足后,九重鹰轻轻敲着桌面:“小影山,你知道及川和岩泉的志愿高中吗?”
影山迟疑的停下动作。他在排球部总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顾着训练,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想起在更衣室的时候曾经听到谁说过几句:“好像是青叶城西?”能记住这句话还是因为青叶城西也是宫城县有名的排球强校,只比白鸟泽低了一头。
他这才反应过来:“你和前辈们认识吗?”
换做其他人,早就从九重鹰提出的问题中得到答案。
“认识哦。”他答,“我和你的及川前辈、岩泉前辈——嗯,算是幼驯染吧?”
“诶?”影山飞雄睁大了眼,“但……”从没见过你。
九重鹰猜到了:“因为我几年前就离开宫城去了东京。”他一耸肩,“当时彻还很生气。”丝毫不提是因为他的不告而别,“那家伙生气起来可是难搞的很。”
影山飞雄感同身受的抖了抖。要说及川彻的恶劣程度,他绝对有一票发言权。
“现在你要回来了吗?”
他一贯直来直往,此时也问的耿直。
九重鹰坦然地肯定:“嗯。”
影山飞雄看不懂他目光中流露的情绪究竟是什么,于是下意识的哦了一声。
……
…………
“彻。”他轻呼了口气,“那个约定——我想了想,还是不要继续了吧?”
及川彻不发一言,沉默的注视着他的眼睛。
说出惊人之语的人偏偏还饶有兴趣的笑,“为什么表情这么难看?”
“……为什么是白鸟泽?”
——只有这个。
白鸟泽有什么好的?
——只有这个无法接受。
及川彻一直是笑着的,但他现在发现自己的嘴角像是坠了千斤重一样落了下去。以往故意黏黏糊糊的声音骤然尖锐起来,暖色的瞳孔微微缩紧。他想,为什么啊?是因为我一直在输吗?是因为我一直没完成约定吗?
可最开始不是你先离开的么?
你说过你会一直等下去的。
这算什么?
及川彻还记得。由一截耳机线连接的两边,那时他有过同样的问题。只不过那时的心境和现在完全不同——人会变得这么快吗?他忍不住刻薄的质疑。
冷静下来。
冷静下来,及川彻。
他的脑海中浮现过牛岛若利那张可恶的脸,假想敌的存在就只有这时能派上点用场。想想他的邀请,想想他理所当然的语气——可恶!更生气了!
虽然更生气,但将负面情绪一股脑的堆积到对方身上,被他念着的名字就像是个靶子把他所有激烈的情绪吸收后,及川彻反而冷静下来。
……等等。
太怪了。
即使两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面过,及川彻也敢肯定,如果真的是最坏的那个猜测,那眼前的人不该如此放松。脸虽然没什么大的表情变化,但仔细看去,能发现他嘴角绷得紧。这种表情,更像是——在憋笑?
他瞪着九重鹰的同时,后者也在若有若无的观察他。就这么对峙了半晌,九重鹰放弃般叹了口气,伸手将信封递了出去。
及川彻没接。
“彻没怎么变。”九重鹰感叹似的说,“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毁约吗?”
及川彻嘴硬:“我又不在乎。”
“……但你刚刚明明在生气。”
及川彻气笑,“你知道?”
大方承认:“是啊。”
他最讨厌对方这不合时宜的坦然,不情不愿,“……毁约,是什么意思?”
九重鹰顿了顿,“我等的时间太久了,所以忍不住,不想就这么继续看着。”他轻轻的重复一遍,“我不要看着你们了。”
他想起很久之前看到过的星星,震撼、恍惚,美丽而热烈的启明星。它不应该被埋没于黑夜——及川彻也是,不应该被困于阴影。
“我想和你们并肩。”
及川彻想,自己的表情一定太扭曲了,才会让眼前的人憋不住大笑起来,眉梢挑起的是一片揶揄笑意。
“被我吓到了?”九重鹰故意说,将那信封塞进及川彻手里。后者低头,瞪着角落里写着的校名——不是什么白鸟泽,而是青叶城西。
他抬头看向恶劣的家伙,对方还在解释:“白鸟泽的考试其实我也过了——不过我来这边主要是想看看那位牛岛君。”
“我真的很好奇能把阿彻和阿一打爆的人是什么牛鬼蛇神——”他摸摸下巴,“也没什么特别的。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嘛。”听起来还挺失望。
心情复杂,大起大落,四肢缓缓被注入血液,终于能够从僵硬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及川彻咬着牙,恨不得把九重鹰的头敲开看看里面藏的都是什么东西。不过果然最先要做的,还是反驳他的最后一句话:“我才没有被他打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