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下大雪的那天是假期正式开始的日子。
九重鹰在前几天已经收拾好了东西, 而鹤见澄子早早订好了车票,目的地是她遥远的家乡。这会是他们共同度过的最后一个新年,之后母子二人就要远隔大半个海洋。
时间还算宽裕, 鹤见澄子正在向车站打电话, 确认列车是否会因为降雪而晚点抵达。而九重鹰穿好羽绒服, 又围上鼠灰色的新的手织围巾,抱起他这几天来整理出来的箱子,推开了家门。
门外冰冷刺骨的冷空气几乎是瞬间就霸占了肺部, 雪花扑了他一脸,舌头舔了下飘到嘴唇上的飞雪,嗯, 是凉的。
他为这个奇怪的想法不住的傻乐——雪不是凉的, 难道是热的吗?
运动系的男孩子们普遍体温都比较高, 这时他竟然也没觉得有多冷, 埋头就冲进一片洁白的世界。
雪淹没了院子里的石子路, 压弯了合欢树的枝头, 又沾满了他穿的工装裤的小腿裤筒。
四天前, 他也是穿着这身衣服迎接自己的诞辰。他们邀请了和自己关系比较好的同学, 母亲又叫来住在附近的邻居们——那时宫城县还没有下大雪,一群人在九重家宽敞的院子里度过了一个狂欢的夜晚。
熟悉的同学要么送了书,要么投其所好送了他各种各样的甜口零食;及川夫人送了他手织的围巾, 岩泉女士送了他一件帅气的棒球外套——岩泉一送了他们不久之前一起联机的游戏卡带,及川彻则在发现九重家的鞋柜里因为不明原因消失了很多球鞋后送了他一双跑鞋。
他的母亲送了他两本相册。一本贴满了她那些边角已经开始泛黄的年轻时候和现在的照片, 另一本则是被她仔细收整的,从他出生到现在所留下的照片。
相册的第一页, 十一年前的寒冬, 他出生的日子前后, 同样下着这么大的雪。
如果说在生日那天有什么遗憾——只能是他又没能告诉及川彻,自己将在新年过后,送别母亲和外公外婆后就要离开宫城。
留给他的时间越来越短,九重鹰也更加不知如何开口,告诉及川彻——这段时间,他已经和所有熟人都说了这件事,连及川夫妇也都知道令人遗憾的这件事——但他就是没能告诉及川。
岩泉一时时刻刻投过来的催促目光到最后甚至变成‘你真是无药可救了’的谴责目光,还带着点对自己之后一个人面对及川彻的绝望。
——彻如果知道他告诉了所有人都没告诉他,肯定要闹着绝交。
这样纠结的心思让他再次错过了最佳机会。
他踢开栅栏,没走几步就是亮着灯的及川家。
九重鹰望着柔和、温暖而抚慰人心的灯光,动了动手指,在门口犹豫再三才按响了门铃。
这次一定要告诉彻。
他下定决心。
及川夫人出来开门的时候被一脸视死如归的九重鹰吓了一跳。她连忙把头发上沾了一层白霜的男孩拉进来,心疼的摸了摸他被冻的有些发红的脸颊,“怎么啦?”她轻声细语的问,又急急拍掉他肩膀上落满的雪。那些雪在进入温暖的房间中后已经开始融化成湿润的水珠,霎时就染深了他的外套。
“早上好,美和子阿姨。”九重鹰先是站在玄关,像是羽毛湿漉漉的小动物那样抖干净了一身寒气,才肯跟着及川夫人走进去。
及川美和子哭笑不得,露出嗔怪的表情,干脆接过他抱着的箱子——箱子是纸箱,被护的很好,只有外层沾了细雪,很快就消失了。
“我来找彻。”他不由露出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烦恼的表情,“……我还没告诉他我要转学的事。”
及川美和子惊讶的挑眉,很快就明白过来:“那小子肯定会再耍脾气的——诶呀,这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她却是不太在意。及川美和子也曾经是个小鬼头,自然知道这种类型的‘噩耗’会给儿子带来如何强烈的负面情绪。
这么一琢磨,她也就明白为什么九重鹰这么久都没告诉过及川彻这个消息。无非就是怕男孩一气之下和他绝交,发什么此生再不相见的毒誓——她懂她懂,她也是这么从童年走过来的。
既然都明白,索性就顺其自然。
及川美和子让他摘掉围巾和外衣,去沙发上喝杯茶暖暖身子,“彻还在睡觉。”她摸了摸小孩的头发,有点微微的潮湿,她便又找来干净而温暖的毛巾让他擦擦。
“我去把他叫起来——”
九重鹰连忙打断:“不用麻烦您了。”他脸上又露出视死如归的坚定表情,让人有点莫名的忍俊不禁,“我、我上去叫他就好了。”
因为紧张,他甚至还不小心咬了下舌头。
为了照顾男孩子的面子,及川美和子装作没听到那声忍着痛的嘶气。
九重鹰强装镇定,“箱子里是我整理出来的一点排球方面的录像带和运动有关的书籍,”他认真交代,“我马上要和妈妈一起回兵库县过年,之后会直接去东京……可能没时间再和他交代这些。”
及川美和子丝毫没有母爱的建议:“我知道了,不过要是那小子赖床,你直接把他被子掀了就行——”
……虽然还是在紧张,但九重鹰突然莫名的同情被及川夫人无情出卖的好友。
九重鹰蹑手蹑脚的上了及川家的二楼,小心翼翼的推开及川彻的房门。房间里大部分地方都很暗,只有没拉严实的窗帘泄下一道亮而刺眼的白光,照出了短短一截床沿和床上鼓起的小山包。
床边还扔着一本扣在地上的漫画,九重鹰静悄悄的走进去,捡起掉在地上的书,抚平了被压出折痕的书页。他凑过去,戳了戳鼓包:“彻?彻?”
叫了两声,及川彻吧唧吧唧嘴翻了个身,呼吸又绵长起来。他被厚重的被褥遮住了半张脸,脸颊上带着健康柔软的红晕,看上去难得的不谙世事且天真。
有那么一瞬间,九重鹰是想把自己冻的僵硬的手塞进对方的被褥里的。但最后思及事后被找麻烦的程度……还是算了吧,他可不想真的和这家伙分道扬镳。
可及川彻睡的这么香,不给他物理清醒一下只怕是他走了对方也醒不了。
九重鹰只好只伸出手飞快地摸了摸他的脸颊。
冰冷的手指和温热的皮肤接触,暖的忍不住想笑。及川彻在睡梦中被寒气激的打了个哆嗦,眼睫扑闪两下,看得出全力挣扎才从光怪迷离的梦境里苏醒。
“笨鸟?”他嘟嘟囔囔,“你怎么在我房间……”
九重鹰先是微愣,思绪一动,立刻就明白这句‘笨鸟’指的是谁。他不善的眯了眯眼,差点就真的用一双冰冷无情的手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
及川彻还在梦呓:“及川大人下次……”
实在抵不过内心好奇,这人在做梦吗?下次什么?不会是在说我坏话吧?
总之先做好等下听到坏话就把手伸进去的准备。
九重鹰暂且压抑住内心杀意,又一次凑了过去。
靠的近了,轻飘飘的吐息声也随之变的更加清晰。及川彻说话时的音调总是喜欢在句尾上扬,很多时候都显得一点也不严肃正经——这两个词这辈子怕是都和他这个人搭不上边。
不过现在,他还在迷迷瞪瞪地说话:“……赢……一定会……去全国……”
“……要来看……闪闪发光……及川大人……。”
支离破碎的话几乎只在空气中回荡了不到三秒就消失了。及川彻吧唧吧唧嘴,翻了个身,又开始嘟囔什么“看招……”显然已经跳脱到另一个梦境里。
大部分窗外倾斜而下的光被遮掩住,留下的那道光也因为太刺眼而被及川彻百般躲避,九重鹰只能在黑暗中凝视他模糊不清的脸庞。
他不由苦笑起来。
“彻和一……是那种不需要太阳也能发光的人。”
他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窗户旁,望了一眼没拉严实点窗帘露出的,并未被遮挡住的窗外雪景,随后轻轻将那一道缝隙用绵软的布料挡住。
房间内顿时又黑了一截。
他回头,没有再走到及川彻旁边,就这么站在窗边,“我暂时看不见彻在赛场上闪闪发光的样子了。”他低声道,却又微微弯了弯灰眼,露出个辨不清楚的模糊笑容,“但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九重鹰最后还是没有叫醒他。他走回去,轻轻摸了摸他暖色调的头发,“新年快乐。”
门闩随着一声咔哒安静的闭合了,房间里恢复了原本的寂静。
……
…………
及川夫人一回头,惊讶的看到九重鹰已经从楼上走了下来,“那小子呢?”她往楼梯口探了探头。
“他还在睡。”九重鹰无奈的冲她笑,“没关系,就让他睡吧。”
及川夫人担忧地说:“真的没事吗?要不还是把他叫起来……这孩子也真是的,昨晚是不是又熬夜看漫画了。”
九重鹰连忙挡住她要上楼的动作,“嗯……没关系,是我来的太早了。”
他太过坚持,及川夫人只好作罢。她转而道:“那有什么要带给那臭小子的话吗?”她顺势牵住九重鹰的手,丝毫不在意他掌心的冰凉和凹凸不平的触感。
九重鹰垂眼想了想,原本打好腹稿的话一句也没说出来。在无法当面道别的情况下,如何处理才算是最好的选择?他不知道。
最后,“……就告诉他,我在全国大赛的体育馆里等着他吧。”
及川夫人先是微微惊讶,却又觉得理所当然,最后温和的答应下来。
告别了及川夫人后,九重鹰回到自己家里。
鹤见澄子准备好了热茶,正淡淡笑着,“好好告别了吗?”她问。
他答:“嗯……不好说呢。”
鹤见澄子:“嗯?不好说?”
九重鹰也笑,难得爽朗又开怀的笑:“没关系——告别是即将离去才会进行的仪式吧?”他呼出了一口热气。
“可我会一直看着他们的。”他冲母亲狡黠的眨眨眼,“所以不能算是离开。”
鹤见澄子噗嗤一声:“鬼机灵。”
九重鹰走过去,接过热茶一饮而尽。他放下杯子,抱了抱母亲,“而我们总会重逢。”
鹤见澄子轻轻的回抱了他。
时针指到八点半的时候,九重鹰已经站在院门外将家门落锁,“这房子怎么办?”他扭头问母亲。
鹤见澄子望着房檐窗棂,还有院子里的合欢树。“留着吧?”她轻声说,“总有再用到的那天。”
她想起风雪般寒冷的医院病房,眼前似乎落入十一年前那个嚎啕大哭的婴儿的影子——现在,他正站在她旁边,动作利落的拎起自己的行李箱。
世界逐渐变得明亮。
及川美和子在将早餐摆在桌子上后,注意到玻璃上的一层蒙蒙的水气。她走过去,将它们都擦干净。
“真是漂亮呀。”她望着窗外感慨。
“亲爱的——吃饭啦——”
及川美和子扬起声音,从窗户旁边走开,房间里很快出现及川先生的回应,“来了。”
窗外的大雪未止,狂风不歇,一片雪白。
两行脚印在风雪中,渐渐被细雪掩去了。
……
…………
「彻睡的好像是小猪」
早起的岩泉一在吃早餐的时候收到好友的消息。他在母亲的瞪视下将玻璃杯里的牛奶一饮而尽,大声说了一句‘我吃饱了!’才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腾出手回复。
「……所以?」
「所以什么?」
岩泉一紧紧皱着眉,脸扭曲在一起。
「到底告诉那呆子了吗?」
「嗯……」
意味深长,不明所以的回答。
岩泉一感觉自己的拳头蠢蠢欲动。
「算是吧?」
「……」
对面像是看到自己的表情一样紧接着道。
「别皱眉嘛,阿一,会老的快的」
「啰嗦!」
九重鹰似乎决心要故弄玄虚,怎么说都不肯说到重点。
「算了」岩泉一自暴自弃的打字「随你去吧」
他望向窗外,今天是宫城县难遇的大雪天。
手机在一片令人心安的寂静中轻轻地震动起来。
岩泉一呼出一口气,换了个姿势,才去看屏幕。
「新年快乐,阿一」
「…新年快乐」
……
…………
“呀,小懒猪终于起来了?”
“……”
“刚刚——”
“……”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