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所以那家伙说的是真的吗?”
“咦?”
“你那‘明明平时最嫌弃彻,在这种事情上阿一竟然会选择相信那家伙说的话,感情真好啊’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岩泉一眼神死。
“是那个吧?”九重鹰并不否认,笑了笑,“信任之类的?”
“那家伙虽然是个恶劣、自我中心、平时自说自话到烦人、自恋到恨不得把那张脸揍到地上让他痛哭流涕……”岩泉一越说越不爽,狠狠地啧声,满脸嫌弃,“——但是,那家伙的洞察力可是很惊人的。”
“……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夸奖彻了呢?”
“你这家伙有时候也很让人火大。”岩泉一瞪他,“别转移话题!”
“既然及川那家伙这么说了,那八成不会错。”
“剩下的两成是他故意骗人的吗?”
九重鹰笑了两声,在岩泉一充满威慑力的视线中放下便当盒,换了个姿势,“怎么说呢……我自己也只是隐隐约约的感觉吧?这种话说出来阿一会生气吗?”
岩泉一:“你这家伙……既然知道就不要故意再犯了啊!”
两人沉默。
“我家的情况阿一也知道一些吧?”九重鹰托着下颌,灰色眼睛泛着冷冷的眸光,“我父亲曾经是职业网球运动员,我是因为他才开始打网球的。”
他顿了顿,“虽说很多做父母的都会有让孩子继承自己人生的想法。比如医生的孩子大概率还会当医生,音乐家的孩子长大后更可能也成为相同领域的专家……遗传就是这么回事。”
“父亲他有一个很想要打败的人。那个人也是网球选手,越前南次郎,‘武士南次郎’。”
九重彦人曾经明确的说过这样的话:‘鹰,你有天赋,有时间,在我的训练下,你会成为一流的网球选手。’
这不是商量,是通知。他已经规划好了九重鹰的一生。
九重鹰有时会去他熟人的网球俱乐部,那家俱乐部的老板据说是九重彦人曾经的教练。在九重彦人对九重鹰的要求越来越严格后,老板曾和父亲发生过争吵。
他们的对话中频繁出现过‘退役’‘把儿子培养成超越他的网球选手’‘你在着什么急’‘为什么要把压力给鹰’诸如此类的话。其中主体指的不是九重彦人,而是那位声名响彻世界的网球选手越前南次郎。
九重彦人想不到越前南次郎的退役理由竟然是‘儿子的出生让他觉得找到了更大的目标,并且当时网坛已没有他想打败或者说值得他去打败的强手了’。
多么高傲,多么自大。
这让他被充分的激怒了。
……所以他将目标放到了越前南次郎的儿子身上。
“我打败不了你,就让我的孩子来打败你的孩子。”九重鹰淡淡地说,“父亲大概是这么想的吧。”
“在父亲眼里,我只是他向越前南次郎复仇的工具。”
九重彦人曾经是个普通的父亲。
在最开始,他也只是为儿子的天赋骄傲。
但在日渐严格的训斥里,在九重鹰想放弃而被拒绝,在那惊人的球感下,在他表现的越来越接近九重彦人理想中的模样,在胜利中。
九重鹰从‘孩子’变成了‘工具’。
“就是这么简单啊。”
孩子都是很敏感的。九重鹰察觉了父亲的真实想法,那从他人思想上灌注进自己身体中的,追求胜利和强大的想法,让最开始觉得‘这项运动很有趣’‘想要学会更多,想要锻炼更多’的好奇心变成与其相反的东西。
“如果前进不是我自己的想法……那不是很无聊吗?”
九重鹰倦然地说。
岩泉一哑口无言。他见过九重先生,对方在听到他和及川来找九重鹰玩后明显的不悦起来,看起来并不赞同儿子和两个打排球的人一起玩。
九重鹰那时停下动作,和他的父亲对视片刻后率先开口,随后微微垂着头陈述说不会耽误网球训练。九重彦人的脸狠狠地抽搐一下,想到了什么,不情不愿的答应下来。
及川觉得如果九重鹰没有打断,九重先生肯定会把他们从九重家的健身房里赶出来。所以接下来他们俩很少出现在九重先生的视野里。
及川彻认为九重先生执着于网球几近魔怔,手上一副好牌打的稀烂。他本该成为这个家的支柱,孩子的道标,但他只能顺从自己的欲望将未来引到歧路上。
及川夫人不仅一次在家谈起隔壁,每次留下的都是复杂的叹息。九重家曾因为关于他们家儿子的未来进行了一次激烈的争吵,男人的怒吼响彻街道,女人带着哭腔的质问则被风带到远方。从那之后,九重先生越来越少回家,除了九重鹰训练之外基本看不到他的在场。
及川夫人唯一庆幸的是那孩子恰逢比赛去了外地,没撞上九重夫妇争吵的场面。
岩泉一问:“为什么不拒绝?”
他的眉头狠狠蹙起,像是遇到什么难以出手的事情般表现出本人的纠结。九重鹰有点想笑,他无奈的耸肩。
“习惯?或者我只是不敢再提。”
岩泉一露出不解的表情,随后看到好友挽起左手的袖子,露出带着运动腕带的手臂。他神色平静的脱下腕带,露出的一截苍白的腕骨旁三四厘米长的疤痕。
“我告诉父亲我不想打网球,他生气极了,失手将花瓶摔碎。”九重鹰平静的讲述,“飞溅出的碎片无意间划伤了手腕,留下了这么一道伤口。”
岩泉一张了张嘴,满脸空白。他觉得自己需要说些什么,被好友打断,“不,什么都别说,阿一。”
九重鹰摩挲着这道伤痕:“他说我怎么可以不听他的话,他都是为我好,我用着他的钱,住着他的房子,有什么资格说拒绝。”
岩泉一沉默着听着对方的话,“妈妈做了快十年的家庭主妇,她平时已经很累了,我不想让她再因为这个伤心,所以没有告诉过她。”
“我很期待能有个人打败我啊,他的作品被名不经传的人打败,他一定会很恼火吧?”九重鹰笑了一下,“甚至只是想到这种可能,我都会很兴奋。但很可惜,我还没遇到这样的人……”
“至于网球……”
“最开始是喜欢的。”
“但是这里面混了太多其他东西,我反而分辨不出到底是‘喜欢’还是‘讨厌’了……”
“只是这样而已。”
岩泉一:“……你……”
“不用勉强自己思考呀,阿一,脑过载会变笨的。”九重鹰重新带上腕带,托着下巴笑眯眯的说,“不用担心我——至少现在不用担心。”
岩泉一:“……可恶啊,即使你这么说……”
——也还是想为你做些什么。
但是,岩泉一看见好友的眼睛,这句话就说不出口了。
九重鹰有一双很漂亮的灰眼睛,和父母的颜色都不一样。那种灰霭的颜色似乎是某种坚硬的金属,或者更像沉沉的乌云。层层叠叠辨认不出的情绪后,一簇火苗正燃烧于他的瞳孔中央。
这双灰眼睛开始看像岩石,后来像是火。
岩泉一这么想到。
将所有东西都烧完的火。
他发觉好友并不是如同他的语气那么不在乎。相反,他只是很狡诈的将所有情绪都隐藏在言语之下,又在那上面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硬壳,造成他什么都不在意的假象。
及川那家伙果然很敏锐。即使什么都不清楚,他也触及到九重的本质,并将其赤/裸/裸/的揭示出来。
“你这混蛋……”这称呼向来是形容麻烦的及川的,但此时贫乏的骂人词汇让岩泉一只能用相同的单词骂另一个人。
他猛地探身,狠狠地揪住九重鹰的领子。灰眼睛终于露出点失去掌握般的惊讶,他瞪着那双眼睛,直视着里面的火焰:“自己解决不了的事你不会去找大人吗?!”
他怒吼:“自己只不过也是个小孩子,你以为你无所不能吗?!既然说的那么轻松,就别让人担心你啊?!我还以为你比垃圾川要好一点,结果不还是和他一样是个混账东西吗?!”
“你平时耍人玩的机灵劲儿都跑哪了?不喜欢就拒绝,解决不了的就去寻求帮助!这么简单的道理还需要我来教你吗?!”
岩泉一震耳欲聋地骂:“笨蛋!笨蛋鹰!”
九重鹰被晃得晕晕乎乎,人差点懵了。他勉强出声:“……阿一,你骂人只会这一个词吗?”
“你——说——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
九重鹰迅速投降。
“回答呢?”
“诶?”
“你的回答呢!”
九重鹰泄气般的举起手,“对不起,阿一,我认错。”
岩泉一紧追不舍:“错在哪?”
“……”
岩泉一大怒:“又敷衍我!!!”
“疼!阿一你脑袋为什么这么硬啊?!!”
“因为你是笨蛋!!”
岩泉一瞪着他,缓缓松开了手。在他的手彻底垂下去时,九重鹰出乎意料的紧紧抓住了它。
“阿一,别生气了。”
他的手很凉。岩泉一沉默着反手紧握住他,用力到被茧子磨的手掌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