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罗,你知道为什么那个女孩子在哭吗?”
沙罗顺着萩原研二眼神的方向看过去,那个献花的女人正慢慢扶着自己的膝盖站起来,动作迟缓沉重,表情是痛苦过剩后的麻木落寞。
人类总是有很多表情,沙罗想道。
她看得懂一些,但对大部分都只是一知半解,就像她会做出悲伤的感情,也知道那个女子脸上的表情是什么,但却不明白原因。
沙罗不喜欢思考,也从来没有试图了解过背后的意义。
于是沙罗诚实地摇了摇头。
萩原研二告诉她:“因为她失去了很重要的人。所以会感到痛苦,哭泣是她在表达自己的情绪。”
沙罗认真地点点头:“哦。”
——
没了?
萩原研二其实已经预料到不会如此顺利,他只是稍稍顿了一下,就和沙罗一起看向朝他们这边走来的女店员。
看样子是在附近读大学的女大学生,年级可能不高,因为她中指关节边高中写作业留下的茧,还没有被一直使用电脑的大学生活消磨掉。
正处在情感充沛,会为别人的遭遇落泪的年纪。
人慢慢长大,经受的越来越多,就会对自己经历过的苦难感到一定程度上的麻木。还没有经历过太多挫折和变故的学生,才更会在人世的痛苦面前,抱着一种近乎于浪漫情结的怜悯。
萩原研二看到女店员的模样,心下一动,觉得机会来了。
当女店员在沙罗面前放下她点的蛋糕时,沙罗很感兴趣地问了她的银色手链。当然,她并不是真的是对手链感兴趣,只是想和穿着可爱员工服的美女闲聊几句而已。
自从上次在家庭餐厅,萩原研二向她展示了如何与女孩子们展开一段对话后,沙罗就立刻学以致用,至今毫无败绩。
她不知道自己的外表和性别比起大叔来,有多么大的优势,还一直以为这些美女店员对待她和对待猥琐大叔们的巨大的态度差距,都是因为萩原研二教的方法更好。
在几句愉快的交谈后,萩原研二看准时机插话进来。
像是不经意地,他用亲切的闲聊口吻问女店员:“小姐,你认得那位女士吗?”
女店员往玻璃外看了一眼,眉头微微蹙起:“不算认得……但之前在这个路口发生了一场车祸,有一对父子去世了,她也许是他们的亲人。”
看着那个女子远去的消沉背影,可爱的女店员用力抿了抿嘴,不知想到了什么可能性,被沙罗蹩脚的夸赞逗出的笑脸,也渐渐回落到一个勉强的弧度。
她没再和沙罗多说,朝两人微微鞠了个躬,拿着托盘回到后厨。
萩原研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上故作轻松的笑意淡了两分,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
而沙罗一脸呆愣,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那么大一个可爱妹妹呢?
萩原研二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笑了笑,告诉沙罗:“她没有再和你聊下去,是因为心情变得低落了。”
“小沙罗你知道吗?如果一个女孩子在哭,或者是感到悲伤难过,她是不会愿意和你闲聊的。她们这时候会产生很重的防备心理,这时的接近会让她们感到不舒服。”
对沙罗来说,这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
“——只要伤心就不会和我说话吗?那怎么办?”
沙罗眼泪都快出来了,可怜巴巴地看着萩原研二。
萩原研二看着这样的沙罗,暗暗松了一口气。
还好,他赌对了。
沙罗也许不在意痛苦,不在意生死,却不知道为什么非常重视与年轻漂亮的女性的接触。从这点入手,也许可以降低她的危险性。
不是在伤心的女性就不会和沙罗说话,实则正相反,沙罗长着一张冷峻可靠的漂亮脸庞,如果说些安慰的话,大概会让脆弱的女孩子们反而心生好感。
所以萩原研二巧妙地避开了沙罗的问题,说起另一个话题。
“小沙罗知道为什么她们会难过吗?”
“——因为失去了重要的人,你说过的。”
沙罗就像是一个态度极其端正,但考试成绩奇差无比的学生。
她记得老师的每一句话,能背的一个字都不差,却完全不知道这些话都是什么意思。
“小沙罗知道我看到一个人,会想到什么吗?”
萩原研二的目光放在了路过的一个老人上,他若有所思地告诉沙罗:“这个人,也许是谁的父亲,也许是谁的兄长,又也许是谁的爷爷。
“人不是单独生存在世界上的,如果万一有什么事,会有很多人为这个人伤心难过。”
一个人的死亡,从来不只和这个人有关。
会有人为他伤心,会有人彻夜难眠,会有人时隔几年依然怀念他的音容笑貌,会有人在他的墓碑前沉默良久,年年来访。
如果是他杀,也许会有人发誓报复凶手,不死不休。
这是萩原研二眼中的世界,每个人都不是单一的个体。
他喜欢和别人打好关系,喜欢讨好女孩子,喜欢圆滑而世故地不得罪任何人,因为这让他感到自己更牢固更坚定地,与他人相连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让他有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萩原研二紧紧盯住沙罗的眼睛,他的眼中满是复杂的情感,十分罕见的,却唯独没有笑意。
他用自己最严肃的声音,缓慢地,生怕沙罗听不懂般说道:“如果是你伤害了她们关心的人,小沙罗一定会被女孩子们讨厌的。”
“——所以,不要伤害任何人。”
看着沙罗乖乖点头,萩原研二想,他也许成功了一点点。
沙罗还是不懂生命的意义,不懂爱和恨对人们意味着什么,但萩原研二在她的脑海中建立了条件反射:
伤害别人会被女孩子讨厌。
这不是一句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毕竟萩原研二不知道沙罗对女孩子的兴趣能维持到什么时候。
天生的反社会人格总是喜好无常的,也许有一天沙罗突然厌倦了,最先受到伤害的就是某位年轻女子也说不定。
他还是需要呆在她身边。
这也是一种防爆吧,算不算加班?
这么想着想着,萩原研二笑了一下。
?
沙罗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停下咀嚼的动作,用疑惑的眼神看向他。
萩原研二突然想起了一件之前他有点在意但没有什么好时机问出来的事情:“为什么小沙罗从来没有问过为什么?因为不想知道吗?”
“因为思考很麻烦。”沙罗诚实地回答道。
“问了为什么,别人告诉你问题的答案,不就不会麻烦了吗?”
沙罗眨了眨眼:“可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问,我还要给他们解释,要想理由,但我不想动脑子。”
真是直白啊,不愧是小沙罗,萩原研二不知道多少次地感叹道。
总感觉“小沙罗”都能成为一个语义不明的感叹词或者形容词了。
“这样吧,以后小沙罗可以问我为什么,我会直接回答,好不好?”
“嗯。”
沙罗塞了一嘴奶油,朝萩原研二开心地笑了一下。
萩原研二看着这个笑容,愣住了。
良久,他皱着眉,有些不解地说道:“小沙罗有时候会笑。”
沙罗也愣住了,她不确定地问道:“人类不都会这样吗?”
她说到“人类”这个词时候语气中的疏远和漠然,令人有种非常危险的感觉。、
好在萩原研二已经习惯,他只是好奇地问道:“小沙罗这么做的时候,是在模仿别人的举动吗?”
这笑容,是她真实的情感,还是她认为自己需要做出的样子呢?
沙罗摇头,她想这么做就做了,又不是说有什么人能让她模仿。
萩原研二突然眼睛一亮,摸着下巴思索着。沙罗好像并不是不具备感情,她更像是不清楚“感情”是什么东西。
也许还有希望:在“不伤害”之外,也许她能做的更好。
“为什么你笑了?”
萩原研二把自己还没动过的甜点分了一半给面露好奇的沙罗,愉快地说道:“因为我已经想好要留给小沙罗的作业了,下次见面的地点,就由小沙罗来定吧。”
一顿甜点吃完,萩原研二准备去结账。
沙罗拦住了他,她觉得自己才应该结账。
让刚工作的小孩子结账的道理,这样不是太没面子了吗?上辈子的大叔都是这么做的。
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身体的年龄和萩原研二差不多同岁。
“我有一些话要和刚才的那位小姐姐说,只是顺便结账而已,小沙罗以后可以请回来哦?”
沙罗闻言乖乖坐下,但和萩原研二强调道:“要是你要到了她的line,能不能跟她说,也给我一个?”
萩原研二哭笑不得:“我不是要去说这个。”
他只是发觉之前提到那场车祸时,女店员的表情不太对,不像是单单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一场悲剧的样子,倒像是更深程度的感同身受了。
萩原研二担心自己提到了她的伤心事,或者冒犯到了她,所以特地在结账时想找到她道个歉。
没想到女店员听到他的话后,噗嗤一声笑了,脸上并没有什么阴霾。
“没事啦,我只是昨天看了一部电视剧,里面的女主角发现自己亲生父亲不是自己男朋友的亲生父亲之后想和他重归于好,却在结局的时候发现两人都已经去世。
“那部剧太虐了,我情不自禁地就联想到了,所以表情可能不太对,客人您不用这么在意。”
萩原研二:……
不理解但尊重。
女店员轻轻把萩原研二卖给她的甜品推回去,抿着嘴笑笑:“这个我就不收下啦,有女朋友的话还是不要随便送别的女孩子东西比较好吧?”
她稍微戏谑地补充道:“刚才你故意这么说,其实我还以为是你不爽我和你女朋友聊这么久,吃醋了所以故意转移话题呢。”
“……”
留在座位上的沙罗,不知道为什么,又呆呆地注视起那束倚靠在路边的花。
刚才,萩原的表情很严肃。
他没有笑。
沙罗觉得不笑的他,有种奇怪的陌生感,她并没有感到威胁,而是有些微的茫然无措。
沙罗向来不喜欢思考,在这一刻却不由得浮现出一个转瞬即逝的想法:
失去,也会让萩原露出“悲伤”的表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