萩原研二站在沙罗的家门旁边,没有按门铃,而是先掀开自己外套的边缘,往里面嗅了嗅。
他昨天值班的时候精神头有点不足,所以抽了几只烟提神。虽然早已经洗过澡,换了衣服,但萩原研二还是不想让自己身上的异味影响别人的心情。
来赴约前,他翻出自己的香水,往身上喷了两下。
这还是他大学时候买的,上了警校以后,就闲置在柜子深处,没怎么再用过了。
确认身上的气味足够得体,萩原研二按响了沙罗家的门铃。
“萩原?”
门片刻之间就被打开了,沙罗穿着一身和她青绿色眼睛很相称的浅绿色棉质睡衣,银色卷发披散在背后,在休息日的上午八点显得神采奕奕。
一个年轻女性只穿着睡衣来给萩原研二开门,按理说这应该让他一个正常的青年男性,感到手忙脚乱或是心跳加速。
但事实是,萩原研二只感到一阵欣慰,毕竟沙罗在两周前还在家里穿着夏季连衣裙,她那时候甚至都不知道睡觉的时候要换衣服。
当然,萩原研二还是想和沙罗强调一下独居女性的安全问题。
就在他出声前,沙罗却直接拉着萩原来到她的卧室门前。
“——之前你说我应该买自己喜欢的东西摆在家里。”
萩原研二了然,瞬间猜到她想干什么,配合地问下去:“那小沙罗买了什么呢?”
沙罗得意地睨了他一眼,推开了卧室的门。
“......”
萩原研二看着里面的那台大概有一米五的粉色机器,目瞪口呆。
偏偏沙罗一脸骄傲:“这是他们店里最新那一批进货里面的。萩原,你要玩一把吗?”
萩原研二咽了咽口水,艰难的拒绝了。明明他只是想让沙罗买点书或者小摆件之类的放在家里,好让这里有些生活气息——
为什么沙罗会往自己卧室放一台小钢珠机啊?
沙罗看他拒绝,也不失落,兴致勃勃地打开了机器。
她开的第二把就赢了大奖。
屏幕上五颜六色的彩色动画流光四溢,让人看的眼花缭乱,激烈的音乐和纷杂的画面一起烘托着气氛,让人心潮澎湃,煽动着使用者的情绪。
萩原研二从没听说过打小钢珠第二把就能赢头奖的,下一秒,沙罗解开了他的疑惑。
“我把胜利率调高到98%了!”
沙罗眼睛亮晶晶地宣布道。
虚无缥缈的咒灵跟在大叔的身后,胜利打出大奖的柏青哥游戏机、激烈动感的音乐,是她对“感知”最初的印象。
对于大叔来说,这是肾上腺素飙升的快乐,是赢钱的狂喜;对沙罗来说,这却是她静默生活中最热闹的时刻。
萩原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突然笑出来:“果然是小沙罗的作风,很可爱。”
趁着沙罗又开始了一轮大概率会取得胜利的游戏,萩原研二的站姿放松了一些,顺势打量起四周的环境。
他想看看除了这台过于显眼的机器,沙罗还有没有在她的房间里添置更多的东西。
一看之下,沙罗房间里新添的物件,萩原研二竟然都很眼熟。
床上铺着的是他们之前一起挑选的床单和被子,还摆着萩原研二帮她一路抱回来的那个枕头。床头依旧放着一个熟悉的粉色小盒子,和淡蓝色的枕头并排摆着。
萩原研二无端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沙罗的家几乎像是他们一起布置的一样。
这种感觉太过亲密了,但萩原研二同时也很清楚,在场有常识的人就只有自己一个人,眼前看到的东西未必有什么象征意义。
他自知,和沙罗都不知道能否算的上是朋友关系。
“小沙罗,那盒点心你还没吃完吗?放的太久就不要吃了哦。”
萩原研二故作轻松地调笑道。
“已经吃完了,”沙罗认真地回答道,把盒子拿过来,打开给他看,“我只是放在那里。”
为什么?
但萩原研二什么都没有问,他微微下垂的眼尾和舒缓温柔的面部轮廓,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很高兴知道小沙罗喜欢我送的东西。”
他撩起手腕处的袖口,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不过,小沙罗,我们恐怕要赶紧出发,晚了要没有位子了。”
沙罗一向对他的话坚信不疑,当即就走向衣柜——
开始解睡衣的扣子。
“等等!”
萩原研二捂住眼睛,声音都上升了两个八度,“小沙罗,等我出去再换衣服好吗?”
沙罗莫名其妙地看着萩原研二叹着气疲惫地走出她的卧室,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当她穿好衣服从卧室走出来,坐在客厅沙发上的萩原研二也随之站起来,他已经恢复了游刃有余的神态。
“小沙罗,我姑且确认一下,你应该不晕车吧?”
沙罗穿着上次和萩原研二一起去采购的冬装里那件粉色毛绒绒的外套,下身是一条黑色的毛线裙,整个人看起来温暖又柔软,但她的声音依旧是轻盈又冷静,带着冰凉的平缓。
“我不会晕车。”
“好,那我开车带你去吧?”
令萩原研二意想不到的是,沙罗突然又说:“要做我的车去吗?”
“——小沙罗你有车?”
萩原研二感觉自己不应该那么惊讶,但事实是他真的无法相信沙罗,这个没常识到怀揣着能租下市中心高级公寓却依旧露宿街头的人,居然还有一辆车。
他直觉地意识到了什么,试探着问道:“小沙罗是什么时候考的驾照呢?”
沙罗:?
“我没有那种东西。”
好极了,不愧是小沙罗,真是一如既往地诚实。
萩原研二叹了口气,深深担心今天两人的旅程会把东京都警视厅的交通部作为终点。
大概率还是自己开车把沙罗送到那里,去接受交通安全教育的。
他的欲言又止在看到沙罗所谓的“车”后,几经辗转,变成了一抹苦笑。
那是一辆自行车,破破烂烂的,车身的金属上有好几道剐蹭的痕迹,车胎的橡胶丝已经脱落大半,看起来就像是刚刚从二手市场上拖回来的一样。
以后,绝对、绝对不会再按沙罗的字面意思去理解了。
在懊恼和好笑中,萩原研二还感到了一丝如释重负:他不用把沙罗送到警视厅了——至少不会是今天。
“沙罗酱,我说的是汽车。”
萩原研二哭笑不得地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啊,”沙罗若有所思地说道,“也好,这个车好像坏了。”
萩原研二耳朵竖起来,这算是他的专业领域了。虽然家里开的是汽车修理厂,但他也修过自行车,并且称得上是非常在行。
不像松田阵平那样对所有机械的拆卸改装都堪称狂热,但萩原研二在修理上面也是既有天赋又有热情的。
“要我帮你看看吗?”
他主动提出要帮忙,但仔细观察检查之下,萩原研二却发现这辆自行车虽然破旧,但各个零件都是完好的。
按理说,应该可以正常骑行才对。
萩原研二纳闷地站起身来,疑惑地回头问道:“小沙罗,这辆车哪里坏了?”
“骑着没有几米,我和它就会一起倒下,就是这点很奇怪。”
“……”
萩原研二沉默了两秒,思考片刻,斟酌着问道:“小沙罗,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你没学过怎么骑自行车?”
“……这个还要学的吗?”
沙罗的眼神清澈但茫然。
她看大叔们都是骑着自行车上下班通勤的,虽然也会流汗,但看起来骑得也算是轻松。
所以说如果不是自行车坏了,她怎么会用的这么艰难呢?
萩原研二无奈地笑了,他没有再提起这个乌龙,而是微微俯身靠近沙罗,温柔地问道:“小沙罗,痛吗?”
看着沙罗不解的样子,萩原研二补充道:“摔在地上的时候,有受伤吗?如果有的话你自己处理包扎过了吗?
沙罗回想一下,她的腿上好像是在摔下车之后,凭空出现了几道红色的痕迹。是有点不舒服,但这种程度她根本不会在乎,习惯性地忽视了。
“那种要处理?”
“……沙罗酱不会痛的吗?”
痛觉是什么?
被砍掉脑袋,被锋利的咒具划开身体,被子弹穿过肩膀,被石头划破小腿。
这些当然会让沙罗感到不同程度的不舒服,但只要活着,这些感觉的存在就无伤大雅,沙罗根本不会在意。
小孩子感到痛觉后,会哭,会喊叫,会想让所有人知道他们的不舒服。父母或者其他长辈会来安慰,想让他们的情绪平静下来。于是,孩子就知道痛觉是一种不好的东西,会尽可能地避开。
在人类生存之初,这对他们的生存有利,然后在文明的浇筑下,疼痛的感知与一些情感相联,衍生出了更多的功能:心疼,共情,怜悯,不忍……
沙罗没有父母,她跟着的大叔一部分已经失去了父母,一部分和父母分居两地,关系早已淡薄僵硬。
对于他们来说,痛觉只是一个人的独角戏。到了习惯于忍耐的年纪,他们不会因为一点痛觉而哭泣喊叫,所以沙罗也没有学到任何关于痛觉的负面信息。
她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是模仿而来,却从未经历过真正的社会化。
就算有大叔因为一点点疼痛和之前长久积累的精神压力,而情绪崩溃,沙罗也只是疑惑地看着他扭曲的哭脸,静静漂浮在空中,对他奇怪的表情感到茫然和不解。
于是对沙罗来说,疼痛就只剩下最本真的意义。
就像野生动物一样,在生存下去已经是一种胜利的情况下,痛觉只是为了感知危险而存在的,作用也仅仅是为了预警,没有任何除生存以外的目的。
但沙罗很难真正死去,她是从人类对容貌的恶意中诞生,庞大的力量让她的生命极其顽强。
她不会死,也没有过任何人际联结,所以痛觉对她来说只是一种不愉快的感受。
仅此而已。
“——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就是痛觉吗?”
沙罗并不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但萩原研二看起来很想知道她的想法。他的表情那么认真,甚至皱起了眉头,沙罗不想对他敷衍了事,于是向他确认着原本的问题。
但她不明白,说出这句话后,萩原研二脸上复杂沉默的表情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最终只是摸了摸沙罗的头顶,温柔的眉眼中隐隐有一丝忧虑。
他说:“一直以来,辛苦你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已经做得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