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罗正坐在公寓的地板上,眼中空无一物。她即不是在想事情,也不是在看向哪里,只是习惯性长久地保持着放空的状态。
手机响了。
她倏然从一片空茫中惊醒,挣扎着去拿自己的手机。
卡尔瓦多斯前辈和贝尔摩德大人只会发信息,所以沙罗原本以为是彦上京华打来的电话,把手机拿到近前却发现来电显示:
萩原警官。
出乎沙罗意料的是,不是美女来电,她自己竟然也没觉得有多么失望。
人类情感对她来说果然还是太难懂了。
头脑简单的沙罗决定不去深想,她干脆利落地接起电话:“你好?”
“莫西莫西,是沙罗吗?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想问问,你的伤势好点了吗?”
句子的尾音稍微上扬,开朗健谈的年轻警察隔着电话亲切地问候道。
“多谢挂念,已经没有大碍了。”
沙罗熟练地运用着属于成年人的社交词令。尽管这种话在萩原研二看来,从一个年轻女性的口中说出来实在是有些过分老成了,不过由沙罗说出来,竟然完全没有违和感。
果然有点微妙啊,这个人。
萩原研二确实喜欢和年轻女孩子来往,连鬼塚教官也说过,他“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和极为出众的交际能力,但是只会把这些技巧用在追女生的事情上”【1】
但他打给沙罗的这通电话绝不是出于这个目的。
应该说是警察的敏锐和责任感驱使着他打这个电话吧。
沙罗身上总有一种违和感,明明见义勇为,明明没有伤害任何人,却总让萩原觉得她对他人甚至自己的生命并不在乎,甚至有时候会有一种割裂的感觉。
他即怕沙罗会伤到其他人或是她自己,却又为自己在没有任何切实证据下,就这么想一位年轻女士,而感到愧疚。
这件事不断地萦绕在他脑海里,在伊达航向他说了自己的疑惑后,萩原变得更加在意沙罗的事。
“沙罗小姐最近有时间吗?或许我们可以见一面,我给你买了一些东西,为了感谢你上次的见义勇为。”
萩原说出口的时候就有些后悔,这么说实在显得居心不轨,而且作为警察难免有些轻浮,可他一时间也找不到好的借口。
两个人本身就没有什么交际,难道说他要去沙罗工作的夜总会里见她吗?
联谊比较好,去夜总会还是算了。
只要带上班长和小阵平就好了,三个人显得更正式,看着不那么微妙,也不会产生误会。
这么想着,萩原研二放下心来。
事实证明他的心还是放的太早了。约见的前两天,他接连收到了来自伊达航的 “抱歉,有案子,去不了了,加油啊萩原” 和来自松田阵平的:“我要顶伊藤前辈的班,你就自己去好了,反正也没什么所谓吧。”
萩原研二独自一人抵达约定地点附近,手里还拎着作为“礼物”的精致甜点,莫名心虚。
这是东京的一条河流,又宽又深,许多中年人喜欢在附近垂钓。
河堤风景优美,附近修缮了一个小而精致的河景公园,里面有一些有意思的小雕塑,吸引了很多年轻人来这里拍照打卡。
作为社交达人的萩原研二想当然地认为,沙罗约自己在附近的目的在于后者。
当他看到装备齐全、带着鸭舌帽穿着polo衫,支起和附近大爷们别无二致的小马扎和大型遮阳伞,一动不动的纤细背影时,他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慢着,放在沙罗身上好像也合理?
——合理吗?
萩原盯着她梳在脑后的银色马尾,用了一会儿才确信,这个在一群垂钓大爷们中间丝毫不显得突兀的女孩子,就是约自己在这里见面的沙罗本人。
走到沙罗身边,萩原研二丝毫看不出来之前的震惊,他笑眯眯地看了一会儿沙罗专业的设备和宛如木雕泥塑一样毫不动摇的身影,真诚地夸赞。
“沙罗小姐的姿势很专业呢,是令尊教的吗?”
沙罗僵直的状态被出声的萩原打破了,她转过脸,慢吞吞地看了萩原一眼,摇头。
“不是。”
“啊,抱歉,猜错了。”
“没关系。”
沙罗说着,从包里抽出一个叠好的小马扎,递在萩原研二面前,示意他可以打开坐下。
地上是几厘米高的青草和湿润的泥土,沙罗的裤脚上已经沾染上不少的青草汁液和泥土碎屑。
萩原研二看看那个还没有自己小腿高的马扎,又低头看看自己穿着的中长款浅驼色风衣。
他微妙地停顿了一秒,把风衣脱下叠好抱在怀里,然后打开马扎坐在沙罗身边,和她保持着既不疏远,也不显得过分亲密的距离。
“沙罗小姐喜欢钓鱼吗?”
只要需要思考,沙罗就习惯性点头:“喜欢。”
“是吗,是很特别但也很可爱的爱好呢。”
这处钓点离其他在钓鱼的大爷大叔们比较远,萩原研二没有顾忌地说道。
“能给我讲讲你是怎么学会的吗?总感觉小时候的沙罗小姐一定很可爱。”
虽然沙罗的反应比较少,但她有问必答的行为给萩原研二增添了一些信心,他继续问下去,想更多地了解沙罗的心理状况和精神状况。
沙罗想了想,答道:“之前看一个大叔钓鱼,久了就会了。”
“——是邻居或者亲戚吗?”萩原研二继续问下去。
“不是,他一个人住,只有一个儿子。”
……
沙罗用的都是过去时,连“只有一个儿子”这句话也是过去时,这让萩原产生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那个,沙罗小姐,为什么是过去时?”
沙罗理所当然地回答道:“因为他们都死了。”
“!?”
虽然多少有猜测,但萩原还是为这句话震惊了几秒。
不是亲戚也不是邻居,但既然光看那个人垂钓就能做到这样熟练,萩原觉得沙罗绝对不讨厌她口中的这个大叔。
——那么会不会是那个人一家的死亡对她造成了心理创伤?
“抱歉,很难过吗?”
“难过,为什么?”沙罗用她清澈的青绿色眼睛,疑惑地看了看萩原研二。
萩原研二敏锐地意识到:沙罗是认真的,她一点都不对两人的死亡感到难过,甚至她不觉得自己应该为死亡感到难过。
她真的有问题。
“不过,那个大叔,他确实死的很奇怪。”
沙罗此言一出,萩原研二立刻坐直身体,严肃起来。
是他的死亡有蹊跷吗?沙罗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
“儿子跳海自杀了,大叔就不用给那个人交学费了,明明有更多的钱可以买更好的钓具和啤酒,应该高兴才对。”
沙罗偏了偏头,满脸写着不满和困惑。
一天前,大叔兴致勃勃地要去看儿子顺便海钓,在登门的警察离开的一天后,他却因为另一个人的死亡,自己走进了河里,逐渐胖到再也站不起来的地步。
然后永远地留在了那条河的河底。
“.……”
萩原研二将“长胖”与“走进河里”联系起来,不禁得出了一个令他惊出冷汗的结论——“你看到他死的画面了?”
沙罗摇了摇头,补充道:“我在他边上呆了两天。”
男人的身体像被吹满的气球一样,肿胀起来,渐渐面目全非,青紫和靡红像滴入水中的墨汁,在惨白一片的皮肤上蔓延扩散,最终所有地方都出现了腐败的迹象。身体被沉重的物固定在同一片水域,却还是随着江水轻轻摇摆。
沙罗就沉在他身边,在河水中看着这个人,还有头顶河面折射的阳光。
她空洞而无机质的眼神,聚焦大叔的右手上。
那只手曾经把无数鱼钩拆下来,把鱼放入桶中或者抛回河中,如今却被鱼群啃得只剩下零落的森森白骨。
那是她第一次开始思考。
——为什么?
……
萩原研二感到一阵凉意爬上了后背。
他终于能够确定,这个孩子是真的不妙啊。
她在一具自杀投河的并呈现出巨人观的尸体旁边看了两天,无动于衷,反而因为一个痛失爱子的父亲的崩溃而感到疑惑。
对人类社会的认知混沌,对生命与人情的认识更是扭曲。
天生的反社会人格。
萩原研二望着这个重新陷入发呆状态的女孩子。
她年轻漂亮,却在社会中格格不入,甚至在危险的边缘徘徊,一不留神,就会坠入深渊。
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她已经对社会造成了威胁,甚至在前几天沙罗还曾“见义勇为”过,虽然这似乎并不是出自于她的本愿。
她看起来并不觉得自己有问题;去医院包扎都怕花钱,萩原研二无法想象沙罗会主动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
那么,他能做些什么吗?拦住这个摇摇欲坠的人。
萩原研二的心情感到有些沉重。
他报考警校的理由很简单,因为警察永远不会失业。他的同期生都很优秀,降谷零、诸伏景光和伊达航都是心怀理想,为保护人民和秉持正义而考取了警察的职位。
小阵平虽然嘴上始终坚持他考取警校是为了暴打警视总监,但作为对彼此知根知底的幼驯染,萩原研二却知道小时候父亲被当成杀人嫌疑犯的经历,让长大后的松田阵平对正义和真相有着惊人的执着。
萩原研二的人生一直以来,可以说是顺风顺水,除了家里突然破产而对他造成了一定影响外,他一直被这个世界善待。
公务员有那么多种类,从小没怎么和警察打过交道的他,却破天荒地选择了这个伴随着风险的职业。
他当然相信正义和公正,但选择成为一名警察,却并非是因为什么深刻的信念,仅仅是因为他想帮助别人,回报这个养育他并毫无保留地对他倾泻善意的世界而已。
和蔼慈爱的父母,优秀独立的姐姐,志趣相投的幼驯染,意气风发的警校好友们……
他和这个世界有着深刻的链接,这一切把他牢牢定位在光明之下。
可沙罗似乎什么也没有。
他想帮助她。
可又该怎么做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