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泽抱着伊奈样子的陶人穿过人海。
他将怀里的孩子挡的严严实实, 就像一位可靠的兄长将玩累而熟睡的妹妹小心翼翼搂在怀中,带她回家。
十二岁那年的能里祭,他背着伊奈下山,村中燃起的火焰是红色的, 节日的欢庆氛围如云雾缭绕。作为未来神主亮相, 他有不安也有期待。少年扣上狰狞的蛇神面具, 年幼的巫女没有害怕, 反而好奇地摸摸坚硬的面具,肯定地叫了一声哥哥。
他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妹妹。
羂索死前还想说些什么,但是他没有听。
他知道的。羂索是奔着伊奈而来, 成为神明之后自然而然地明悟了某些东西。蛇神并没有选中他,反而挑中了伊奈。女孩拥有纯洁的灵力, 有着无限的接近于神性的纯真。伊泽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勉强成为神明之后也时刻承受着不停死去的痛苦。
神明真的会跌入尘埃吗?
要是他是名正言顺的神就不会。
那么要怎样成为神明呢?
普通人怎么可能成为神明呢,那只不过是神明夺取人类躯体的把戏而已, 想到那条死在天丛云之下的蛇, 伊泽勾了勾唇角。
羂索的算盘落了空, 贪婪的蛇也受到了处罚,这是个完美的结局。
伊泽已经没有下一次机会了,他能够像是普通的青年那样生活, 不再感受疼痛, 也没有必须要以最痛苦方式死去的必要,最后一次他终于可以慢慢老去, 弥补过去灰暗的几百年。
他将怀里的孩子抱得紧了一点。
那么长的时间——他从来没有合过眼,一闭眼, 父母和妹妹的尸体就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们流了好多血, 那些血液淌成的溪流中又浮出他自己的尸体。
现在是该好好睡一觉了。
伊泽的目的地很确定。
他没有选择打车或者乘坐任何交通工具,从米花出发,靠着自己的双脚一步步走到故事的开头。
从这座山上出生的兄妹,也要选择这座山长眠。
山下的世界是吵闹的,按照年龄来说他已经是个古董了,与世界格格不入的伊泽当初也花了很多时间去融入,可到如今,他还是不喜欢那些会乱叫的机器。伊泽只有一个家,除了这里他无处可去。
伊泽将伊奈的陶人放在一边,从口袋里将武器一件件脱下,放在石阶上。
“啊呀。”身后传来诧异的叫声,提着篮子的老婆婆捂住自己的嘴,“您是……”
五岁那年她因为贪玩不小心闯入了废弃的神社,遇见了神智不清的神明。相貌俊美的神明温柔地请她和自己的妹妹玩耍。可是她见到的那个名叫”伊奈“的女孩子,只是一团看不见的空气。因为恐惧,她拍了几下手鞠球就逃走了。几年后,她不小心落水,记忆中是一双冰凉却带着甜美果香的手将她捞起,放在了村口。
从那时候起,她开始信仰这座山的神明,至今已快要七十年。
眼眶有些湿润,老妇人将手中的篮子递给伊泽:“老婆子只有手艺好一点了,您拿走吧。我的孙女考上大学,我们一家就要搬走了。”
以后这里再也不会有蛇神的信徒了。
伊泽没有问原因,只是接过篮子,“多谢。”
他将陶人抱起,一步步走了上去。
老人在山脚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双手合十,然后转身。
她得了癌症,没有几年好活的了,最后的时间里,她拜托了读民俗学的孙女,为神明著一本书,作为交换她会搬去城里,方便家里人照顾。
蛇神可能没有那么善良高洁,却是唯一能够在溺死她的水中回应她的神明。她愿意为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善意奉献自己短短几十年的忠诚。
之前的神明并不快乐,每到春天,蛇群就会到处撒野。但是她现在可以放心了,刚刚看到的那一眼,他的表情是轻松的。
上一次来神社已经是快半年之前,咒灵和咒术师在这里打得不可开交,顺便将屋顶戳了好几个洞。没人考虑原居民的心情,战斗结束后也没有想到要给予伊泽赔偿,将神社修葺完好。
好在伊泽并不在意。
他单手将篮子上盖着的布料掀开,意外挑眉,老人给他送了一篮石榴。在这个季节,石榴还没有开花,想要买到石榴是件不容易的事情,还很昂贵。
他捏起一只,犬牙卡入果皮,涩味褪去之后,香甜的汁水溢满口腔。
他转向伊奈。
陶人熟睡着,安谧地翘起嘴角。
太像了,像到伊泽忍不住去恨将陶人的脑壳剖开的羂索,恨不得将他再重新挫骨扬灰一遍。
他抚摸她的脸颊,轻轻捏了捏她的脸。
每当伊奈哭唧唧地找他求助的时候,伊泽就会这样做。他喜欢妹妹依靠他,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个了不起的哥哥。
守护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他畅想着以后一定要在伊奈结婚的那一天对着她的丈夫放狠话,他放在手心疼爱的妹妹,要是让她掉一滴眼泪,他都会跟他拼命。伊奈一定要笑着拦住他,说哥哥别开玩笑了。是的,伊奈一定会和爱着她的人结婚,她会拥有幸福的人生,这样哥哥也不用操心了。每年过年和大祭,不再是巫女的伊奈会回来帮忙,带着跟她长相相似的小豆丁和疼爱她的丈夫。
多么幸福的画面啊。
伊泽将陶人的脑袋歪在自己的肩膀上。
伊奈永远没有未来了。他也一样。
厄运不会放过他们。
他坐了一会儿,在神社的侧店拿出一把铁锹,带着陶人去了后山。
伊奈被埋在那里。阳光刚好能够照耀在小小的坟包上。她实在太小了,连坟墓都做得很不起眼,伊泽在上面种了很多花,五条悟和甚尔带了很多花种子过来,甚至还想骗他种下一堆石楠花,谎言戳破之后纷纷被伊泽吊起来打了一顿。几年没有精心照料,当初种的花全都枯死了,只剩下杂草丛生。
一锹,杂草被残忍挖断。
两锹,土块迅速往中间的空隙滚落。
这样还不够深,伊泽烦躁地捏住铁锹的柄部,用力收紧,关节处绷出苍白的颜色。
他的心脏处有个声音在喊:不要这么做。
过去的伤疤被再次撕开,千疮百孔变得血血淋淋的心脏骤然收缩,他看到了一节白色的手骨。
伊泽跪在地上,将手骨放在掌心,微微握起。
他再次握住了伊奈。
“不要害怕。”他说,“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陶人被放在了他挖出的土坑里,伊泽却并没有将她埋葬,反而在她的身边挖出了另一个能够容纳一个成年男人大小的坑洞。
古时候流行土葬,认为这是能够将人重新归还给大地的方式,并能方便冥界的使者将死去的人带走,再度重获转世的机会。
伊泽疲惫地倒下。
这是他给自己准备的墓地。
伊奈大概已经转世了,就算他现在去黄泉寻找,估计也见不到她了。
可伊泽无法转世,除了消散以外,他没有第二种结局。
兄妹二人注定无法再见。
“说到底我还是个自私的人啊。”伊泽笑得胸腔震动,他抓住了陶人的小手,“打扰到你了吧,奈奈。”
他闭上了眼睛。
冰冷的寒意从脊柱攀升,是蛇的诅咒在不断将他侵蚀,硬生生剥离下神格,蛇的毒液还存留在体内。
就这样消散吧。
他是个该死的人,能够得到片刻安宁也是上天庇佑。
“原谅我。”
“谁原谅你?”五条悟愤怒地拎住他的衣领,眼眸中充斥蓝色的怒意,“我还没有找你算账,你凭什么能死?”
伏黑惠的身体出现了问题,颈窝处的蛇纹逐渐退却,他们想到伊泽现在的处境,难免担忧,最后五条悟找到了这里。
青年和陶人都是洁白的,仿佛不染尘埃,也没有任何生气。
他心中涌现出莫大的惶恐,这还是第一次这么害怕失去一个人。五条悟从不后悔,哪怕亲手处刑了伊泽也一样,可是自从那件事之后,他反复地回想起伊泽当时的笑,和最后也无法闭上的双眼。
要是能再谨慎一点,能再仔细调查这件事情,要是能再了解一点伊泽……他杀死了伊泽。
永远不会做梦的五条悟被白日空虚的噩梦缠身,手上是少年滚烫的鲜血。
一个永远都冷冰冰的像爬行动物的人,血居然是烫的,烫的他的手指想要退缩。
五条悟将自己的额头抵住伊泽,双手抚摸着他的脸颊,叹息道:“不要死,伊泽。”
青年眼中空洞,睫羽轻颤,像一只坠落蛛网的蝴蝶。
伊泽:“可是你杀掉了我。”
他不解地说:“现在为什么又不想要我死了呢?”
“老师,这是为什么呀。”
如石榴籽般艳丽的红瞳迷蒙,五条悟的心脏抽搐了一下。
“如果你只是伊泽,我可以放你走,甚至帮你埋好。”
“可是我是你的老师。”
“我是个自私的老师。”
“我想要贪婪地占有你。神明大人,这样的我也是能得到宽恕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