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二十七年。
胤禛去世。年七十。
胤禛在位二十七年, 日夜优勤,重法尊农。他将康熙朝的疏节阔目稍加清理,财政之盛运, 大清之基础,从此而定也。
年羹尧早已从西北调入京中七年, 西北定后, 年羹尧就被胤禛调回京中, 入了军机处, 成了御前重臣。
大行皇帝的丧事, 都是由军机处和几位王爷郡王一同料理的。
二十三岁的皇太子福綬即位,改元开兴。
开兴一年,皇后年氏为皇太后。大行皇帝后宫中的诸位嫔妃们, 也都为太妃太嫔,贵人常在答应们,不进位,但也都是先帝的嫔妃,皆在园中养老。
年姒玉身边,姚黄魏紫年纪大了, 早年就放出去养老去了, 年家着人奉养, 完全不必担心。
烟绒风丹那几个小丫头, 也是到了年纪就放出去嫁人了。
便是她们自己舍不得, 还要回来伺候, 年姒玉没准。好不容易遇上好姻缘,和人夫妻一场, 没必要为了她再各自分开。
年姒玉另挑了宫女身边伺候, 还叫烟绒风丹, 银红春红,淡彩焕彩的名儿。
就连姚黄魏紫,也是给了二人的徒弟,新来的姑姑,也是用了好些年这个名字了。
胤禛去了三个月,年姒玉就把福綬叫到跟前来了。
“我若不动,齐太妃她们也不好擅动。不若,我搬到畅春园去。叫你和皇后搬进来。你在这儿起居,比在长春园好些。长春园终归小了些。你一国之君,怎好带好皇后嫔妃长居在那里呢?”
福綬一登基,首要第一件事,便是办皇父的丧事。
他十七岁大婚的时候,胤禛赏了一座园子给他,便是长春园。
里头的亭台楼阁一草一木,都凝结胤禛对儿子的爱意。这园子是结合了圆明园与畅春园所有的优点,里头住着十分舒适。
便也是皇太子的东宫了。
这些年,福綬一直带着他的太子妃还有一位侧妃,与他的一子一女住在那里。
福惠和福瑺总是带着孩子们去串门,兄弟三个住的进,他们的园子府邸都要稍稍小一些。
永扬永琳也常常带着孩子们去,长春园总是十分热闹的。
福綬哪怕登基了,也没说要搬到圆明园来。
是胤禛去后不久年姒玉提出来的。
福綬没同意。
哪有皇父刚去,就让额娘搬宫的?只是没想到三个月过去,他皇额娘又提出来了。
福綬瞧着二十多年后容颜未有什么大改动的皇额娘,屋里只他们母子两个,端在众臣兄弟们面前的肃正,就些些的松了。
他是皇阿玛手把手教导的,是皇额娘悉心照顾长大的,是皇额娘的长子。
他对父皇母后,感情极深。
皇父去后三个月,这悲伤心痛的滋味,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更多的是深深的埋在心里了。
痛哭二十七日,似乎把小七的眼泪流干了,他不再是什么皇太子七阿哥,他是新帝。是皇额娘,是兄弟姊妹们的支撑,是朝臣们新的希望和倚靠。
那些激烈的汹涌的情绪,都被送到了平静的外表之下。
至少,他们母子不会再在说起这件事时,眼泪落到没法说下去了。
福綬说:“儿子已经做了安排。皇额娘不须动。齐太妃也不必动。圆明园这般大,各人住了二十多年都住惯了。何必挪动呢?儿子的长春园极好。当初圣祖爷时,皇阿玛不是也没让再动么?儿子就在长春园住着,大臣们也往来惯了。”
“这事儿子与十三叔还有舅舅们议过。他们都觉得挺好的。”
福綬身边一后一妃,子嗣一子一女,他自觉很好。国家有制度,不然他也不想要太多的女人了。
这事儿也是在皇父面前请准过的。往后再选秀,也是定准了再选,这几年倒是不必想这个。
皇后钮祜禄氏是皇父亲选的。八旗勋贵世家,出身自不是弘历的生母本家,是更尊贵些的本姓。
皇后性情温和,与他很是投契。另一后妃瓜尔佳氏,也是系出名门,与皇后相处和睦,于他也很体贴。
他自小看惯了皇父与额娘的恩爱,对于身边的女子,也是不想要太多的。多了又有什么好?离心的,似从前的废后乌拉那拉氏,那还不如不要。
皇后与瓜尔佳氏,都与他说过,长春园极好,她们也不舍劳动额娘及太妃太嫔们。
福綬还有个私心。
皇父虽去了,额娘却还是在的。
额娘今年四十有二,尚还年轻。他想额娘多陪伴他们兄弟姊妹几年,不愿意额娘搬去畅春园。
畅春园如今住着的人少,要去也不难,但他不想额娘是抱着养老的心去的。
额娘不搬动,还在牡丹亭云,齐太妃还在烟月清真,裕太妃和懋太妃她们还住在原先的地方,就会让人觉得,皇阿玛其实没有走,他还是在的。
福綬一点小孩子的想头,他想成全自己,也想皇额娘心里舒坦些。
牡丹亭云,可是他额娘住惯了的。
一切如旧,这就是最好的。
年姒玉垂眸笑,想,罢了。
“随你吧。”年姒玉说。
她在牡丹亭云住了这些年,也是住惯了。偶尔还去万方安和里住一住,看看原先的地方。
大行皇帝的丧事,生前一概所用都是要收走烧掉的,要么要送到陵寝里去。
胤禛疼她,舍不得她受苦,临终前下旨,留了好些东西给她。
都放在万方安和里了。每每她思念胤禛时,就会去看一看。
胤禛的梓宫在他去后第十九天,被送到他的潜邸雍和宫去了。
至今还放在那里,福綬说,要明年才会送去陵寝中。
年姒玉近乡情怯,前些日子去都不敢去。这些日子似乎缓过来些,心里有些蠢蠢欲动的,想去见见他。
胤禛是睡梦中去的。很安和,没有什么痛苦。
他活了七十岁,是个长寿的皇帝。
那一夜睡前,他还抱着年姒玉说了好一会儿话,告诉她今年秋天再带她去热河骑马。
可这个人第二天晨起就没了鼻息,他没法实现他的诺言了。那会儿有那么一刻钟,年姒玉觉得她的心都空了,人也空了似的。
前年,胤禛身子骨还硬朗的时候,与文武百官朝会,就自个儿总结了他的这一生。该说的话前年都说过了。
日日严格教导福綬,皇太子事事样样都符合他的心意,对福綬,胤禛满意的不得了,是千万个放心的。
他说,他没有什么遗憾了。唯一的遗憾,就是想和她长长的,相守完完整整的一辈子。
这些年年纪渐长,他就总跟她聊起故去后的事情。
年姒玉开始还不爱听呢。后来他总说,没法子了,只好听着。
那夜里,好像他含着笑,说了许多许多,只当是寻常嘱咐呢,却不想成了临终诀别。
幸而这些年渐渐早有习惯,临睡前要说爱,说舍不得里,互诉衷肠,才肯安然入睡。
要说遗憾呢,年姒玉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就是这几个月常常回忆起从前,相处时太甜,太亲近,太贴心,日子充实,满满当当的,竟有许多事来不及去想,也不会去想。
如今四十二了,走到了胤禛曾经遇见她的年纪。
年姒玉忽然就在想,假设她这会儿,遇见了十五岁的胤禛,这心态还真是不一样啊。
好像她年纪大了,好像胤禛年岁太小了,好像她已走过半生,而他还是鲜活少年。
这不妨碍有情人终成眷属。可终归似乎不那么圆满。
她真的有些理解胤禛了。她原先觉得年纪不重要。可现在情浓之时,失去了他,年纪分明是很重要的。
他也会欲言又止,却从没有点破此节。
现在,年姒玉自己问起自己。胤禛寿终正寝,去世之后,留下她一人,这是不是很残忍呢?
一人华发,一人却尚年轻,还未及老去。
这是他的遗憾。也是她的遗憾了吧。
胤禛不说,是怕这些话对她来说太残忍。
她用这么些年懂得爱,享受爱,得到爱,胤禛却舍不得让爱刺伤她的心。
她的生命乃至她的魂灵,都承担不起这样的重击。
可她终归是会明白的。
他用心良苦,年老之时,一遍一遍的与她嬉笑嘱咐,便是要让她慢慢的明白,接受。
人都是会老的。
这些年总有人不断的过世。
叫人痛快的,叫人难过的,叫人心伤的。也都是岁月的经历了。
现如今,年希尧年羹尧的年岁也大了。身子骨再硬朗,也犟不过天去。
年姒玉想,她刚四十出头呢。也不知,还要目睹多少人的离去。
可又会目睹多少新生孩子来到这世间啊。
花儿就是这样,做了人这么久,骨子里并不总是悲伤的。
有故去,必然就有新生。
春日落花,零落成泥,下一季,还会有新的花开。
她生来就是为了胤禛畅通无忧做皇帝的。
现在胤禛去了,那她呢?她要活到什么时候去?
她许诺了的。会和胤禛再有圆满的一生。
她就真的没有遗憾吗?
不,她还是有的。她觉得她有。她坚定的相信,她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