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元年十月中。
京城宣武门外大街东头,有一条上斜街。
八月里才得了授命,川陕总督年羹尧为抚远大将军。皇上看重年大将军,就将这上斜街里一处大宅子,赏赐给了年大将军。
年家人多不在京中。
已是古稀之年的年父如今还在湖北当差。先帝爷还在的时候,年遐龄是湖广巡抚,新帝登基,也就是在五月里,驳回了年遐龄以年老乞休的奏折,称他精神不错,实心任事,让他还在湖北效力几年。
紧接着,便将年遐龄擢升为湖广总督。年遐龄与夫人就继续留在了湖北。
年羹尧在西北奉差,夫人和孩子也都在西北。大儿子年熙在年羹尧跟前伺候。
小儿子年富年纪还小,没有带到西北去,就留在了京中,跟在伯父跟前,与家中子侄一道读书。
还留在京中的,便是年羹尧的大哥年希尧。
年希尧官至工部侍郎,后皇上登基,又擢他为内务府总管。
皇上赏给年羹尧的大宅子,年羹尧往家里写了信,让兄嫂阖家都住过去,原先在广安门内的那处老宅子就空下来了。
年家一门荣耀,更有年氏在宫中为贵妃,家里自然是不愿在外过分张扬的。
便是搬进了上斜街这座大宅子,年希尧连着家中堂兄子侄们,也都是深居简出,从不愿太过引人注目的,宅子里也是安安静静的,并不怎样煊赫吵嚷。
可住在周围的人家发现,平日里安安静静的年宅,今日里却开了正门放了炮,热热闹闹的迎了什么人回家,恍惚听说,是年家老爷在湖北生的小姐回京了。
要说起这年家,当真是一门的贵人。
男人们倒是官运亨通,连带着年老爷都是长命百岁的模样,偏偏入宫为妃的大小姐年氏,跟着皇上在潜邸时就恩恩爱爱的十分受宠,怎么进宫封了贵妃,这身子骨反倒是不行了。
正月里封了贵妃,三月里病重,又晋封皇贵妃,结果终是没能熬过去,留下一双儿女,就这么去了。
倒是年老爷,五十几岁了,当年去湖广赴任的时候,小他些年岁的夫人竟有了身孕,又给添了一个小女儿。
说起来,也正是贵妃进四贝勒府上的那一年,年家有了个备受宠爱的小小姐。
听说皇贵妃没了后,这位小小姐从湖北到京里来,也是要入宫的。
年希尧今夜有差事要当值,不能回府,早就同妻子关氏讲过了,今日小妹正好回家。
关氏自己也是算过了日子的,知道小妹年姒玉今日要到家的。
她早早的就预备下了,家里的一切收拾妥当了。给小妹住的院子也收拾妥当了,一大早就在府门前迎了小妹进来,小妹是府里正经的主子,自然是要开正门相迎的。
皇贵妃才去几个月,不宜太过铺张,否则小妹回来,定还是要阖家上下一块设宴接风的。
关氏安顿好了孩子们,想想还是不放心,就带着两个随侍的丫头,提着灯往年姒玉的院子这里来了。
她想着,若年姒玉歇下了,她就不进去相扰了,结果过了垂花门一瞧,院子跟前还守着人呢,是府里的两个小丫鬟,关氏亲自送过来的。
再一瞧,屋里还等着灯,似是还未歇下。
两个才刚过十岁的粗使丫头见主母来了,忙过来行礼请安。
关氏问了一声,才知年姒玉确实未曾歇下。
院子里还有守着的几个嬷嬷,见关氏进来,都过来行礼,关氏抬了抬手,示意她们各自顾着自己的差事就好,她则预备着进去瞧瞧年姒玉。
跟在身边的两个丫头还未挑起门帘,倒是里头听见动静,先就将门帘给挑起来的。
是年姒玉身边的两个丫头,烟绒,风丹来迎的她。
关氏一抬眼,就见那屋内融融灯色里,眉眼娇俏的小姑娘正站在屋里冲着她笑呢。
“大嫂子。”年姒玉笑得甜甜的。等关氏进来,就去拉着她的手同她一起在榻上坐下。
关氏被她握着手,倒是觉得小姑娘的手嫩生得很,光滑柔软又十分的温暖,她笑着:“夜深了,妹妹怎么还未歇下?”
她不放心要来瞧瞧,就是为着这个。年姒玉年纪还小呢,虚岁是十六了,可算起来,也便是十五,刚及笄的年岁。
明日就要进宫,关氏怕年姒玉紧张。
年姒玉声音清亮,她是在南边长大的。湖北也不算太南,可比起京城来,终究是南边。
南边水土养人,小姑娘是娇养着长大的,人家那地界儿,说话都是江湖气重些,偏她一点口音不带,说起京城的话来,还尾音弯弯绕,听起来又软又嗲。
小姑娘跟嫂子一年也难得见上一次面,却十分的亲近,此时头发都拆掉了,就穿着中衣,和关氏亲亲密密的坐在一处,神态也是娇憨亲昵。
“不瞒嫂子,我是有点认床了。”小姑娘脸蛋红红的,有点不好意思。
其实何止是认床了。压根就是睡不惯。
姒玉刚穿成年姒玉的时候,那会儿还在湖北没启程,她也是睡不惯。
好好的一朵娇花,修行圆满得偿所愿,花凋零落下,她穿成了一个人。她又没怎么做过人,还以为做人好得不得了呢,结果成了人才知道,她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关氏也有几年没见着年姒玉了,印象里,她还是小时候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活泼小姑娘,今日见了面,才晓得年希尧所言不虚。
也就是今年年节后一场事故,叫年家最受宠爱的小姑娘,彻底转了性子,也叫年姒玉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关氏想着就心疼她:“妹妹喜欢什么样的床榻?我叫人去库里重新挑去。咱们家的库房里东西多,总能挑着妹妹喜欢的,和在总督府里一样的床榻。”
年家底蕴深厚,又得皇上如此看重。府里的库房便有十来间了,东西多得很。
总能让年姒玉安安稳稳的睡一觉的。进宫前一夜,这么熬着怎么行呢。
关氏没亲眼所见,可想起那些事,还是心惊肉跳。
年节后,年姒玉悄悄出总督府去街上玩,结果不知怎的,有失控的马车,撞了她,亦撞了行人。当时还死了两个百姓。
事后严查严惩,事情甚至闹到了皇上跟前,后来还是秉公了结了责任人。
可他们年家备受宠爱的小姑娘,却整整躺了两个月才起身,好好的小姑娘伤了身子,就成了这样娇娇的小人儿了。
“不用了。就这样挺好的。”年姒玉笑起来,“左右不过一夜,明日一早我便进宫了。嫂子不用这么麻烦的。”
她今日回来,年家接她的阵仗还挺大的。
她的院子听说是赐了宅子就一直给她留着的。院子里一溜伺候二十几个人,弄得倒像是她要在家里长住似的。
其实进宫的旨意在她到家后不久就到了,她奉旨,明日一早就要进宫的。
在家里,也就是住这么一夜了。
关氏叹道:“说的什么傻话。哪里就麻烦了。莫说你只住一夜,便是在家待上一个时辰,这些也都是该当的。”
见关氏忧心她不睡觉,年姒玉忙道:“嫂子,横竖我现下是不困的。不如,咱们说说话吧。”
“也好。”关氏此来也正有此意。
白日里忙乱,人又多,还要接旨,还要照看宫里来的嬷嬷,她倒是没有找到什么时间和年姒玉说说体己话。
这会儿倒是正好,夜深了,姑嫂两个在一处,正好可以说说贴心的话。关氏也有些话想要嘱咐年姒玉。
见年姒玉的两个从湖北带来的丫头听她们说体己话便要避出去,关氏便将两个人叫住了。
“烟绒,风丹,你们两个留下。”
“你们比小姐大上三岁,又是从小跟着小姐一起长大的。情分非比寻常。还要跟着她进宫去,我们说话,你们就在旁边听着吧。等进了宫,你们也是要在小姐身边侍候的,应早些熟悉小姐的情形和处境。”
“外头守着的,都是府里的家生子。不会往外传话的。都放心吧。”
关氏治家甚严,规矩重,年家的人都忠诚,自然不必担忧隔墙有耳。
烟绒风丹应了是,又悄悄的站回来,静静侍立在旁边,听关氏说话。
关氏也握住年姒玉的手,轻声说:“皇贵妃当初的打算,是不叫你进宫的。家里既有了个在宫中为妃的,皇贵妃是想着,叫你在外头自在。那选秀的事,都跟皇上说好了,是要叫你落选的。而后,就在外头婚配,一切尽你的心。也全了咱们家爱护你的心意。”
关氏想,一肚子的话放在心里,若年姒玉当真歇下了,她还是不能够就这么揣着回去,还是得将小妹妹叫醒了,把这些话都说了才能放心。
这样的灯下叙话,等年姒玉进宫了,怕是再也不能了。
烛光摇曳,灯下的关氏神色温柔,却似带着淡淡的哀伤,是说起了去世的皇贵妃,心里头多少有些哀戚。
年姒玉眸中露出几抹惋惜情愁,露水般清亮的目光横波流转:“我知道的。”
她当然是知道的。她有年姒玉的全部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