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听了和敬的口供, 乾隆原以为张凤逃往盛京,哪知派过去的人遍寻无果, 后来还是两淮盐政高恒将其缉拿归案——原来张凤早已由密云县经天津抵达扬州, 他在宫里当了数十年差事,自然想寻个富庶之地逍遥快活去,故而没听和敬指挥。而他在扬州居然也有几个知己官吏, 肯来容留,故而抓捕起来颇费了一番周折。
如今东窗事发, 张凤被下令处死,而窝藏贼犯的许达、李尔、和尚川津等人一并被提解严审,牵一发动全身,倒是让皇帝在整顿扬州吏治上撕开了一道口子,与此同时,宫里也难免议论纷纷, 区区一个交泰殿的首领太监就敢私交外臣, 其他人又当如何?
李玉就婉转来央求皇贵妃,何不帮他在万岁爷跟前美言几句?
郁宛诧道:“公公也干过这种事吗?”
李玉道:“自然是没有的。”
他这不是兔死狐悲嘛。
额角的冷汗却泄露了他心中情绪。
郁宛笑眯眯道:“那您有什么可怕?身正不怕影子斜, 老实当差就是了。”
她跟乾隆可是一条心,皇帝若下决定整治, 难免她还跟着捣乱?那她真成祸国殃民的妖妃了。
不过她觉得李玉是多虑了, 这些在宫里混久了的人精子, 哪个敢说周身毫无污点,皇帝更不会这么想,只要碍不着大局, 他才懒得花功夫细查。
至于张凤则完全死在自以为是上, 区区一个太监, 还真以为身价可比公主了?皇帝舍不得亲女儿, 这罪名只能由张凤担起,从他帮助和敬的那天,他便应该料到自身下场。
但和敬却是不领情的,她反而觉得皇阿玛所作所为令她寒透了心,如今府里穷愁潦倒,和敬不思开源节流,宁愿典当家私也要维持奢侈体面的生活,额尔克自然也是上行下效,瞒着母亲将不少房契地契抵押出去,母子俩都没认真考虑以后,大约想着真到了没米下锅时,皇帝也不会坐视不理。
郁宛原以为能撑一年半载,哪知才过去月余,内务府总管就过来禀报,说是和敬问他们要银子。
因皇帝下旨断绝供给,他们自然不敢违抗,可若是皇贵妃私下想补贴一点,那倒无妨,反正是钻空子,他们乐得卖这个人情。
郁宛:……想得美!
她又没打算当后妈,何苦讨好前妻生的女儿,况且还是从她的小金库里出资,妥妥拿她当大冤种。
一席话将内务府总管臭骂回去。
不过郁宛回头冷静下来,觉得还是得给皇帝报个信,不然那对母子真饿死了,岂非成为她的责任?
若皇帝自己出尔反尔要去接济,郁宛也无所谓,只要不花她的钱。
乾隆态度一如往昔,他此番举动本就是为了让和敬闭门思过,若这时候心软,岂非前功尽弃?
不是没怀疑过和敬此前与那拉氏魏佳氏的种种,可因没有确凿的证据,乾隆不便找她问责,如今出了金印的事,他才笃信一心疼宠的宝贝女儿是如何在背后笑里藏刀挑唆生事,乾隆对她实在有些心凉。
见皇帝坚持己见,郁宛只得罢了,这回可碍不着她的事,和敬要怪就请怪她的好阿玛,谁叫有后娘就有后爹呢?
郁宛这厢心旷神怡,储秀宫的舒妃却遭病魔缠身、眼看着就要不中用了。
其实舒妃病得比老太后还要早些,自从去年阿木尔婚期定下之后,舒妃的情形便每况愈下——她自己失望倒也罢了,偏偏连兄嫂带侄儿全来指责她没把府里当回事,任由旁支拣了便宜,好歹跟皇贵妃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但凡说上两句话,皇贵妃能放着嫡支不要去选寒门么?
舒妃实在气苦,“我待他们不错呀,居然这样骂我。”
何况如今纳兰府上当家人还不是她同胞兄弟——她唯一的亲哥早就死了,从叔父永福膝下挑了个嗣子过继过来,舒妃可从没因此起隔阂,逢年过节都没少厚礼回赠,便是那几个侄儿,若没她帮忙打点,能寻到如今肥缺么?
自古女儿靠娘家,究竟娘家并不曾帮她些什么,但凡家里人争气些,她又岂会三十年仍是个妃位?
舒妃哀哀牵着郁宛衣袖,“皇贵妃娘娘,求您为我求个恩典罢,让万岁爷晋我为贵妃,如此,我也好安心瞑目。”
慧贤皇贵妃、纯惠皇贵妃病重之时,皇帝不都晋了她们位份么?她现在就想争一口气,好歹让家里人瞧瞧,她才是有本事的那个,分明是娘家拖累了她!
郁宛看着舒妃病容枯槁的模样,难免有些物伤其类,可她知晓这事很难办:高佳氏苏佳氏都是潜邸过来的旧人,皇帝对她们留有余情,但舒妃显然达不到能令皇帝缅怀的程度。
不过在对方满怀期待的目光下,郁宛只能答应帮忙带句话。
乾隆不出所料拒绝,“宫里已有了两位贵妃,再添一位不合规矩,何况又得让礼部准备册封礼与吉服,皇额娘才刚过逝,朕不想劳师动众。”
郁宛劝道:“舒妃说她就这么点愿心,眼看着是活不长了,万岁爷不能满足一下她么?”
但乾隆有时候就是个杠精,“这是她自己说的,谁知道怎么回事,纯惠皇贵妃那时候一病不起,照样拖了半年之久,她这不是在变相要挟朕?”
偏偏乾隆又是最讨厌胁迫的,道德绑架对他完全没用。舒妃这出把戏,在他看来竟是自导自演,逼着他封贵妃,不如做梦更快。
郁宛没办法了,只得怏怏告退,那边储秀宫又催人来请,望着舒妃渴盼的眼神,郁宛实在不忍叫她失望,只得撒了个善意的小谎,说是皇帝已经答允,只是还在孝期不宜大操大办,请她体谅则个,等她病痊之后自会帮她安排。
舒妃深信不疑,当天晚上就含笑九泉了。
乾隆也无过多怜悯,让内务府照旧例治丧,郁宛苦着脸道:“臣妾才答应了舒妃,心里怪不安的。”
不晓得叶赫那拉氏会不会变鬼来报复,虽然她全出于一片好心,可毕竟骗了将死之人,会夭寿罢。郁宛觉得心里毛毛的。
乾隆看见她这幅模样着实叹为观止,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宛儿也会有心虚的时候,他想了想,“那朕便以舒贵妃之名下葬罢,只是葬礼的规格不宜提升,也只好委屈些了。”
为了操办太后丧仪,国库花费实在不小,其他地方自然能省则省——等于叶赫那拉氏徒得了贵妃虚名却没享有实际待遇。
不过郁宛还是高高兴兴答应下来,人死之后哪还计较许多,反正舒妃只是想在娘家人面前争口气,她兄嫂也不可能真个掀了棺材去看看墓葬是何等规制。
就这样吧,两方面的情绪都照顾到了。
金棺暂停宫中期间,郁宛和颖贵妃愉贵妃都去参加了叶赫那拉氏的初祭礼,负责主持丧仪的六阿哥永瑢还亲自诵读了一篇声情并茂的祭文——当然是由十一阿哥永瑆书写,兄弟里头数他的文采最好,字迹也最漂亮。
可阿木尔听着听着便皱起眉头,俨然若有所思的模样。
郁宛问她怎么回事,她小声道:“这篇祭文好像额驸代笔。”
郁宛心中有了计较,暂且按下不表,等中途休息的时候,便将永瑆叫来盘问。
永瑆笑嘻嘻地承认了,他虽然才高八斗,可毕竟没怎么认识过舒贵妃娘娘,要他缅怀舒妃生前的丰功伟绩,他也缅怀不出来嘛。
只得请妹婿捉刀——宁致很有写祭文的经验,他以前就一边读书一边靠这个谋生的。
郁宛冷笑,“这倒罢了,可阿木尔怎么随随便便就能听出额驸所作?”
恐怕耳濡目染才会这样熟悉,在她眼皮子底下,两人究竟有过多少来往,阿木尔又收到过多少情书?
永瑆见势不妙,赶紧拔脚开溜了。
郁宛又去找女儿问罪,阿木尔吓得藏进养心殿里,乾隆劝道:“都是少男少女,又订了亲,难道要装成陌路人一般?朕见了都不忍。”
郁宛气势汹汹,“额驸摆明了没安好心,这样轻狂浮浪,您也不多管管。”
哪个正经人会动不动书信撩拨?她原以为阿木尔挑中了个志诚君子,没想到却是淫邪之徒,偏她的傻女儿轻易上当。
乾隆见瞒不过去,只得坦诚道:“实话实说吧,这些原是朕要他写的。”
郁宛:……
额驸给老丈人写情书,那不是更诡异么?这纳兰家的人是有多怪癖呀。
没料到她又能想歪,乾隆眼角抽了抽,“想哪儿去了,朕不过同他探讨诗才而已。”
以前他给郁宛送的那些题字,看郁宛总是面喜心不喜,乾隆难免如鲠在喉,如今回过头瞧去,倒觉得兴许是自己跟不上时髦了,为此向女婿讨教京中流行的制诗样式。
这个理由还算让人信服,郁宛点头,难怪皇帝忽而热情高涨,她疑惑道:“宫里又要进新人了?不知是哪家闺秀?”
她并没犯嫉妒,只是单纯好奇而已,皇帝眼光着实挑剔,不知是谁令他枯木逢春、重拾激情?
父女俩面面相觑,觉得这人真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