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宛因给新燕准备嫁妆, 清点库房却发现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半新不旧的玉佛,用绸绢仿制的假花, 一套外观尚可但几乎已不能报时的自鸣钟,甚至还有应季的风腌腊肉, 熏鸡熏鸭等等,谁会拿这些东西送礼?也太接地气了些——郁宛都不好意思说寒酸了。
还是早莺想起来,“是舒妃娘娘送的,娘娘前几日忙着面圣, 过来的时候总不见人影,她原要奴婢转达一声,奴婢竟给忘了。”
谁叫舒妃这人成日倒三不着两的,先前汪氏假孕她也没少往咸福宫送东西, 早莺也就没太把她的讨好当回事。
郁宛诧异,舒妃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 可她有什么好求自己的?
再看这些东西, 难免有些啼笑皆非, 可见舒妃是真的捉襟见肘——叶赫那拉一支到底不似康熙朝明珠之时那般显赫,自然也犯不着在舒妃这个无宠的嫔妃身上做太多投资。
到底相识一场,郁宛还是亲自往储秀宫走了趟, 将东西还回去, 拿人手短, 再是不值钱, 她也不好白要人家的。
不过她倒是愿意听听舒妃的诉求。
舒妃此时方才蝎蝎螫螫地道,她希望万岁爷能晋晋她位份, 到底她已在妃位上苦熬快三十年了, 谁像她这样原地踏步?前几次大封六宫都没赶上, 这回总归轮到她了吧?
当然,她知晓自己争不过愉妃,也没想跟珂里叶特氏比肩,可不是还有个名额么?哪怕居于愉妃之后她也是甘愿的。
郁宛方知舒妃用意,实在忍不住莞尔,她以为纳兰家都是些孤标傲世之人,怎么这位的风格却截然不同?
必须承认,舒妃的存在带给了她些许乐趣,若宫里都是些一成不变的老实人,也太无味了些。
但,郁宛仍是遗憾地告诉她,册封名单已经定下,万岁爷金口玉言再不能改,请她再等下回罢。
舒妃如遭雷击,“已经定了?”
郁宛点头,“可惜,你若早一步告诉我便好了。”
这当然是善意的谎言,皇帝从始至终都没把舒妃纳入考虑范畴,愉妃有德,容妃有貌,颖妃好歹还养了个十七阿哥呢,舒妃却是一无所有的。
宫里就这么现实。
郁宛道:“万岁爷看在十七阿哥面子上,总不忍薄待其养母,舒妃你便体恤些罢。”
若说皇帝是因为自己才爱屋及乌大肆加赏蒙古嫔妃,那舒妃一定会气死的。
看舒妃如丧考妣的模样,郁宛劝道:“你也别急,到时候有位置腾出来,我必定劝万岁爷优先考虑于你,总能有机会的。”
当然她看悬,毕竟愉妃跟颖妃这两位都挺能活呀,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得给人希望——郁宛好像领悟到当个好上司的精髓,那就是坚持不懈地画大饼,这样人家就会勤勤恳恳帮你办事了。
舒妃也不便多说什么,虽说皇贵妃把她的东西退了回来,但待她格外和气,这让她觉得自己跟郁宛的关系是不是更近了些?
看来下回总该有她的份了。
她只能耐心等下去。
化解了舒妃的牢骚,郁宛便一心准备新燕跟王进保的婚礼,连春泥也回来帮忙,还补了礼钱,新燕不想占老姐妹的便宜,待要推辞,春泥却道有来有往,说完得意地扶着肚子——她现揣着一个呢,还怕礼金赚不回么?
新燕:……算你狠。
掉头拽着王进保的胳膊敬酒去了,秀恩爱谁怕谁。
郁宛舒了口气,太监到底与常人不同,见新燕能这样自在,她才确信自己做了个正确的选择。
颁金节后便是以皇贵妃为首的册封礼,不出所料人山人海,为了怕和敬故意缺席让郁宛没脸,乾隆还请了个太医去公主府上盯着,以此杜绝和敬装病的可能。
和敬只得盛装前来,面上管自微笑,肌肉却略显僵硬,那笑容里也像生着牙齿,“豫娘娘莫当我不晓得,你心里打着什么主意,我比谁都清楚。”
若只满足于皇贵妃之位,又何必将贴身侍女嫁给御前太监,不就是为了方便探听消息么?这个蒙古女人装出一副天真烂漫毫无算计的模样,哄得皇阿玛对她言听计从,殊不知肚里的花花肠子比谁都多。
郁宛暗叹,心术不正的人看谁都心术不正。
她懒得同和敬分辩,“随便公主怎么想,我是好是坏很要紧么?反正你已先入为主了。”
和敬傲然挺着脖颈,“你最好小心些,登高必跌重,别以为皇阿玛宠你就能高枕无忧了,有你摔跟头的时候。”
郁宛笑盈盈道:“公主才应该仔细,你是晚辈我是长辈,论理怎么也得唤一声庶母才是,你说,到底谁冒犯谁更严重?”
在清宫这么一个注重规矩体统的地方,想揪和敬的错处实在太容易了,那拉氏是不屑算计,魏佳氏则是面对富察家的人天然矮了一截,可郁宛,她绝非那种肯被人呼来喝去的性子,和敬想对她无礼,大可以试试。
和敬感觉到对面危险的气息,不由得毛发森竖,却见郁宛笑意如常拍了拍她的肩膀,“公主,咱们定能和平相处的,对么?”
她并非示好,而是警告。
和敬面无表情,却不敢再慢待她,到底还是安分走到阶下,跟外命妇们站在一处,看着众星拱月的那人接受皇阿玛赐福。
眼睛忽然微酸,这份殊荣,原本只应属于额娘,那样恩爱的夫妻,最终还是叫后来人鸠占鹊巢了。
晋位之后的日子并无太大变化,除了她要以皇贵妃身份代行许多事务,郁宛觉得这职位实在吃力不讨好,没有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实,难怪魏佳氏这样要强的人都累趴下了呢。
但要她再往前一步她也是不愿的,还是这样好,皇帝只会以宠妃的标准来要求她,容错率才更高;她要是做了皇后,保不齐就须兢兢业业修德自持,那未免太累了。
现在她还能稍微偷会儿懒,郁宛的处事风格跟前人都有所不同,那拉氏是标准的法家模板,严格治下,魏佳氏则是尽量怀柔,至于郁宛么,她选择抓大放小。
只要不涉及原则性的问题,她还是愿意网开一面的,可要是明知故犯或是屡教不改,那没办法,只能让慎刑司开小灶了。因此之故,郁宛的口碑颇有些两极分化,卑弱者觉得她是观音菩萨,感激涕零;那些个妄图挑战权威的,则认为她是十殿阎罗,心肠冷酷,半分情面都不讲。
郁宛我行我素,反正在她治下就得听她的,要想不照规矩办事,有本事先把她给挤下去呀!不能就免谈。
当然,她得承认,她的威望蒸蒸日上很大程度取决于皇帝对她的支持,权力是刀,可刀柄却是握在乾隆手里的。她不会忘记这点,以此为限,她才能谨慎地把握尺度。
除夕宴时永璂没能前来,郁宛还以为这孩子又闹情绪了——他负责的那套《御制满蒙文鉴》总纲已经完成,乾隆先是公式化地夸了几句,之后却犀利地指出,有眉目不清数处,让他改正后再行呈阅。
年轻人心高气傲,得到此种评价难免会有些郁闷,虽然皇帝也未见得是恶意就是了。
郁宛打听才知,原来永璂是生病了,忙召来诺敏,问起厉害可否。
诺敏垂首,“从月前就好一阵坏一阵,又常高热惊厥,请了多少太医总不见效,只让慢慢调理,我瞧着忧心得很。”
郁宛听了亦觉不安,但还是宽慰诺敏,让她无须忧心,府里还有个刚足岁的小阿哥呢,永璂自有太医照拂,她还是看顾孩子要紧。
诺敏鼓足勇气道:“臣女觉得十二阿哥一半是心病。”
这些年父子俩几乎不怎么见面,除了给太后祝寿那回,其他时间都生疏得像陌路人般。那拉皇后嘱咐永璂要对他皇阿玛多多尊崇,可也不能剃头挑子一边热呀,再加上这回又因为修书被皇帝申饬,他难免心有怯惧,怕会落得大阿哥跟三阿哥那般。
诺敏希望皇帝能亲去府上瞧瞧,或许永璂见到他皇阿玛便释怀了。
郁宛叹道:“原也是应该的,只不过……”
皇帝这人素来拉不下架子,要他主动服软,比登天还难。他要是亲自去看永璂,岂非变相向世人承认他当初的错误?
但郁宛还是答应帮忙劝劝。
席散之后,趁着皇帝来她宫里歇息,郁宛顺势提起此事,但皇帝容色平淡,“朕不通医理,去了也是无益,让太医院多用些心便是。”
郁宛就知道没那么容易,但还是尽最后努力,“既然万岁爷不便亲去,能否给十二阿哥赏个爵位呢,好让他静心养病?”
到底也是曾经的嫡子,皇帝既未正式废黜那拉氏,好歹得向永璂表示些宽宏,哪怕封个贝勒也好呀,不像现在还只是光头阿哥。
在她看来,只要有皇帝些微体恤,这病也会好得快些。
乾隆本想训她糊涂,旋见她眉目愁云笼罩,心里方才软化下来,“这事不急,待日后再说罢。”
永璂的爵位,他打算让日后的继任者来封,如此既方便新帝施恩,也不至于让永璂沦为旁人眼中钉。
但这些话他说了郁宛也未必明白,到底妇人之见,对政事似通非通。乾隆只劝道:“安心睡吧,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瞧你,还跟刚进宫一样风风火火的。”
郁宛只能由他搂着躺下,心中默默念叨,惟愿是她虚惊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