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佳氏抬旗相当于消除了身份上最后一重障碍, 众人就猜测皇帝是否有再立一位继后的意思:虽说魏佳氏看样子活不了多久了,可一天的皇后也是皇后,就好像康熙爷的孝懿仁皇后那般, 不也照样名垂史册么?
不独六宫嫔妃这么想,和敬公主也是如遭雷击, 她再想不到皇帝会给魏佳氏抬旗, 莫非留有余情, 当真想让她与富察额娘平起平坐?
可怎么能, 她一个端茶递水的婢女而已!
和敬公主坐不住了, 立刻驱车赶至宫内, 可皇帝没空见她,年底积压了一大堆奏章, 忙着批阅都来不及,哪里有闲情逸致应付多事的女儿?
和敬气结, 只得又去往永寿宫, 虽被白梅拦阻没让进入,却隔着窗纸狠狠叫骂了一番, 直指皇贵妃心性狡诈、诡计多端,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恶事,就为了谋取后位。当然, 也没忘把汪答应的控诉给添上。
和敬公主一向我行我素, 畅快淋漓地骂了半个多时辰才离开, 宫中自是纷纷传开,又猜测和敬所言是真是假?这位公主虽然脾气任性了些,可心直口快, 倒不曾听见说谎, 难道皇贵妃真如她所说的那般?
虽是流言无稽, 可魏佳氏极重脸面,自是愈发气闷。
这日郁宛正在清理账册,就见永寿宫的侍人来报,说皇贵妃想见一见她。
郁宛用眼色询问,莫非魏佳氏竟不好了?
那人面色凝重,点点头,“还请您千万移驾。”
郁宛没奈何,虽说她不明白魏佳氏何以不找皇帝却找她,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自然还是得赏这个脸面。
因让小桂子备轿,另换了一身素淡衣裳出去。
永寿宫静寂得像死水般,只见往来宫人走动,却听不见声音,想是魏佳氏力求安静的缘故——和敬公主那场大闹令她颜面尽伤,她自是不想经历第二次。
步入内殿,白梅察觉动静,忙转身向她施礼,这位姑姑因着伺候皇贵妃的缘故,素来有些倨傲,此刻脸上却只剩悯然,与深深的哀愁。
她努力压抑着喉头哽咽,“主子就在里头,贵妃娘娘自去罢。”
郁宛掀起纱帐,觉得魏佳氏比庆贵妃死前的模样还要坏些,庆贵妃向来是乐观开朗的,哪怕气若游丝仍面带笑意,而魏佳氏,她躺在那儿就像具干尸。
郁宛轻唤了两声,才见她慢慢睁眼,“贵妃,你来了。”
郁宛点头,“娘娘身子可好些了?可有按时服药?”
问了也是白问,可她跟魏佳氏之间除了虚伪的客套,又能剩下什么?
魏佳氏吃力地坐起,郁宛扶了一把,就见她笑道:“我这样不中用的人,还吃药作甚?”
郁宛看她分明是没了心气,便道:“万岁爷下旨给魏家抬旗,娘娘还有的是指望。”
魏佳氏轻轻摇头,“若非我快死了,万岁爷断不会如此。”
奇怪,她以前怎会看不出这点?什么争强好胜,什么光耀门楣,全在皇帝一念之间,她便是使尽浑身手段,那高座上的人看她也跟蝼蚁一般。
她的命运,注定是被人主宰的。
郁宛劝道:“可娘娘还有两位皇子一位公主,为了他们,您也得快些好转起来。”
魏佳氏自嘲地笑笑,曾经她也以为人力定能胜天,可和静的死叫她看明白了,都是没用的,倒不如是她的要强害了他们——当初她若没将这些孩子带到世上,会否更好些?和静也不必沦为抚蒙的牺牲品,生在天家,本身就是一种过错。
魏佳氏平静地看着她,“贵妃,不管你怎么想我,但我从无害你之心,汪氏亦绝非受我所指使。”
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把郁宛视作威胁,倒不是对郁宛多有好感,而是知道两人身份不会对立。她们选择了不同的路,注定不会有太多交集。
郁宛点头,“我明白。”
魏佳氏的理智是她所叹服的,她不会跟过分冷情的人做朋友,但日常生活中却很喜欢跟这种人相处,因为不怎么费力。
魏佳氏叹道,“其实我还是羡慕你的。”
说嫉妒也无妨。她必须一刻不停地向上攀爬,方能获得想要拥有的一切,而郁宛,却活得如闲云野鹤一般,那样自在超逸。
郁宛笑了笑,“因为嫔妾从无所求,自然总能舒心。”
对她这种随遇而安的人而言,唯一值得发愁的便只有生计吧,而进了皇宫,连这最后的问题也不必考虑,只要她不主动作死,皇帝总会保她衣食无忧。
至于富贵、权力、尊位,横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又何必汲汲营营呢?
魏佳氏自嘲地一笑,“看来我是太不知足了些。”
郁宛没回答,在她看来积极进取跟甘愿躺平都没有错,无非两种生活方式而已,只是一个人不能既当又立,等千辛万苦得到想要的东西,却发现高处不胜寒又懊悔起来,那就太没意思了。
即便换条路,她便真的能满足么?只怕仍会仰天长叹,恨自己当初为何不多努力些。
生命的矛盾,就在于理想与现实难以调和。
郁宛劝不动魏佳氏,毕竟她身体里装着个超脱了时代的灵魂,知道眼前这座高楼大厦终究倾塌,又有何奋斗的必要?
而魏佳氏,不过是做出了她那个环境合乎情理的选择罢了。
郁宛看她怔怔发呆,料想她是乏了,便要起身,“娘娘好生歇息,嫔妾先行告退。”
魏佳氏却将她叫住,“贵妃,本宫有一事相求,不知你可愿应允。”
郁宛道:“娘娘但说无妨。”
她大致能猜到魏佳氏要交代什么。
果不其然,“本宫想将永璘托给你照料。”
十七阿哥还不到九岁,魏佳氏自然放心不下,而放眼宫中,她也找不出一个比郁宛更合适的人——嘉容已死,剩下的要么与她不对付,要么只是敬畏,她怎能将永璘交给她们?
皇太后倒是一视同仁,可年事也高,魏佳氏也不敢劳动。若任由皇帝做主,谁知道她的永璘会交到谁手中?若是如舒妃那般粗心大意的,只怕落得跟八公主一样下场。
郁宛怜悯魏佳氏拳拳爱子之心,但还是拒绝了,明哲保身第一条便是远离麻烦,何况还是日后皇太子的亲弟弟,她可不想徒惹事端。
但郁宛还是帮魏佳氏想了个人选,那便是居于景仁宫的颖妃,她虽无抚养皇子经验,但为人热忱直爽,相信定会善待十七阿哥。
魏佳氏迟疑道:“但颖妃出身蒙古……”
她知道太后和皇帝对异邦女子有多提防,郁宛倒也罢了,皇帝向来宠她,也会爱屋及乌,可颖妃却是幽居惯了的。
郁宛深深看她一眼,“如此,对十七阿哥的将来才最合适,娘娘难道想起兄弟阋墙之祸么?”
魏佳氏怔怔看着她,随即眼中升腾起微弱的火苗,脸上也浮现出病态的嫣红,她吃力顿首,“贵妃,谢谢你。”
郁宛就知道她听懂了,波澜不惊地起身,“娘娘不必为十五阿哥的前程忧虑,日后自有着落,您且安心睡罢。”
身后传来魏佳氏重重的咳嗽,但这回却是带着一丝喜悦的。
郁宛不着痕迹叹了口气,说是看开了,其实还没看开,也罢,至少魏佳氏走时能无牵无挂了。
三日后传来皇贵妃死讯,阖宫再无震动,反而有些习以为常,实在这个寿数下去的嫔妃也不少了,大约万岁爷命里真有些犯剋,一个两个的都留不住,是玄学。
而皇帝并未追封魏佳氏为皇后,只加了尊谥,称为令懿皇贵妃,亦让和敬公主松了口气,不枉她平时吹的耳旁风,论起骨肉情分,魏佳氏一个外人自然不能与她相比。
现下这种情况最好,往后她也能过些太平日子了。
郁宛则在魏佳氏出殡后暂领六宫,其实也没什么紧要,除了教导阿木尔诗书,便是和宫里一众姊妹谈天说地,要么就是去颖妃宫里解答些育儿疑题——万幸十七阿哥对颖妃没什么抵触,本来他对生母的感情也不深,因魏佳氏产后多病,永璘一直由庆贵妃抚养,后来才在永寿宫住了几个月,如今颖妃又对他嘘寒问暖掏心掏肺,便理所当然把颖妃当成第二个娘。
颖妃也很欣慰,没想到中年之后还能有这番奇遇,对郁宛也愈发感恩戴德,觉得当初真是有先见之明,没跟错人。
至于郁宛,她觉得现在这种生活就很好了,也没想更进一步。哪怕她只是贵妃宫里也已经以她为尊,升不升位份有何要紧呢?何况她的俸禄早就提档。
但乾隆不这么想,他老人家宠起人来真是热烈而恣意的,他觉得郁宛担得起皇贵妃,那就非让她实至名归不可。
郁宛只能退让,何况得她先晋了位,底下的人才好跟着升迁,这么一想就倒觉得是个义举。
于是半年之后,乾隆下旨晋郁宛为皇贵妃,阖宫也终于迎来又一次大封。
和敬公主得知消息真是肺都要气炸了,怎么这些女人跟杂草似的除不干净?皇阿玛也是贪多嚼不烂,就不能像先帝那般留个贵妃就够了么?
皇贵妃位比副后,总是令她不能心安。
和敬遂故技重施,又跑去乾隆跟前进谗,她觉得令皇贵妃离世很可能跟郁宛脱不了干系,否则死前为何要见面?摆明了有蹊跷。
乾隆懒怠理她,“你额娘走前还专程叫了你去,难道你也脱不了干系?这是哪门子的歪理。”
和敬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