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年关, 郁宛跟庆贵妃更忙碌了些,魏佳氏似乎打定主意要避居到她的小阿哥呱呱坠地,哪怕已然胎气稳固, 却依旧闭门不出, 好似完全不怕权柄被人夺了去。
奈何底下两人都不是雄心勃勃的, 庆贵妃不消说,向来唯皇贵妃马首是瞻, 她自己比起账册更热爱看淫词艳曲, 结果千斤重的担子全落到郁宛肩上了。
郁宛:……这就是人善被人欺么?
她却是避无可避,总不能再请太后娘娘出山罢?老人家可都年过七旬了呢, 如今平添了个皇孙要养不说, 还得料理这些琐事, 岂非要了她的老命!
少不得郁宛自己辛苦些。
好在以往旧例摆在那里,照规矩来就是了,只一项不足,便是年下物资紧俏, 人人都当起了囤积狂, 巴不得多搬些好的回去,可内务府的定例就那么些,这个多了, 那个难免就少了, 且那些挑剩下的残次品又该分给谁去?
这个时候就显出等级差异的好处了,位份高的嫔妃理所应当先挑, 剩下的依序排开, 至于那些答应常在们实在入不敷出, 郁宛也会从私库里拿些叫人送去, 如今既端平了水, 又邀买了人心,何乐而不为呢?
但总有不按规矩办事的,譬如惇嫔就是最鲜明的例子。
她虽是嫔位,可毕竟入宫才两年出头,亦未诞下皇嗣,位份怎么都得排在年资久的婉嫔之后。但惇嫔偏偏是个清新脱俗的人,不但敢抢婉嫔的东西,甚至连颖妃都照抢不误——若非考虑到容妃绝世容光,愉妃因子而贵,只怕这两位她也得试试身手。
反倒是跟她同样泼辣的舒妃倒让惇嫔有些忌惮,相反,脾气没那么硬气的兰贵人、宁常在等等,惇嫔收拾起来就更不费力了,什么金纸香烛、杯盆碗盏,张口便要,人家还不敢不给。
郁宛看着内务府报上来的单子,皱眉道:“这个月第几次了?”
真是活越久越新鲜,汪氏不会觉得自个儿无敌了罢,她那张富察脸是保命buff?
庆贵妃哂道:“可又能怎么办呢,终究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
她们也不是没请教过万岁爷,万岁爷也就嘴上训斥几句,汪氏老实两天,不久就又故态复萌了——这人完全记吃不记打。
偏偏皇帝还对她异常宽容。
庆贵妃叹道:“万岁爷待皇后都没耐心,这位倒是屡屡犯禁。”
郁宛心说那当然是性质不一样,汪氏再怎么胡闹挑衅,也不过是欺负跟她共事的女人,在皇帝看来就跟妻妾争宠差不多,都是为了吸引他注意;而那拉氏却是直接挑战身为皇帝的权威,乾隆势必不能忍耐。
在后宫这个天然畸形的地方,有傲骨不如有傲气活得自在。
庆贵妃劝道:“你也别管了,都过年了,何必为这个惹万岁爷不快?缺的那些就从我份例补罢,左右我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宫里就那么点人,也用不了多少。”
郁宛不认同庆妃观点,汪氏若只是变着法子邀宠也就罢了,郁宛不会跟她争,可如今汪氏违背了一条重要的原则,那就是抢占生存资源——她才刚封了嫔位就敢这么嚣张,来日若是封妃,岂不是要上天了么?
郁宛势必得压压这位气焰。
但庆贵妃所言有理,找皇帝主持公道显然是白费劲,他根本没把这种鸡毛蒜皮小事放眼底,那么,怎样才是对汪氏最有效且杀伤力最大呢?
郁宛凝思片刻后有了主意,次日便叫敬事房撤掉汪氏的绿头牌。
敬事房总管一开始还有点迟疑,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在慧贤皇贵妃在世时,同当时的秀贵人发生口角,愤而发下此令,可秀贵人毕竟是个毫无出身的新进秀女,怎么能跟惇嫔娘娘相比?就连当时伺候过先皇后的白贵人皇贵妃都对其另眼相看,更别说惇嫔娘娘这神似先皇后的容貌了。
何况慧贤皇贵妃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万岁爷一句话就消停了,可眼前的豫贵妃娘娘神色却像认真的。
总管犹豫半天,到底还是听从了郁宛吩咐,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像他们这种人事事都得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讨生活真是不容易啊!
郁宛此举旨在试探乾隆对她的态度,她知道因自己是从蒙古来的,又跟皇帝性情相投,乾隆天然地对她有几分纵容——有时候看她甚至像看另一个自己。
可她想知道这种纵容能到什么程度,此番她算了小小地放了个雷,不知乾隆是会包庇汪氏、还是顺从与她,又或者两边调停。
她不会容许汪氏凌驾到自己头上,这是原则问题,当然了,闹开了她也有法子收场——谁叫她先汪氏生下了女儿,有阿木尔这颗开心果在,皇帝怎么也会留几分情面的。
郁宛都有些迫不及待想看看,然则四五天过去了,养心殿内始终毫无动静。
皇帝忙于朝政,根本无暇召幸嫔妃。
郁宛:……
汪氏那头自然也无异样,还当几位贵妃怕了自己,那她更得蹬鼻子上脸了。
直至腊八这天,汪氏仿着孝贤皇后生前惯例熬了一锅腊八粥,又叫人送了一碗到养心殿去,成功勾起万岁爷怀旧之心后,便高高兴兴等着翻牌子。
皇帝自然也发觉那块刻着惇嫔的绿头牌不见了,问明敬事房方知情由,立刻吩咐摆驾永和宫。
郁宛正披着狐裘在廊下赏花,明明是种在盆里的红梅,置于暖房用炭火烘着便好,她偏偏要附庸风雅。
乾隆哂道:“要学人偏又学不像,知不知道模样很滑稽?”
郁宛朝冻红的手心里哈了哈热气,转头看他一眼,叹息道:“可有人明知道学得不像,还是甘心上当受骗呢。”
乾隆目光微动,“你这话很有深意啊。”
郁宛佯装镇定,“臣妾可没深意,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一壁摇头晃脑地吟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几句诗念得倒是似模似样,因着瑟瑟发抖而显出凄清意味。
乾隆上前给她塞了顶昭君帽,又把她两只爪子放在自个儿怀里渥着,微微带着点嘲弄道:“你似乎很瞧不起汪氏?”
莫非宛儿也不能免俗?她不该是以出身论英雄的人。
郁宛惬意地享受天然暖炉的滋润,皇帝没提进去坐坐,她也就懒得提,正好风口里冻清醒些。
她只微微笑着,“臣妾哪敢瞧不起惇嫔,她虽是包衣出身,可都统也算从一品的高官,臣妾不过是粗通教化的蛮夷罢了。”
乾隆拧了拧她的脸,“还说不吃味,酸味都冲鼻梁骨了。”
郁宛被他冰得龇牙咧嘴,“臣妾并非讲究出身,可一个人要得旁人尊敬,她自个儿得拿出本事来罢?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若她自己的所作所为叫人瞧不起,那也难免怨声载道。”
她看了看乾隆脸色,“万岁爷可知汪氏这阵得罪了多少人?不管是位份低于她高于她还是与她旗鼓相当的,她通通都能得罪干净,不能因为汪氏会煮两碗腊八粥、会做点通草绒花,万岁爷就都既往不咎了罢?”
若汪氏效仿先皇后是因为发自内心的景仰,那郁宛自然无话可说;可这姑娘完全是在扯虎皮拉大旗,处处借着先皇后粉饰太平,好掩盖她那颗贪得无厌的黑心,郁宛若是先皇后,怕是得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乾隆沉默着,“所以你才撤了汪氏绿头牌?”
郁宛点头,“到年下了,臣妾不想令六宫失和,若是罚俸、禁足之类,臣妾下不去手,也不想耽误汪妹妹过个好年,便只好小惩大诫了。”
所谓小惩大诫,原来是拿他扎筏子,真亏她想得到。乾隆默不作声,忽然把冰凉的手伸进郁宛领口里去。
郁宛滴溜溜打了个寒噤,赶紧甩开,觉得那股凉意直冲囟门,一股喷嚏也随之而来。
乾隆倒是趁了愿,“这也算小惩大诫。”
郁宛哀怨地看着他,这人真小心眼!
不过皇帝好像不怎么生气?有点出乎她意料。
乾隆淡淡道:“朕为何要生气,就因为你不许汪氏侍寝么?”
富察在世时从来不介意他宠幸何人,她跟所有嫔妃都是和睦融洽的,汪氏既以先皇后为楷模,也应学得宽容大度——这么看来他是得磨磨汪氏性子,这人最近是太放肆了些。
郁宛就看皇帝抬脚往里走去,忙道:“您先换上鞋,那屋里刚铺了崭新的波斯绒毯呢。”
乾隆自然是不听劝的,很随意地就将绒毯践踏得一团乱,到处沾染着雪泥与青草气味——浑忘了这毯子也是他刚赏下的。
郁宛只能干瞪眼,勉强安慰自己皇帝就是个驴脾气,跟他较劲是自己折寿,还好毯子的两边都织有花纹图样,到时候翻个面照样能用。
郁宛给自己的聪明点个赞。
这晚乾隆自然是宿在永和宫里,跟所有霸总文里的男主一样,越生气越卖力,浑然没意识到这种惩罚对郁宛来说不值一提。
她可不是娇滴滴的女王,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庆贵妃借她的书也不是白看的。
直至次日午后,皇帝才一脸餍足地从永和宫离开,素了这么些天,偶尔开开荤倒也不算坏事。令他刮目相看的是宛儿仿佛又长进了,简直无师自通。
郁宛过后颇为得意地把这件事告诉庆贵妃,哪知庆贵妃同情地看着她,原来王安石那首《咏梅》咏的不是梅花,而是腊梅,她一开始就闹笑话了。
难为皇帝还陪她演了半天,也挺仁至义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