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回到永和宫, 春泥方收起适才骄横轻狂的态度,转而带了点忧色,“慎嫔娘娘最是记仇,娘娘今日一场大闹, 只怕她得将您恨到骨子里。”
只是不如此, 又恐怕慎嫔会变本加厉, 如今都敢公然拉拢新燕这样的大宫女,若不稍加震慑,来日手恐怕还要伸得长。
新燕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都是奴婢惹出的祸事, 娘娘要打要骂, 奴婢悉听尊便。”
郁宛道:“这也怪不得你,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
慎嫔敌视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逮着机会总想摆布她一道,永和宫毕竟不是铁桶,难免存在薄弱之处, 早早发现问题也好,省得越拖越麻烦,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借这个机会, 她也想梳理一下宫里的人, 慎嫔能对永和宫的情报了如指掌,想必有她的眼线, 留意一下这阵子都哪些人跟紫竹走得近, 或是寻个由头打发出去, 或是安排到偏远些的地方, 总之不能留下祸患。
新燕自是巴不得戴罪立功, “奴婢会好好查证的。”
又面露惭色,“奴婢一时糊涂,差点铸成大错,实在是不应该。”
她倒是没有希图宠爱的念头,然慎嫔那话当时的确是说到心坎里,要长远地解决麻烦,为嫔为妃似乎是最好的出路,她倒也不敢背叛主子,只想像当初孝贤皇后麾下的仪嫔那般,求个庇护之所也就是了——仪嫔也是包衣下人的儿子,身份原差不多。
郁宛笑道:“她可真会画饼充饥,以为嫔妃那么好当的?有空到养心殿后头的围房看看,多少人吃不饱穿不暖,还得挤大通铺,即便侥幸挣了个名分,常在的年例也不过五十两,答应更只有三十两,远水可能救得了近火?万岁爷再是大方,也不可能随手扔给你八百两银子,能有八两都不错了。”
乾隆爷可不是爱屋及乌的性子,富察家这样显赫也不单是因为孝贤皇后,还得忠勇公自个有本事,魏佳氏饶做了贵妃家世不依旧平平?想靠乾隆爷的宠爱来扭转乾坤,未免不切实际。
何况新燕能否封个官女子郁宛都没把握,仪嫔那是伺候孝贤皇后,又赶上新帝登基大封六宫的好时候,换做正常年月,还不得一级一级地熬,慎嫔这种话也只好哄哄病急乱投医的罢了。
新燕垂头,“是,奴婢也知道想差了。”
原本她也以为慎嫔说得在理,她跟娘娘一起服侍皇上是双赢,但后来再一想,皇上素来看重的便是娘娘对他钟情,贸贸然举荐个宫女过去,这份钟情便会大打折扣,保不齐皇上也会因此齿冷——那倒成双输了。
郁宛道:“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张氏还等着那笔钱救命,她想听听新燕的说法。
新燕绞着手绢,脸上显出为难之色,她知道母亲偏疼弟弟,可她的确也只有这么一个亲弟弟,若真是落得家中无后,她自己的良心也饶不了她,何况父亲病在沉珂,若知道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只怕得成催命符了。
郁宛轻轻道:“你可得想清楚,那赌坊可不是好脱身的,若你弟弟再犯又当如何?你又得没头苍蝇似地去捞他么?”
新燕神情坚决,“我只帮他这回,若他仍执迷不悔,也只好生死由命。”
郁宛道:“你现在说得斩截,可人心都是肉长的,若你娘到时候又来哭诉,恐难免仍受其辖制,到底百善孝为先。”
她捏着蒲叶做的扇子,轻轻晃了两下,旋即沉声道:“本宫这里倒有个主意,不知你能否照办。”
新燕错愕抬头,待听完之后,便心悦诚服地道:“多谢娘娘。”
转眼到了六月初二,又是约定俗成的探亲日子,新燕带着兑好的银票,深一脚浅一脚向神武门走去,身边还跟着小桂子当保镖,财不外露,总得防着有人打错主意。
张氏早已在护城河岸等候多时,见到女儿眼前一亮,就知道这个大闺女是个有本事的,虽然八百两东拼西凑也能借个差不多,可比起背上巨债,倒不如让远在宫中的新燕施以援手——当初母女吵架说的虽是气话,可有一句张氏听着很是入理,若真是图财,干脆卖到勾栏院也就是了,何必送进宫里学规矩?在她看来这倒是镀金,没有她的仁慈,新燕哪能得豫妃娘娘赏识,成为有头有脸的人物?
见二人上前,张氏忙不迭地从栅栏伸出手去,“东西带来不曾?”
新燕将包袱拆开,几张白花花的银票晃得人眼晕,张氏更是喜不自胜,“就知道姑娘是个有本事的,快,让我拿去救你弟弟。”
哪知新燕蓦地将手一缩,“且慢,您可知这些银子从何而来?”
张氏上下嘴皮子一掀,“不就是豫妃娘娘赏的呗。”
没想到豫妃娘娘是这样心软好拿捏的性子,倒是省得她绞尽脑汁偷梁换柱,偷盗宫中财物的罪名毕竟大了些,张氏也不敢叫女儿轻易尝试。
新燕冷笑,“可不是赏,是借,我说了半车的好话,豫妃娘娘方答应借我挪用一二,并交代三月之内必得归还。”
张氏惊道:“三个月?这哪还得上?”
没想到豫妃会是这种脾气,也太守财奴了些,张氏皱眉,“姑娘,你就不会说点软话?好歹你服侍豫妃娘娘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看在你起早贪黑干活的份上,娘娘也须容你点情。”
新燕道:“我自然是费尽唇舌,可娘娘的钱也不是天下掉下来的,转眼又要进中秋了,裁衣裳送礼四处打点,哪块不得用银子?你这会子说得轻巧,回头娘娘只怕该把气往我头上撒。”
张氏左耳朵进右耳多出,只贪婪地望着那封银子,到嘴边的肉怎么也不肯吐掉。
新燕定了定神,“娘娘固然心慈,可我也不能白拿人家的,这笔钱您无法还上,那只好我来想办法。”
张氏惊疑不定,“什么办法?”
新燕从怀里掏出纸笔来,“横竖这些年您索要的也不少了,您生我养我,我不敢有怨言,这最后的一笔就当卖身钱罢,从此天南海北,两不相干,豫妃娘娘也是这个意思。”
张氏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下意识又想落泪——她还舍不得这份母女情呢,当然更舍不得新燕月月攒下的俸禄,这么一个聚宝盆断送了太不值当。
本待用骨肉孝道挽留,哪知新燕却冷冰冰地道:“您若舍不得,干脆这封银子也别要了,我即刻拿回去给娘娘便是。”
张氏忙不迭道:“签!签!我这就签。”
奈何她没读书,识不得几个字,本想借此推脱,小桂子却及时递过一副印泥上去,逼着她按了指印。
张氏暗暗咒骂,豫妃是个吝啬鬼,身边的人也跟活阎王似的,半点礼数都不懂。看新燕脸上殊无挽留之色,她忍不住讥讽道:“姑娘如今攀上了高枝了,哪里还用得着我替你操心呢?左右我和你爹都是没本事的,往后出阁说亲别来找咱们,让豫妃娘娘替你安顿罢。”
小桂子挤眉弄眼地道:“那自然,娘娘再不济也会为新燕姐姐寻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若由你们安排,指不定送去给哪个糟老头子做妾呢!”
“你!”张氏气了个倒仰,倒也不敢跟他争辩,一则怕他颠倒黑白到豫妃跟前毁谤自己,二则,听说太监都是些心理变态的,手上又没轻没重,若闹到动起拳脚,自己更得吃亏。只得敷衍地道了声谢,便气吁吁地告辞。
这厢新燕望着小桂子道:“方才多亏你帮我说话。”
小桂子摆手,“不算什么,咱们都是伺候娘娘的人,有什么难处不能互相扶持?”
新燕只觉得心里热乎乎的,那个家跟她虽有血缘,带给她的却只有忧闷与不快,反倒是在娘娘这里体会到久违的温暖。本来还在为张氏的态度而难过,这会子倒是松快多了。
小桂子又道:“对了,前儿王公公说你有一句没讲完的话,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新燕脸上一热,当时她鬼迷心窍,差点让王进保帮她掌眼,她好进去服侍皇帝,亏得及时醒悟——正因知道王进保对她有好感,她才更没法子说出口。
世上最卑鄙的人莫过于利用感情的人。
之后便借故岔了开去,没想到王进保竟念念不忘,还问到小桂子跟前去。
新燕理了理情绪,“当时本想问他要一样东西,后来找见了,你就这样跟他说罢。”
小桂子满腔不解,这两人怎么跟打哑谜似的?但他毕竟只是个传话人,人家怎说他照做就是了。
新燕轻轻叹了口气,就这样吧,她倒不是嫌弃王进保,而是自觉配不上他——哪怕要结对食,他也该找个心思更明净的姑娘。
等新燕回禀完跟张氏交谈经过,郁宛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便要将那张卖身契撕碎,她本来也只是想避免新燕娘家人总来滋扰,并不想借此掌控她终身。
哪知新燕却坚持不肯,说是白纸黑字签订的死契,哪能随便反悔?除非攒够该偿还的数目,否则这辈子她都是娘娘的人了。
郁宛也无法,只觉得古人真是死脑筋,把什么信念呀誓言呀看得格外重要,不过这对她倒是卸了一块心头大石,至少新燕日后不会再起反叛之念了。
她当然不会狠毒到耽误两个女孩子的青春,少则五年,多则十年,总得为新燕跟春泥指一门合心合意的亲事,否则外人还以为永和宫尽出些老姑娘呢——她自己就是最大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