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码头三闸指福兴闸、惠济闸和通济闸, 惠济闸又为其中最险要一处关隘,其飞流直下情状,比起赫赫有名的钱塘江潮亦不遑多让。
郁宛记得小时学那篇《观潮》, 当时就对钱塘江心驰神往,后来读沈兆沄那首惠济闸, 更为之震撼:声殷巨雷光喷雪, 一径划然苍崖裂。
何等瑰丽奇幻的景象。
兴之所至, 不由得曼声念来。
乾隆不禁暗暗纳闷, 他也算博览群书,这两句倒是从未听过,难道是宛儿自己所作?可宛儿虽识字, 于韵律上却平平,莫非真是“文章本天成, 妙手偶得之”?
虽是受他熏陶, 不过刚提笔就能做得这样好,比起自己也不遑多让了。乾隆如此想着。
他又哪晓得沈兆沄是嘉庆年间进士,此时当然名不见经传。
这一路行来郁宛也有点累了, 但看堤坝边上人来人往, 又不敢轻易撒手, 生怕眼错不见阿木尔就淹没在人堆里。
乾隆道:“还是交给朕吧, 朕比你高, 看着也方便些。”
阿木尔早已醒得双眸炯炯,也被眼前的奇景吸引了注意。乾隆便趁势将她托起, 好让她坐到自个儿肩膀上, 虽然也会被身后埋怨挡了道, 可被乾隆淡淡地回过去一瞥后, 那人便知趣地住嘴——不得不说, 天子的气场还是很吓人的。
其实还没到涨潮的时辰,天边只薄薄地漫起一层水雾,如同云蒸霞蔚一般,随着潮水涨起,白雾也越来越重,及至形成一道水墙,轰轰然如万马奔腾,郁宛下意识地后退,胸口突突狂跳。
其实潮水根本溅不到身上,可总觉得近在眼前似的。
乾隆温声道:“若害怕,就躲在我身后。”
郁宛道:“我才不怕。”
不过当第二道潮水袭来的时候,她还是放弃嘴硬,把皇帝宽阔的肩背当成防护墙,其实余波的威势已经小得多了,不过听着江面上风号浪吼,再看着暴涨丈余来高的江水,仍难免让人心有余悸。
堤坝上也有和他们一样观潮的人,十分健谈,“二位是从外地来的?听声音像是北边腔调。”
乾隆笑道:“早听说惠济闸名噪一方,因此过来看看。”
那人道:“你是没见过海宁的江潮,比这个还汹涌剧烈。”
乾隆笑道:“你们倒是大饱眼福。”
那人嗐道:“好什么好,那些个文人骚客看着尽兴,受苦的还是咱这些小老百姓。”
本来钱塘江入海口有南大门、中小门和北大门三个门口,若海潮往北,则海宁一带首当其冲,往南则绍兴坐当其陷,唯有走中门才能免于灾祸。可从前年开始海潮越发往北,海宁一带潮信告急,他家就是海宁人,因着良田淹了几十亩,不得不拖家带口到淮阴来,可若海宁大堤被冲毁,到时候可就有家都不能回了,更何况穿衣吃饭都成问题。
郁宛插嘴:“不能早些修建防御工事么?”
那人嗤道:“您说得轻巧,银钱从何处来?”
他家当初说好补偿耕地的银子都还没发放呢。
乾隆咦道:“莫非不曾上达天听?”
他约略记得年年都有赈灾银子拨下,南边的洪涝正如北边的旱灾,几乎成了约定俗成的旧例,每逢那几个月国库里都会匀出一份银子,特为赈济灾情所用。
那人叹道:“银子虽多,究竟谁才能见着?上头大人们层层盘剥,到得咱们手里,恐怕只有指头缝里漏下的一点,不倒扣都算不错了。”
指望上头怕是早该饿死。还有年年水灾引起的疫病,说是施粥施药,能分得的只有一点稀薄汤水,得了病的更是只好等死,他最小的一个女儿正是在去年水灾中过世的,也没钱安葬,只能一卷麻席包裹,草草掩埋了了事。
乾隆默然。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句诗虽然耳熟能详,可当真正亲眼所见的时候,难免还是感到悲凉。
从堤坝上下来,乾隆罕见地没说几句话。
郁宛道:“您觉得很不可思议罢?但这种事臣妾也见了不少。”
乾隆失笑:“你又没跟那些人打交道,何必充什么内行。”
郁宛道:“怎么没有,您以为这种事宫里很少么?您到市面上去看看,外头的鸡蛋一两文就能买到,可到宫里一辗转往往就得四五钱,足足翻了几十上百倍,这多出的银子到哪儿去了?还不是那些买办跟管事太监手里。”
乾隆收敛嬉容,“听你的意思,你仿佛吃过买办苦头?”
郁宛道:“幸而臣妾是个得宠的,那些不得宠的常在答应,想吃碗蛋羹涂个胭脂都得看买办脸色,她们又能找谁诉苦去?”
她自己因为圣眷隆重的缘故,倒是没人敢轻易拿捏她,小钮祜禄氏却尝过这方面的苦头,否则也不会当初慎官女子送盒胭脂就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还差点着了人家的道。
“自然,宫里的嫔妃再怎么委屈,也能领份俸禄度日,外头的灾民可就只能老实等死了,谁叫他们生来低人一等,可不得认命么?”郁宛叹息。
乾隆没想到能从她口中听到这番见解,倒是刮目相看,可随之而来却是更深的沉默——是否他在这个位置上坐得太久了,早已忘却何为民生疾苦,究竟要如何做才是圆满的解决之道呢?若先帝在世又当如何?
以民为本,到底不能只是一句空话。
郁宛抛砖引玉之后便不再多说,本来她自己的聪明也有限,一想到这些就脑壳痛,唯一记得先帝爷那句“吏治不清,民何由安”,可整顿吏治向来是个旷日持久的问题,哪怕先帝爷那样励精图治,也难免还是留下些缺憾。
况且时代的巨轮总是滚滚向前,一个朝代不可能永远昌盛,总得走向衰亡,郁宛既无挽狂澜于既倒之力,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偶尔当朵解语花,点醒一分是一分罢。
瞅着时候不早了,郁宛道:“万岁爷,咱们现在是回船上去,还是就在外头用膳?”
乾隆便知道她馋劲犯了,难得来江南,怎能不尝点特色美食?
乾隆因让李玉去打听打听,看哪儿有不错的饭馆酒家,好将就着对付一顿。
好不容易选定了地方,五阿哥却带人追过来了,年轻的脸庞满是汗水,“皇阿玛原来在此地,让儿臣好找。”
原是又有几名本地的官员前来面圣,他不敢擅专,总得请示皇帝旨意。
乾隆便叹道:“瞧瞧,总是不能消停。”
郁宛莞尔,“能者多劳,万岁爷这一辈子怕是都清净不了。”
惯例吹捧得乾隆心花怒放,郁宛便欣欣然让小桂子将餐点打包,来都来了,总不能无功而返,怎么也得尝尝新鲜。
那酒楼老板后知后觉得知御驾造访,喜得忙要出来相迎,哪知等他下楼皇帝一行已经离开,于是捶胸顿足、百般叹惋——多好的一个出名机会,就这么白白错过了。
乾隆爷倒是慷慨,对郁宛道:“回头你若吃着好,朕让李玉送块匾额给他,就名‘天下第一楼’。”
郁宛笑道:“那若吃着不好呢?”
乾隆道:“也是第一,不过是倒数第一。”
郁宛忍俊不禁。
五阿哥也陪着笑,他跟皇帝轮廓相似,却更清癯俊美。不过郁宛现在看他已没有当初对小男神那般悸动心情了,尤其在他接连纳了几个侧福晋跟侍妾之后——虽说这是古代男人的基操,可郁宛还是为自己童年磕过的神仙爱情而心塞。
幸好五阿哥作为兄长还是没话说的,这一路多亏他帮忙拉扯永璇跟永瑆,否则郁宛带三个孩子恐怕早就发疯了。这又让她稍稍捡回了一点印象分。
五阿哥就觉得这位豫妃娘娘对自己的态度十分莫名其妙,时而亲切备至,时而又冷淡非凡,自己曾经得罪过她么?应该是没有。
可能草原来的女子就跟草原的天气一样反复无常吧。
舒妃跟忻嫔在船上枯坐半日,都在为自个儿所掌握的那个秘密百爪挠心,好容易听得御驾归来,两人立刻如脱缰的野马一般奔下船去。
正要告诉皇帝他心爱的嫔妃与人私奔的消息,忽一眼瞥见乾隆身侧立着的人影,忻嫔如同见鬼一般,“你怎么在这儿?”
郁宛被她跳脱的问法弄得大脑宕机了一刹,“否则本宫该在何处?”
舒妃倒是见好就收,悄悄扯了扯忻嫔衣袖,示意她稍安勿躁。
这事分明透着反常,那宫女分明说豫妃跟个青衣文士一起出去的,怎么回来却与万岁爷在一起?
再想不到乾隆会是乔装改扮微服私访。
乾隆也懒得理会叽叽喳喳两人,只拍了拍郁宛手背,“朕还有事料理,你自己好好用膳吧。”
郁宛屈身施礼,“恭送皇上。”
又朝对面笑道:“二位姐姐可要跟我一同用膳么?”
舒妃忻嫔自然是拒绝,这女子行事处处透着诡异,指不定还会在饭菜里下毒将她俩灭口,还是慎重些好。
郁宛本来也只假意客套一下,不肯就算了,转头让春泥去请庆妃来舱房。
庆妃也是美食家,自然义不容辞。两人摆上几案,斟点美酒,惬意地小酌起来。万幸阿木尔已经被哄去午睡了,若她在,郁宛是决计不肯沾酒的,生怕有样学样。
庆妃得知她跟皇帝相约去了惠济闸,方才恍然,“怪道那俩行迹如此可疑。”
看来是打算揪郁宛的错处呢——亏得她俩没早些声张,否则还不知道是谁倒霉。
郁宛先是诧异,继而狂笑:“私奔?怎么想得出来。”
她再怎么也不可能抛弃乾隆这张长期饭票呀,有情或许能饮水饱,可没钱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看来这俩倒是比她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