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萨日娜这话正说在法蒂玛心坎上, 法蒂玛眉间的愁容渐渐消散,情绪也比方才舒缓了许多——不知不觉,她对这萍水相逢的妇人亲切了许多,看她时眼中甚至有些眷眷依恋之意。
萨日娜又让草果端来鸡汤, “听人说你从昨晚上就没吃东西, 年纪轻轻的哪受得住, 别看你如今花容月貌, 饿得瘦脱了相,保不齐也得变丑八怪, 到时候霍集占见了都不要你!”
一席话说得法蒂玛和那几个回疆侍女都笑起来, 郁宛则是喟叹,她额吉能这样看淡生死,谈笑风生,必然也曾亲历过不少痛楚,吃一堑长一智, 可人生能有几年去吸训教训呢?
法蒂玛倒是幸运的,能在最悲怆的时候得人开导, 否则, 纵使从房梁上救下一次, 今后也只能郁郁寡欢寒度余生了。
萨日娜看她喝得急,柔声劝道:“慢些, 仔细噎着。”
又笑着说, “可惜饿久了的人不能吃大油大荤之物, 你们那里的馕包肉我也会做一点呢。”
郁宛诧道:“您怎么没给我做过?”
萨日娜白她一眼,“你这贪吃鬼, 让你尝了新鲜, 可不得天天要?”
草原上面粉精贵得很, 哪禁得起这样糟蹋。
郁宛哼哼唧唧,不用把她说得跟猪一样吧?她才没那么馋呢。
还好那小太监知趣地没把两人对话翻译过去,否则法蒂玛定得捧腹。喝完鸡汤,她珠泪涟涟的望着萨日娜,“您对我真好。”
又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叫我想起早就过世的阿娜。”
萨日娜立刻接话,“你若不嫌弃,就把我当成阿娜也使得。”
郁宛醋意横生,“您已经有我这个女儿了,怎么还能认别人?”
萨日娜才不在乎她耍小孩子脾气,轻飘飘地道:“当初我生下你的时候,你几个哥哥也没不认妹妹呀!”
郁宛哑口无言。
法蒂玛倒是知机,赶紧俯身行敬礼,乖乖唤了声“阿娜。”
萨日娜又牵着她的手,“往后咱们就是一家子了,虽然你母亲和丈夫都已不在,这世上关心你的人还有很多呢,琪琪格是我看着长大的,她心地纯善,待人也是一样,你们一定要和睦相处。”
法蒂玛听话得很,立刻面朝着郁宛,“琪琪格姐姐。”
郁宛傲娇地转过头去,本不欲理会,但法蒂玛那张脸实在叫人无法拒绝——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妹妹似乎不算坏事。
最后只能简单抱了抱。照穆-斯林的礼仪,似乎是该行贴面礼,不过两人都有点局促,于法蒂玛是因为性子羞怯,至于郁宛,她担心自己把持不住——她还没打算变弯呢。
母女俩从承乾宫出来,已经日当正午。正如阳光驱散乌云,和卓氏心头的阴霾也被扫荡一空,萨日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她从鬼门关上拉回来,也给郁宛多认了门亲戚。
临走时还给她取了个蒙古名字,叫娜仁花,即太阳花之意,希望她重拾生之热爱,坚强勇敢地活下去。
郁宛气咻咻地道:“您给我起名都没这般用心呢。”
萨日娜笑道:“琪琪格难道不好听吗?”
郁宛撇撇嘴,“好听归好听,也太简单了些。”
琪琪格就只是花而已,路边的狗尾巴草也有人当花朵欣赏呢。
萨日娜道:“那得怪你阿布,我本来想的是乌云琪琪格,你阿布嫌拗口才给改了。”
郁宛:……好随便的理由。
不过乌云琪琪格对她似乎也不怎么合适,乌云在蒙语里意为智慧,她跟智慧却不怎么靠边,听起来更像反讽了。
萨日娜看她仍闷闷不乐,笑着摸了摸她头,“不会真生气吧?额吉待你当然是最亲的。”
她之所以认下和卓氏,一则是宽慰其心绪,省得日后再起拙志;二则,凭和卓氏的美貌,得宠乃是必然之势,她既不愿琪琪格与之为敌,最好的法子便是将这个潜在的敌手变成自己人,也方便女儿在宫中多个膀臂——左右和卓氏不会有孩子,往后也起不了异心。
郁宛知道母亲苦衷,但萨日娜为她设想得越周全,越令她觉得伤感,这回一别,不晓得几时才能再见,到底骨肉离分。
萨日娜语重心长,“琪琪格,额吉不能保护你一辈子,你自己得立起来,不能总叫咱们替你操心,明白吗?”
草原上有一句话,鸟儿终究离开巢穴,骏马必得驰骋旷野。当初定下的几门亲事无疾而终,她也以为琪琪格能长长久久留在家里,然而一道圣旨千里而来,终是将琪琪格带入宫中,萨日娜做不到违抗皇命,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求长生天赐福,让女儿走得顺一些,再顺一些,不要叫她受苦,省得当额吉的成日牵肠挂肚。
郁宛依偎在母亲怀中,轻轻道:“我明白。”
如今她已有了自己的家庭,马上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她会像爹娘照顾自己一般照顾好它,不让它受到半点伤害。
她还得看着这个孩子长大成人,安稳地成家立业,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母女俩回到宫中,就见小桂子来报,方才根敦老爷来过了,不过很快又被李玉给请了去,说是陪皇帝去南海子。
郁宛:……那不正是她跟乾隆爷度蜜月的地方吗?
啧啧,没想到皇帝口味清奇,连她爹这种大腹便便的老头子都不放过。
许是她的眼神有些诡异,小桂子忙补充道:“说是练习骑射,南苑那边草场开阔,不比宫里道路迂回,地形复杂。”
郁宛当然没误会,她只是脑洞大开随便想想而已,除非皇帝带和卓氏过去那才值得担心呢。
不过她爹的骑射……郁宛很怀疑宫中骏马能否承受根敦那惊人的体重,印象里她阿布已经很久都没骑过了吧,每常出门都是坐车。
不会三下五除二就输得落花流水吧?
萨日娜并不担心,输别人那是丢脸,输给皇帝可是荣幸,再说也费不了多少银子——皇帝忍心让老丈人太过破费吗?不过博个彩头而已。
郁宛心想,那可不一定,乾隆爷对钱看得可认真了。
她这辈子都将记得乾隆悔棋的事,可惜不能载入史册,否则皇帝的形象一定比现在还糟糕得多。算了,为了腹中孩儿的面子,她姑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萨日娜在永和宫一直待到二月十四,给孩子做了许多肚兜跟小衣小袄,因为不知男女,两种款式的都有。
这中间根敦也没闲着,陪皇帝在南海子游山玩水,将骑马、打猎、钓鱼、下棋等等几乎试遍,只除了过于文雅的几种他一个大老粗完全不通,余下的乾隆爷恨不得一一见个真章。
当然结果都是大同小异,往往根敦努力大几个时辰,最后以微末之差输掉,彩头当然尽数归皇帝爷所有。乾隆大概赢多了有些抱歉,末了又叫李玉将银子给还回去,还添了双倍的数额。
可见他老人家心情的确很好。
郁宛暗暗诧异,阿布要是脆败倒是罢了,可偏偏这种输法,实在像极了控分大佬,不会是装的吧?
可根敦归来的时候分外懊丧,看不出演的痕迹,大概真是廉颇老矣。
等到夫妻俩准备辞行回蒙古时,根敦仍未缓过劲来,不过在看到乾隆爷送来的那一车礼物时,眼中立刻变得熠熠生辉,这么多瓷器跟绸缎,能换多少头牛羊啊?
麻利地从马车上跳下谢恩,朝着乾清宫的方向毕恭毕敬磕了几个响头。
郁宛看得大跌眼镜,原来她爹身手不凡,还是个灵活的胖子,难怪敢跟皇帝比试骑射呢。
萨日娜掩唇一笑,对着郁宛悄悄道:“你阿布年轻时候是草原上最英武的勇士,不然我哪瞧得上他?”
至于他在皇帝跟前的那番表现是否作秀,萨日娜并不多做说明,总归宾主尽欢了不是?
郁宛忽然觉得爹娘都好神秘,他们这家子不会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吧?
只有她是货真价实的咸鱼。
罢了,咸鱼也有咸鱼的宿命,即便她真有一身才艺在宫里也无处施展,还不如安生躺着呢。
萨日娜拉着她的手依依惜别,“你别担心咱们,顾好自己才最要紧,遇事也别太过逞能,得饶人处且饶人,忍一时风平浪静也就过去了。”
根敦则是单刀直入,“琪琪格,往后谁要是欺侮了你,你只管骂回去,若骂不过,就用拳脚解决,你是阿布的好女儿,打架一定不会输阵的,是不是?”
显然对女儿的武力值很有信心。
郁宛:……似乎可以试试。
萨日娜忙将丈夫推上车,嗔道:“别胡说八道,快走吧,天黑之前还得到驿站呢。”
两人齐齐从车窗里向她挥手。
郁宛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小方框,眼眶渐渐濡湿。
此去一别,当是经年。
春泥帮她戴上兜帽,又将她微凉的手放在掌心渥了渥,“娘娘,外头风大,咱们回去吧。”
郁宛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