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敦从内殿梳理完出来, 觉得周身刺挠,十分不自在,对妻子埋怨道:“你从哪买来的衣裳, 怪模怪式。”
他穿惯了棉、麻、毛各种织物,就是不习惯穿这丝绸的, 滑溜溜的根本挂不住肉。
萨日娜啐道:“真是山猪吃不来细糠!亏我还特意到京城最好的绸缎坊为你订做,难得见一回女儿,不得打扮得体面些?”
根敦小声嘀咕,他虽是山猪,眼前这位倒也愿意嫁呢,也不知是谁眼光不好。
萨日娜虎目一瞪, “你说什么?”
根敦赶紧赔笑, “我说你说得对, 既然面圣,当然不能给咱琪琪格丢脸。”
郁宛素来知道阿布有些耙耳朵,没想到这么多年始终不改, 且有愈演愈烈的阵仗,亦可侧面看出她额吉的本事——虽说草原女子多数性情直爽,不与满汉相类, 但她额吉绝对是里头最彪悍的那个。别人的勇猛只在外表, 她额吉却是粗中有细,绵里藏针,难怪能把偌大一家子人管得服服帖帖呢。
根敦偷空向女儿递了个眼色, 郁宛会意,“额吉, 时候不早了, 咱们还是坐下边吃边说吧。”
说着就要让御膳房传膳, 哪知王进保这会儿却打着千儿过来,“启禀豫嫔娘娘,万岁爷请德穆齐老爷到养心殿用膳。”
郁宛真没想到皇帝会给她爹这么大面子,不过这对她来说却不似好事——只请男客不请女客,那显然是要喝酒,她爹酒量虽好,酒品却不咋地,脾气上来更容易骂骂咧咧,有回还趁着醉意把隔壁达瓦达仕部的塞音察克骂了个狗血淋头,起因不过是他麾下的牧民偷了勒扎特部一只羊。
郁宛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待要帮爹爹推辞,萨日娜却拦住她,“皇上盛情相邀,怎可不赏脸?我瞧你爹自个儿也是愿意去的。”
根敦自然乐得眉开眼笑,他这人对于免费的筵席一向都很热爱,酒水更是来者不拒——白得的干嘛不要?
虽然听到面圣也紧张了一小会儿,但很快就被王进保的吹捧给哄得飘飘然了。
待父亲离开,郁宛便有些忧心忡忡,乾隆这人虽大半时候和蔼可亲,但雷点也真不少,说不准哪句话便得罪他了,他老人家又记仇,过后翻起旧账可怎么好?她爹却是个混不吝脾气,醉时天不怕地不怕,醒后却会忘光光。
只盼着他这回克制点儿,所幸乾隆爷的酒量也不惊人,悠着些应该没事。
因王进保说了会派侍卫送客人回驿馆,萨日娜也懒得操心,用了膳便带着女儿歇息。
到了快亥时,母女俩却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惊醒,匆匆披衣起身,只见王进保搀着根敦在外头,两条腿跟面条式地站都站不住,另一边乾隆爷则被李玉扶着,虽醉眼乜斜,看起来情况要好得多。
王进保愁眉苦脸,“德穆齐老爷非得同二位告别才肯离宫,小的也是没办法。”
郁宛没想到她爹把她的忠告全当成耳旁风,居然真个喝得烂醉如泥!不免气不打一处来。
皇帝爷却也没叫人拦着——也是,看他的模样,说不定喝得比她爹还尽兴呢。
乾隆打了个酒嗝,十分得意地道:“宛儿,你还说你阿布是草原第一猛士,瞧瞧,还不是被朕给比下去了!”
郁宛心想她可没说过,要么是她爹自己吹牛的。
看两人的架势还真拼了不少,这是公然在养心殿内较量起来?
萨日娜本来也有点恼火,可看丈夫偷向她眨了眨眼,立刻心知肚明,又嗔道:“真是,以前篝火宴上那些壮年小子都拼不过你,怎么进了宫反倒退步了?没的让万岁爷扫兴。”
正话反说,当然不是他退步,而是皇帝太有水平。
乾隆乐呵呵地道:“夫人也莫怪他了,德穆齐与朕一见如故,言谈甚欢,还送给朕一个这么好的女儿,逢此幸事,怎可不浮三大白?”
萨日娜不懂那些文绉绉的,只找了块热毛巾来给丈夫擦汗,装模作样道:“你呀,比不过人家就别逞能,这会子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吧?”
根敦两眼紧闭,嘴里还嘟嘟囔囔,仿佛很不服气似的。
乾隆爷大获全胜,也不跟他计较,只让王进保好生送他回去,这厢又望着郁宛笑了笑,颇有些炫耀架势。
郁宛感叹,万岁爷这争强好胜的性子,真是在哪都不落下。
她又哪晓得爹娘合演了一出戏,不管怎说,皇帝对勒扎特部的印象更好了。
次日根敦因为宿醉,不得不留在驿馆休养,乾隆深觉惋惜,便派人送去口信,请他好转之后务必再来,翁婿俩还有好多乐子可寻呢。
郁宛看出皇帝这是上劲了,她爹这个牛皮大王遇上乾隆这个天底下最自信的男人,可不就成了天雷勾地火?偏她爹也是轻易不肯认输的,皇帝自然要比到他心服口服为止。
郁宛懒得理会这帮幼稚的老男孩,每日只带着萨日娜到御花园各处赏景,或是留在屋里做针线,萨日娜对宫里花色繁多的绣样很感兴趣,连鞋底都得凿上大朵大朵的牡丹,萨日娜嘴里说着无用之技,转头却认真钻研起来。
郁宛就发现额吉还是颇有些小儿女情态的,奈何嫁了根敦这么个心思简单的大老粗,自个儿也不得不变成女汉子,帮他掌管家业,治理部曲,可在内心深处还是挺爱美的。
郁宛悄悄道:“别说鞋底鞋面,宫里光是寝衣都有一百种纹样呢。”
萨日娜微微脸红,“里头的衣裳那么费心做什么?又没谁看。”
“阿布会看呀。”郁宛吃吃笑着,“不如我让制衣局给您做几件,或是您亲自去瞧瞧也使得。”
萨日娜一面骂着轻嘴薄舌的丫头,一面却身不由主被郁宛给带了过去,仅半个时辰,她就预定下十来件寝衣,其中不乏偏性感的款式,横竖布料都是现成的,做起来也方便。
制衣局坚持不肯要银子,萨日娜只得将土仪送了几袋过去,聊表谢意。这会子她方对女儿在宫里的地位有了明确认识,原来琪琪格真的很得宠。
郁宛笑道:“回去之后您就可以穿给阿布看了,看他有何反应?”
“他?简直对牛弹琴。”萨日娜嗤声,年轻的时候就不会对她说情话,人老珠黄就更不会了,再说夫妻俩都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玩那些肉麻把戏作甚?
郁宛道:“您试试嘛,这有什么好害臊的。”
一席话说得萨日娜低下头去,或许她真可以做做看?她对自己的身材还是挺有信心的,哪怕岁数上来微微发福,皮肉倒还紧实,胳膊是胳膊,腿是腿——至少在根敦眼里如此,不然也不会现在还保持五天一次的频率。
多少老夫老妻都是各睡各的。
她清清喉咙,“你别管了,怎么进了宫越发没大没小?连你额吉都敢打趣。”
郁宛抱着她的胳膊撒娇,“我不管离家多久,总归是您的小棉袄嘛,难道您舍得脱掉?”
萨日娜哭笑不得,这孩子!
永和宫一片其乐融融,西边仅一街之隔的承乾宫此刻却是暗流涌动。那拉氏天天派几个姑姑到和贵人处教授《内训》,而和贵人也真个借着养病之名没出来,那拉氏便让她们在窗下诵读,这波累了再换一批,总之不让和贵人清净。
两方面僵持不下,似乎谁都不肯让步,而乾隆爷则干脆当起了甩手掌柜,充耳不闻——他这会子满腹心神都想跟草原来的勇士较量呢。
这日那拉氏忽然叫了郁宛过去,郁宛还以为要问她养胎养得怎么样,准备了一肚子草稿,哪知那拉氏却叹道:“和贵人昨夜自缢了。”
郁宛一惊,忙问道:“人救下了不曾?”
自然是救下了,否则六宫不会像现在这样安静,早就闹翻了天。那拉氏也没想到和贵人如此气性,她不过找人训了她两句,当晚上便投缳了,亏得守夜的小太监被尿憋醒,瞧见一个黑影挂在窗前,这才慌忙将和贵人放下。
那拉氏想起来都有些后怕,倘若和贵人真个香消玉殒,皇帝会怎么看她?势必会猜忌是她下的毒手。
那拉氏实在没办法,身为嫡妻,她无力阻止丈夫宠幸妾室,可作为皇后,又岂能眼睁睁看着宫里尊卑失序、规矩颠倒?何况还有太后的嘱咐在里头。
“本宫思来想去,也只有你是个能干的,想请你帮忙劝劝和贵人。本宫也不求她处处恪守宫规,对本宫尊崇有加,好歹得做做样子吧?”别叫她夹在太后跟皇帝中间为难。
那拉氏实在心力交瘁,她掌管六宫多年,可因为行事之风,与嫔妃并不亲近,何况又有个处处温存的先皇后作比照,满打满算也就婉嫔还能体谅她苦衷。可婉嫔更是个木讷性子,叫她去说服和贵人,还不如让她自己上吊。
望着那拉氏憔悴青白的面容,郁宛没奈何,只得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