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宛正津津有味啃着兔头, 没打量皇帝悄没声儿就进来了,慌得连忙从榻上起来。
再看看油汪汪的爪子,行礼也不是不行礼也不是, 只能胡乱在镜袱上擦了擦, 潦草蹲了个福。
嘴边的且不管了——话虽如此,郁宛还是悄悄伸出粉红舌尖, 沿嘴唇扫荡一圈, 勉强将那些红油辣子拾掇干净。
看她着急忙慌的模样, 乾隆就知道她顾不上说话, 想必方才又是心声。
这女子真个有趣, 明明比谁都馋, 心里却还假模假式说兔子可爱兔子吃不得, 难道还想给它们超度?
鳄鱼的眼泪。
乾隆爷默默吐槽了一番, 看向盘中奇形怪状的物事,若是拌兔肉也就罢了,这玩意全是骨头怎么下的去嘴?
郁宛察言观色,献宝似的用筷子夹起一个完好无损她没碰过的,“您也尝尝吧, 可好吃呢。”
乾隆表示拒绝,“罢了。”
再怎么勇于尝试, 这也不像人吃的东西。
奈何郁宛热情洋溢, 执意递到他唇边,“您先尝一口, 只一口。”
乾隆却不过情面,奈何那兔子脑袋硬邦邦的严丝合缝,愣是看不出该从哪起始。
郁宛便亲自为其演示,“像这样从中间掰开, 吮吸骨头缝里的精肉就是了。”
乾隆便就着她的手咬了下,入口先是火辣辣的灼烧感,觉得嗓子眼都快冒烟,正要吐掉,随之而来却是一股又麻又刺激的鲜香,激得周身都暖融融起来。
郁宛看他神色改变就知道上钩了,得意道:“如何,不错吧?”
舌尖余香满颊,乾隆细细品咂着,“还行,就是太辣了些。”
郁宛撇撇嘴,“这还只是中等程度呢,看来您是真吃不得辣。”
就又拿了两个五香的来请君品鉴,这回乾隆的批语就满意多了,“还是你会吃,怎么想到的?”
“可不是,”郁宛笑道,“又能消磨时间,又能解馋,大冬天地好暖和身子,还不必担心长胖——本来也没多少肉,您说是不是上上佳品?”
她当然不是无事献殷勤,而是另有一重目的:若能哄得万岁爷也对这种零食上瘾,在宫里多养兔子,那她打起牙祭也就方便多了,谁叫一只兔子才长一颗头,得多少兔子才能吃饱呢。
亏得这话没被纯贵妃听见,否则定该咒她下阿鼻地狱。乾隆瞥她一眼,用沾了胰皂水的湿帕子净了手,这才正色说起来意。
原来他想请郁宛将先前对永璂他们讲的那个孔雀公主的故事写完,再叫南苑戏班子改编成折子戏,等年末好让太后瞧瞧新鲜,说不定还能帮郁宛提升一下好感。
郁宛表示怀疑,“太后娘娘会喜欢这种戏吗?”
得道高僧被妖女诱惑,虽然没有成功,但怎么瞧也不像正经人的口味。
乾隆淡淡道:“皇额娘口味驳杂得很,你别小看她老人家。”
什么西厢、牡丹,乃至长生殿、桃花扇,太后无不津津乐道,她才不管合不合乎正统道义,只为看个热闹有趣儿——傻子才把戏文当真。
郁宛虽有点埋怨皇帝没事找事,可毕竟也有为她好的成分,遂勉强答应下来,只是她清楚自己的本事,脑中破万卷,下笔如白痴,纵使强行写出,也必定干巴巴地如八股一般。
得找个人帮她润色。
皇帝去后,郁宛立马找来心腹们商议。新燕春泥都只在能识字的水平,出口成章是万万不能,好在小桂子自告奋勇,说寿康宫黄太监以前教他念过几本书,又有老太妃们常请女先儿来说故事,勉强记得起承转合该怎么做,或能模仿一二。
郁宛便当场考了他几出时下流行的折子戏,小桂子居然过目不忘,对答如流,叫郁宛兴奋得差点发出李云龙之喟叹,“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
便要找点什么东西赏他,正好剩得半盆子兔头,权当消遣罢。
小桂子高兴地接过,可只瞅了一眼,便委屈地道:“小主,里头是空的。”
郁宛低头望去,果然只剩辣子,敢情皇帝离开的时候全给打包带走了。
这个没良心的!
幸好次日一早御膳房又送了四五斤现拌好的来,郁宛才勉强消气,但暗暗决定往后再有什么新鲜吃食绝不跟乾隆分享,这人简直是吃货的天敌。
十月初,朝中气氛低迷,据闻奉旨征讨回部的兆惠将军孤军陷阵叶尔羌,弹尽粮绝,濒临绝地,一时间,朝中人人自危,唯恐某句话说得不当引得万岁爷勃然大怒,那可吃不了兜着走。
乾隆来后宫的时间也变少了,要么在前朝与诸大臣议事,要么将自己困锁在养心殿中,李玉和陈进忠王进保几个亦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并婉转向多贵人致信,希望她能开解一二。
郁宛对这场赫赫有名的黑水营之围略有了解,毕竟这是兆惠将军一生的高光,以三千将士面对两万叛军,硬是严防死守数月,直到迎来清廷增援,才最终反败为胜——至于后来流传甚广的吃人传闻,郁宛无从验证真假,但她很希望是假的。
这对清廷自然是一次严峻考验,无怪乎向来纵情声色的乾隆爷都变得勤奋起来,并为之焦头烂额。
李玉自是希望她能帮忙开导,但郁宛不认为自己有那个本事,她跟皇帝只是床伴,又非灵魂伴侣,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还是交给有能耐的人去办吧——若富察皇后在时,或许能宽解一二,但放眼宫中,却无一个敢去触霉头的。
就连那拉氏也只能劝说后宫嫔妃俭省,好为前线省出些银子,纯贵妃则是号召大伙儿斋戒祷告,好让菩萨保佑兆惠麾下的将士们能平安得胜。
尽是些不痛不痒的主意。
最终却是令妃站出来,鼓动嫔妃们募捐筹措军饷,她自己则亲自去了一趟养心殿,身先士卒捐了一千两银子。
那拉氏没想到这样大的事令妃竟没跟自己商量,可也终究不好说什么,紧随其后捐了二千。
纯贵妃作为皇后之下的第一人,又比令妃地位尊贵,自是不甘落后,便咬咬牙舍出了一千五百两银子,可心里差点没气吐血——苏家并非巨富,娘家给她的补贴聊胜于无,纯贵妃也只能守着俸禄过日子,虽说作为贵妃每逢年节得的赏赐不少,可景仁宫那么多人,还得养三个孩子,她膝下的六阿哥与四公主都未成家,将来这一娶一嫁,都得烧钱,如今还叫她募捐……贵妃年例只六百两,等于一下去了两年半的俸禄,简直要命!
愉妃不愿与令妃比肩,遂出了八百两,好在如今永琪在朝中当差,她肩上的担子也轻了不少,这些钱数目虽多,对她而言还不算十分吃力。
舒妃小气,加之境况实在窘迫,只肯出五百两,就这已经叫她肝疼了。
再往下的几个嫔,或三百两,或二百两,不一而足。
郁宛本来想照例减一等的,可盘点一下自己的小金库,有令妃送的三百两银子和珍珠,乾隆前前后后也多给了她不少银子,加起来竟有小一千数目——到底是做善事,不必太悭吝,就当积福罢。
郁宛便量力而行,写了个二百两上去,又怕后头的难做,便说只是自个儿的心意,请她们无须顾虑,随意即可。
其实贵人以下的低等嫔妃多半是攒不下多少银子的,连独居一宫的资格都没有,月例还得主位娘娘去领了之后再分发到她们手中,这其中有没有缺斤少两也少不定,赏赐也是难得,阖宫那么些人,皇帝哪能个个记着,小透明们能混个温饱就不错了。
别说几两,哪怕捐几钱银子都是要她们的命,只是彼此争先恐后,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罢了。
郁宛虽自己不曾体会到这些苦楚,但却很能感同身受,便笑着对那拉氏道:“依臣妾看,也不必拘泥捐钱捐粮,如今天气严寒,回部的将士们必然也在忍受冻饿之苦,咱们这些后宫女眷虽不能上阵杀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多做些棉衣棉鞋托人送去,您看可好?”
这话正合了那些答应常在的心意,比起出钱,她们当然更乐意出力,谁还不会点简单的针线活呢?且棉衣棉鞋不比银子直观,也无需互相攀比,做多少是多少,面子上自然好看许多。
于是纷纷附和,又朝郁宛投来感激的目光。难得多贵人心眼实在,并非一味争宠之辈。
纯贵妃则暗暗恼火,有这主意不会早说?害她一千五百两银子打了水漂,可随即想起什么,忙冲那拉氏道:“既是事态紧急,就把这季嫔妃的例衣给裁了吧,让织造局先赶制送去前线的衣裳铠甲,到底那个更快。”
又毛遂自荐,“快到年下了,娘娘诸事忙碌,这件事不如交由臣妾来办。”
那拉氏有些迟疑,捐银是令妃提的,做衣裳则是多贵人的主意,若说多贵人身份不够,可令妃总不能撇开。
怎料令妃半点不以为忤,还柔柔笑道:“由贵妃姐姐出面当然更好,相信定能办得服服帖帖,不会让皇上失望的。”
那拉氏见状,只得答应让纯贵妃全权料理。
心里暗叹,贵妃这争强好胜的脾气,怕是会招来大祸。但愿她此番警醒些,别犯了跟上回一样的错误。
只是令妃……她提起募捐分明是要皇帝看到她好处,怎么临门一脚却又缩回去了,还主动让贤,莫非她此举不为求名?
那拉氏真是越来越看不懂她了。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