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就寝时, 乾隆就听见身侧在那儿天人交战。
一会儿纠结庆嫔这样诚心待她,她还揩油是否不太厚道,要不要告诉对方实情;一会儿又觉得有便宜不占非好汉, 横竖庆嫔也不可惜那点银子——庆嫔说给她补半个月的贵人月例, 其实也就四两多五两不到。
可却能解她燃眉之急,快到年关了, 各处都是需要用钱的地方, 加之皇太后那道恩旨下来,内务府的人总难免对她有些怠慢, 连灯油蜡烛都难到手,少不得花些银钱打点。
乾隆听她满心碎碎念, 跟蚊子嗡嗡作响似的, 扰得耳边嘈杂不断, 忍不住将她推醒,“你找庆嫔要银子了?”
郁宛一惊,早上才说的事, 晚上他就能知道?庆嫔应该不会这样多嘴,难道皇帝在各宫嫔妃处都布了眼线?这男人太可怕了!
哪里还敢隐瞒, 赶紧一字不漏道来。
乾隆便皱眉,“这事不妥,你虽与庆嫔交好, 内务府的银子却是要记入公账的, 皇额娘再不管账, 哪天兴起查出来, 你可如何交代?人家正等着揪你错处,你倒巴巴送上门去,还连累庆嫔。”
他虽在太后面前极力维护郁宛, 可那毕竟是私底下,真要是证据确凿,太后硬要发落一个小小常在,他也没话说。
郁宛怂怂地钻进被子里,“臣妾不敢了。”
胆子不大,认错倒快。乾隆睨着她,“你很缺钱么?”
已经答应了私下补贴,她倒心犹未足,还想着拆东墙补西墙,指甲缝里抠出来花。
郁宛固然是个要面子的人,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她又不比那些京城选出来的嫔妃,娘家就在附近,随时能够补贴——勒扎特部纵使富甲一方,远水也解不了近火。
便弱弱地点了点头。
还算诚实。乾隆思量片刻,便冲着窗外唤道:“李玉。”
墙根下清脆地应了一声,主子还没睡,他当然也不敢睡。
乾隆道:“明儿从朕的私库里取一百两银票,送来永和宫中,不必走公账。”
郁宛又惊又喜,皇帝出手可真大方,这都赶上一年的年例了,且是活钱,不比珍珠宝石还要变卖。
她又觉得自己应该婉拒一下,“皇上这样厚赏,臣妾实在……”
乾隆道:“你不肯要?那行,朕即便撤回旨意就是。”
说着又要叫李玉,郁宛忙捂着他的嘴,羞答答道:“盛情难却,那臣妾就勉为其难收下好了。”
还是一样地爱摆架子。
乾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可不会没来由地做善事,更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哪知郁宛这回却格外自觉,黑暗中娇滴滴望着他,“您也睡不着罢?妾听闻要劳累过后才睡得香甜。”
柔荑抚上胸膛,渐渐向下延伸。
乾隆喉结动了动,“你那些书都看得差不多了,还能有什么新文?”
“您难道没听过一句话,叫做学无止境?”郁宛狡黠地一笑。越是封闭压抑的环境,对周公之礼的钻研越深,她从庆嫔那里发掘的可不止金瓶梅玉-蒲团那几本耳熟能详的杂书,还有许多名不见经传但却意味绵长的。
乾隆目光渐渐幽深,“是何等著作,让爱妃这样牵肠挂肚?”
郁宛娇俏一瞥,“您待我慢慢讲给您听呀。”
室内喘息愈烈。
廊下的李玉则惬意打了个呵欠,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
次日庆嫔问起怎么没派新燕过去,郁宛如实跟她说了。
然后庆嫔就对她刮目相看——自己怎么没想到呢?原来卖卖惨就可以从万岁那里掏银子,早知道她也用这招了,亏她每个月还老老实实攒月钱呢。
郁宛道:“那你得先被降一次位。”
庆嫔:“……倒也是。”
这么想想还是算了,她自己倒是无所谓,可她怕她爹承受不起。陆大学士多么要脸面的人呀,倘得知自家闺女受了此等屈辱,保不齐就得来个自缢明志——读书人的风骨最要紧,指不定还能名留青史呢。
郁宛当然没把自己降位的情由书信告诉家中,不过她想根敦应该不会在意。
她爹压根分不清贵人跟常在有何区别,对于俸银的感受也不那么直观,除非告诉他这是一头牛的价钱,那是两头牛的价钱,他爹或许才会捶胸顿足——白白损失了一头牛呢。
庆嫔又说起年关赏赐的事,按照旧例,御前给各宫都赐下了几匹绸缎,几样珍玩以及几个与位份相称的红封,但奇怪的是独独贵妃与舒妃处与别个不同,舒妃那儿只有绸缎,还是去年过时的料子,纯贵妃则门可罗雀,冷冷清清。
“莫非真是为了给妹妹你出气?”庆嫔的眼睛如琉璃珠子般照在她身上。
郁宛可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的脸面,至少目前乾隆爷对她的宠爱都还是在尺度以内的,犯不着为她一个新人而去苛待旧人。
她猜测一定有些别的缘故,之前钮祜禄氏常叫几个阿哥去慈宁宫说话,如今却也变得懒懒的,莫非因着皇储的事?
若真如此,郁宛更不能沾染了。
她佯作不知,横竖太后那里的赏钱没她的份,乾隆给她的赏赐也不是走明路的,这个年,她只要清清静静度过就好。
十一月初七日,忻嫔戴佳氏平安诞下一位公主,序齿第八。真不是郁宛故意咒她,命中注定的事,哪那么容易就能更改?奈何人心不足蛇吞象。
其实这个孩子比之前的倒好些。六公主因着胎里不足,一出生就呼吸微弱,面泛紫绀,好容易养到六岁,依旧步履孱弱,风一吹就倒,还动不动缠绵病榻。
八公主至少看起来是健康的,气色也很红润。
新燕照着郁宛的交代,将几枚风干了的橘子皮扔进火盆里,好让室内空气闻起来更清新些。
她轻声叹道:“其实忻嫔娘娘若把握得宜,这个孩子倒是个好机会。”
太后固然爱重皇子,可乾隆爷对于子女倒还是一视同仁,甚至更偏爱公主些——他膝下并不缺孩子,光成年的皇子就有好几个,提防都来不及,哪里稀罕再冒出个新的来?
健康的公主却难得,大的早就嫁人,小的要么孱弱,要么早早夭折,皇帝爷不知多盼着有个活泼爱笑的承欢膝下。
郁宛也这么想,其实一切顺利的话,忻嫔本可以就此封妃,连太后都有提拔之意。可惜这样的好棋却被忻嫔自己搞砸了——秋狝途中故意收买了郭常在去木兰,还凑巧掉出那张字条来,惹得太后皇帝都以为她居心叵测窥探帝踪,哪里还肯给她更高的位份?
春泥将在炉上烤软的橘子瓣放到郁宛手心,“小主尝尝,这个是福州进贡的蜜桔,甜丝丝的,半点也不酸牙。”
同时化身吃瓜群众,“听说八公主一出生忻嫔娘娘就让抱到隔壁去了,看都懒得多看一眼,这会子还在宫里又哭又闹呢。”
所以说,人犯起糊涂,神仙老子都拦不住。
郁宛惬意地在火炉边伸展开双腿,“别管她了,还是商量商量我的生辰该怎么办罢。”
依着宫中规矩,贵人及以上的位份才会有生日赏赐,还能请内务府治酒,常在当然是没有的。
新燕怕她沮丧,忙道:“那也不妨碍咱们自个儿乐呵,让小桂子弄些酒水来,咱们不醉不归;菜肴么,请刘太监办桌酒席想来是无碍的,走私账就行。”
又笑盈盈地看着郁宛,“咱们还得给小主凑个份子呢。”
郁宛连连摆手,“算了,你们能有几个钱,无须费事。”
无奈新燕等人却很坚持,主子御下宽和,对她们又极好,她们怎能不尽力以报?何况是一年一度的生辰,总得让小主稍稍开怀解闷。
郁宛无法,只得由她们去,心想等年底多发几个红包,总不能叫这几个忠仆吃亏。
另一边春泥也兴致勃勃出主意,“干喝酒也没意思,咱们寻几个酒令罢,像外头男人们那样,划拳猜枚,谁输了就灌她——小主若是害怕就算了。”
郁宛豪气干云,“来就来,谁怕谁呀!”
她连草原上最烈的酒都不放在眼里,才不信宫中这几两软绵绵的老白干放得倒她。
众人计议已定,立刻催着小桂子快些办去。近年下了,御膳房各处都忙得很,刘太监那里也得提前讲好才行。
腊月一十五日,乾隆在养心殿批完折子,恍惚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宫中最近热闹得过分,弄得他都有些头昏脑涨。
叫来李玉询问,李玉便小心翼翼回道,是永和宫那位的生辰。
乾隆皱眉,“怎么内务府没来向朕禀报?吴书来也越发不中用了。”
李玉讪讪道:“您忘了?博尔济吉特主子已被降为常在。”
还是太后娘娘亲自下的旨,内务府自然乐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乾隆便不言语,论理,他就该装作不知道,省得皇额娘又误以为他偏宠多常在,但,想到那女子明亮动人的眼眸,乾隆无端就想起南苑之中的麋鹿——还真有点神似,这样娇憨又惹人怜爱的生物,是不忍叫人放着不管的。
乾隆到底还是让摆驾永和宫。
不同于他意料之中的凄清幽冷,眼前却是一副张灯结彩的欢腾气象,空气中弥漫着酒水的甜香,还有股爆开的栗子味,一定是在火盆里煨出来的,带着微微焦气,却叫人口舌生津。
乾隆没让李玉通传,径自大步踏入,却见里头歪七扭八躺着人,简直称得上尸横遍野。
这个多常在真是会作乐,朕不来,她反倒更无法无天,这是在比拼酒量?
乾隆都快被气笑了,好容易在窗边寻着那醉醺醺的女子——郁宛正努力扒拉着窗棂,想吹吹外头冷风,两颧红的跟火烧似的,又热又烫。
乾隆看着地上的空酒坛,竟是最上等的霸王醉,这酒后劲极大,真难为她怎么一口气干光的?还真把自己当成草原上的勇士?
再怎么千杯不醉,这会儿也露出原形了。
乾隆轻哼一声,打横将她抱起,“起来,到床上睡去。”
郁宛下意识抱住他肩膀,男人刚从外头进来,颈间带有冰雪的寒气,叫她贪恋地趴在那里,好降一降脸上的热度。
醉中竟这样黏人。乾隆哂道:“这会子知道朕好了?”
郁宛听不出旁边声音,根本她整个人的意识都是混沌的,仿佛退化到孩提时期。
她用力抱紧那具温暖身躯,觉得此刻的触感踏实而可靠。
脑海里一个影子穿越重重迷障向她走来,郁宛软软地唤了一声,“娘。”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