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宛跟着乾隆来到忻嫔所住的景阳宫时,景阳宫早已烛火通明,檐下还特意挂了两盏彩灯,照得亮煌煌一片。
生病都这般大张旗鼓,明眼人都知道在作秀。
【其实男人也未必看不出来女人的虚伪,无非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乐意她们为自个儿费心思罢了。】郁宛心道。
把这番话听得明明白白的乾隆:……
这老姑娘当真是在草原上长大的么,何以如此人情练达?有这份洞彻人心的本事,都能去写话本子当说书先生了。
忻嫔因为还在“病”中,自然不便亲身相迎,和她同住的庆嫔则早早迎了出来。
要说舒妃令妃如此不睦,底下的两个嫔自然也势成水火,为何她俩住在一起?自然是有讲究的,起先是因为宫里高位嫔妃多,十二宫均不开,后来孝贤皇后薨逝,长春宫自然得虚悬以寄托哀思;慧贤皇贵妃的咸福宫则挪进去颖嫔,蒙女习气与满汉殊异,旁人自然也不愿意搬过去,庆嫔只得仍和忻嫔挤在一个宫里。
前年淑嘉皇贵妃过身,她所在的启祥宫空出来,原来这就该是两个嫔的份,随便谁挪动都行。哪晓得忻嫔诡计多端,借口她刚生了六公主分-身无暇,非得庆嫔帮她照料,硬将人给留下来——当然不是出于好心,庆嫔本来宠爱不少,皇帝每每来看她,忻嫔都能趁机截胡呢。
也难怪两人的仇恨如同滚雪球一般越结越大,庆嫔久久生不出孩子,多半也是这个缘故。
现如今忻嫔又怀上第二胎,更是赖定了庆嫔这个免费保姆,迟迟不肯放她自由。
看着庆嫔眼下的乌青,郁宛真心实意说了句,“辛苦姐姐了。”
庆嫔勉强笑了笑,心里多少舒坦些——白受了这些累若还得不到夸奖,那真要亏大了。
似忻嫔这种白眼狼自是想不到的。
当着皇帝的面庆嫔自不会流露分毫怨言,而是有条不紊将忻嫔的病况娓娓道来——措辞都是忻嫔自个儿准备的,她爱怎么夸张怎么夸张,庆嫔才懒得帮她遮掩呢。
乾隆听完也没什么表示,只探询地看着郁宛,“咱们现在进去?”
郁宛心说你问我做什么,人家才是先来的,这里又不是她家。
可乾隆似乎打定主意要当众秀一秀恩爱,好刺刺忻嫔这种胡作非为的举动,郁宛没奈何,只能任由他牵起自己的手。
不得不说,皇帝的手还挺滑,比她的肤质还细腻点呢——不知用了什么保养品,内务府能否弄到?
万岁爷的眉心又开始跳动了,这人真是!
进了里间,李玉还未来得及通报,忻嫔便已闻风而动,欢天喜地跳下床来。
及至瞧见皇帝臂弯里的郁宛,艳阳天顿时变作阴霾天,多贵人怎么也在?
庆嫔毫不留情地戳穿她,“妹妹不是病着呢,怎么这会子又有力气下床?”
郁宛心底默默补上,【比大草原上的狍子还矫健呢。】
乾隆堪堪忍住唇边逸出的笑意,正色看向对面。
忻嫔似羞非羞抬起一双含情目,“本来那会子恹恹的浑身乏力,可陛下一来,不知怎的邪祟都给驱干净了,当真是皇天菩萨保佑。”
【哦,原来不是生病,是撞了邪。】郁宛一本正经地心道。
乾隆又差点破功,好歹象征性地问了几句,否则显得不近人情。
目光一转,却发现郁宛瞬也不瞬地盯着桌上点心,花纹精巧的玛瑙碟子里码放着整整齐齐的八珍糕,还用蔬果汁染出各种颜色,五彩纷呈,独具匠心。
郁宛的馋虫立刻就被勾起来了,但是主人没发话,做客人的也不好擅自取用。
那边厢忻嫔再度卖起了惨,又含情脉脉对皇帝表示孕中所受的苦楚——其实也不是头一遭怀了,何至于这般大惊小怪?想恃宠生娇倒是真的。
乾隆早已免疫她的谎话,半点没去安慰,反倒皱起眉头,“你遇喜这些日子,倒害得庆嫔为你忙前忙后四处奔波,左右你俩都是主位,老这么挤在一处也不像话,得空还是叫庆嫔搬去启祥宫罢。”
忻嫔自知脾气惹人讨厌,若不是借着庆嫔的光,哪能时不时引得御驾亲临?她才不肯放过这白捡的便宜,遂撒娇道:“庆嫔姐姐学问渊博,性子柔和,若无她帮手,妾当真不知如何应付两个调皮鬼。”
左右不肯放人就是了。
郁宛把注意力转移回来,撇撇嘴,【胡扯,庆嫔自己都没生养过,还能比你更懂照顾孩子?谁信啊。】
话音方落,就听乾隆轻咳了咳道:“这话便不老实,庆嫔膝下并无所出,还能比你有经验?朕看是你故意挟制她还差不多。”
郁宛:……
怎么回事,难道她跟皇帝心有灵犀,连遣词造句都一模一样?
忻嫔被指摘得红了眼,“您怎能这样冤枉臣妾?妾正因与庆嫔情同姐妹,才舍不得彼此分离,不信您问问庆嫔,难道她不愿帮臣妾照顾六公主么?”
这话属实有些道德绑架的意味,难道庆嫔能说不愿?岂非坐实了她跟忻嫔有龃龉,等会儿一顶争风吃醋的帽子扣下来够她受的。
庆嫔不由得铁青了脸。
就连乾隆亦觉得棘手,清官难断家务事,他纵有再多才智,面对女人间的弯弯绕亦是坐困愁城——真能把妻妾都调理得服服帖帖的那不是皇帝,而是神仙。
气氛正僵持时,身侧又一缕心声传来,【其实这事儿也好办,忻嫔既然拿姊妹情当挡箭牌,不妨问问她,她既有两个孩子,可愿舍出一个寄养到庆嫔名下?这才叫和和美美呢。】
乾隆恍若醍醐灌顶,便对着忻嫔道:“难得你们姐妹情深,朕倒替你想了个主意,等你腹中骨肉生下,不妨让庆嫔代为抚养,左右她比你能干,由她照料自然更为放心。”
忻嫔惊得睁大眼,“皇上……”
乾隆不为所动,“还是你想舍出六公主,那也行,朕想庆嫔总不会介意的,是不是?”
说着便看向一脸倦容的庆嫔。
庆嫔当然知道皇帝在帮她施压,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忻嫔这会子真可谓四面楚歌,若答应了,岂非叫她骨肉离分,庆嫔也间接多了条膀臂,再说谁知道她会不会背地虐待孩子呢?
可若不应,便等于自己方才说的都是谎话,自打嘴巴。
忻嫔斟酌再三,到底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忍泪道:“臣妾知错,还请陛下莫再为难臣妾了。”
乾隆冷哼一声,“你屡屡仗着有孕为非作歹,与庆嫔等人过不去,莫当朕不晓得,只看在皇嗣份上不与你计较,往后若再如此,便自个儿到慎刑司领罚罢。”
又对庆嫔道:“朕知晓委屈了你,你若方便,明日就可搬离景阳宫,迁到启祥宫去。”
横竖为了迎接一众新人,启祥宫早就收拾出来了。
至于永和宫……乾隆可不觉得郁宛这活宝能跟其他人和平相处,还是让她自个儿安生住着罢。
庆嫔轻倩地施了一礼,“谢陛下。”
忙不迭地告退,恨不得腋生双翅连夜飞到安乐窝去。
忻嫔面露愤恨,可终究无可奈何。
郁宛还在那琢磨皇帝怎么跟自己步调如此一致,就见乾隆又把她的手牵起来了,还温柔地在她虎口处摁了摁,“站了这么久,腿酸不酸?”
【那你倒是按腿呀,捏我手干嘛?】郁宛心内吐槽,嘴上却是规规矩矩,“妾不累。”
尽管忻嫔半点没尽到地主之谊,进来这么久都不请她坐坐,可谁叫她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呢?郁宛才不跟此女计较。
乾隆神色愈发柔和,“夜深了,咱们也回去吧。”
忻嫔本来还想挽留,可接触到李玉警告的眼色后,只得噤声。
陛下素来爱憎分明,今次她所犯的错误已经够多,实在不能再越雷池半步。
接下来的时日,少不得夹着尾巴做人。
想到此处,忻嫔顿觉一阵晕眩,景阳宫再度人仰马翻起来,这回可真只能请太医了。
好在看了倒说无事,只是娘娘折腾太过的缘故,都没法挽回一点同情分。
忻嫔一手按着肚子,觉得这新进宫的多贵人真是个煞星,打从遇上她便处处没讨着好,简直命中犯克!
乾隆本想仍旧到永和宫歇息的,无奈郁宛还惦记着怕他肾虚的事,生怕自己美色误国,好劝歹劝请他往别处去。
乾隆只得让李玉摆驾,“回养心殿。”
他似乎完全没想到那几个新人,郁宛虽不便多管闲事,无奈贤良宽宏乃后妃之德,遂乔张做致道:“陛下不打算看看伊贵人她们么?”
乾隆坐在御辇上,居高临下俯视着她,“你很想推朕出去?”
郁宛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妾听闻圣明之人多数雨露均沾。”
不过她才懒得管皇帝圣不圣明,主要为她自身的安全考虑——就算她跟皇帝在床上再怎么契合,可总有花残粉褪的一天,到时候那些心怀怨恨之人就会迫不及待把她给踩下去了。
一顿饱跟顿顿饱她还是分得清的。
乾隆轻嗤一声,这女子把他当什么了,席上的佳肴,还是见者有份的烤肉?
他并不作答,只催着李玉快些回养心殿。
郁宛唯有叹息,不过她的责任已经算尽到了,往后伊贵人之流再来问她,她就拿这话堵她们的嘴——她劝过,可皇上非是不听呢。
想起宋小宝那段名场面,郁宛扑哧笑出声来。
新燕春泥面面相觑,皆是莫名其妙,皇上不来,小主似乎还挺高兴?
到底昨晚上累过了吧,果然男欢女爱还是要节制呀。
等回到永和宫,郁宛才陡然想起,她白跑一趟,根本没吃上江南师傅的点心!她被骗了!
而御膳房送来的鲜肉馄饨也早就凉透了。
正懊丧不已时,院中却有一个白面无须的小太监前来叩门,郁宛认得他也是御前伺候的,忙让请进。
却原来皇帝让他送来一匣子八珍糕,还是温热的,显然刚出炉未久。
郁宛望着糕点上晶莹的糖霜,觉得心头阴霾一扫而空,“那点心师傅不是忻嫔宫里的人么?”
“话虽如此,难道万岁爷还使唤不动他一个当差的?”小太监含笑道,“万岁爷还让奴才转告贵人,糕点虽好,切莫贪肚,积了食怕是睡不着觉呢。”
郁宛心说皇帝也太小瞧她了,这么点子还不够塞牙缝的。
但嘴上却恭谨地谢恩,“替我转告陛下,我很喜欢。”
只是这样温情脉脉的举动,似乎不像是对个贵人该有的,难道她做了什么事让乾隆发现她的好处么?方才她不过跟着打了趟酱油而已。
郁宛想不明白就不想了,美滋滋地捻了块八珍糕放进嘴里。
——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