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当年皇帝求和, 清剿各路兵权,头一个召回的,便是驻守在边疆的顾家军。
顾家军将领顾震, 班师回朝的当日, 自请辞官,主动将手中三万大军全数上交给了皇上。
皇上为了收拢兵权, 革去原军中所有的领头人物,副将, 少将,百户和千户一个不留, 均贬为庶人,再重新注入了自己的势力。
三万军队也是精挑细选,最后从中只留下了一万余名士兵, 余下的全部发配回了原籍。
而顾震在辞官,回到果州的第二年, 突然卧病在床。
不久之后“撒手人寰”,顾家也从此败落,而曾经唯一能与北国抗衡一二的顾家军, 一夜之间也彻底地消失在了朝野之内, 改名为皇军。
他本以为是老天不开眼,天要断他南国的后路, 直到半年前,他收到了一封,以商人“张治”的名义送来的信函。
信函中写了一句话, 他人在江陵。
旁人不知道, 他范玄同顾震打交道多年, 非常清楚他的习惯, 每回信件的署名处,都会留下三个黑点。
他很快便明白了过来,写信的人,不是什么张治,而是顾震。
顾震还活着,且用意很明显,是在托他将‘张治’还活着的消息散布出去。
王家同顾家有姻亲,皇上一直在防备,顾震没有去找王家,必然也清楚这一点,是以,他找上了自己这个算得上是老友的昔日同僚。
他虽不知道顾震有何谋略,但他知道,只要顾震还活着,曾经被贬去的那些将领,都能被重新召回来。
只要将领在,不愁聚集不到兵马。
在战场上厮杀惯了的儿郎,早已练出了一身血性,又怎可能一辈子躲在角落里,看着自己的山河被入侵,百姓被欺压,从此忍气吞声地苟且活着。
军中儿郎,心中的那份护国情怀,比谁都要重,若国家需要,我必驰骋疆场,以身报国!
这是多少南国爱国子民的心身。
顾震既有今日的谋算,那当年在回朝之前,必定已经做好了准备。上交兵权之前,定给底下的将领们,留下了可以彼此联络的信物。
北国天狼横行,昏君识人不清,滥杀武将忠臣,德不配位,天狼入侵,早晚之事。
他心中所愿,便是望上天能赐给这天下一个明君,让南国的子民能挺直腰杆做人,让天狼不敢轻易来犯。
顾震有兵马。
裴安有谋。
他死之前是至少是看到了希望而死的,足矣。
“余下的路......就,拜托裴公子了。”范玄说完最后一句话,闭目死在了裴安的剑下。
烈日在人头上烤着,底下的沼泽芦苇蒸出一股热气,又闷又燥,裴安额头生了一层细汗,脸色有些发白。
身后王恩带来的侍卫赶到,拨开芦苇,见裴安从范玄的心口拔出配剑,松了一口气,笑着巴结地道,“还是得要裴大人出手。”
裴安一句话没说,手提着沾满了鲜血的长剑,转身从几个侍卫身旁走过,脚步极为稳健地上了土坡。
“赶紧过来搭把手,利索点,头砍下来,拿回去交差。”
身后头颅落地的声音传来,裴安眼角猛然抽搐了一下,握住剑柄的手不觉颤了颤,温热的鲜血黏在掌心内,每一滴都沾着罪恶。
深渊凝视得太久,是魔是佛,谁能说的清。
自己也不见得就是他范玄口中的救国英雄,他有他的私心,有他的计划,他只是想拿回属于他的东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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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犯被就地正法,山匪自动退去。
侍卫将范玄和‘李家公子’的人头,交给了王恩,装进了木箱内,林子内又恢复了安静。
这回王恩终于放心地饮起了茶,揭开茶盖儿,轻轻刮了刮面上浮起来的茶叶沫儿,心头到底对今日的匪贼,怀了几分忌惮,偏过头同裴安道,“一群草莽流寇,竟然如此嚣张妄为,家有家规,国有国法,章法纲纪摆在那,朝廷六部又不是摆设,轮得到他们一群贼子来对朝廷指手画脚?”
王恩轻蔑的一笑,“还什么替天行道,真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了?不自量力!待此事了结,奴才便禀报陛下,到时由裴大人出面,也是时候该清剿这些个匪徒了。”
裴安神色平静,点头道,“王总管所虑极是。”
王恩笑了笑,饮完了半盏茶,又用了一些干粮,皇上还在等着他回去复命,没再多留,起身同裴安辞行道,“接下来,就有劳裴大人替陛下费心,奴才就先回了。”
裴安起身相送,突然道,“御史台的人,怕是用不上了,还请王总管一道带回临安。”
王恩一愣,觉得不太妥,“裴大人这一路有多艰险,奴才可是看在了眼里,没几个人在身边可不行。”说完又凑近他,低声道,“裴大人找到人之后,要是怕他们泄密,等到时机成熟,杀了便是。”
卸磨杀驴,不愧是同皇上一条心。
裴安没再勉强,将人送上回京的马背,转身同卫铭吩咐,“清点人马,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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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出发后,裴安没回马车,骑马走在了前方。
日头已经偏西,晒了几个时辰的大地,如同一个烤炉子,热气从脚底窜到了天灵盖。
走了几十里后,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马蹄声,他以为是卫铭,也没回头,直到马匹到了他身旁,马背上是一道纤细的人影,清脆地唤了他一声,“郎君。”他才偏过头,皱眉看着芸娘,“你怎么出来了,不怕热?”
芸娘抓住缰绳,倾身将手里的水袋递了过去,“马车坐久了,腿脚僵得很,想出来陪郎君走走,郎君先喝口水。”
裴安的嘴唇确实有些发干,伸手接过,仰头灌了几口入喉,袋子里的水意外地凉爽。
见他目露意外,芸娘一笑,面上透出了几分机灵劲儿,邀功道,“我放了几块冰进去,郎君可觉得凉快了一些。”
“恩。”裴安拧紧了水袋盖,正准备调转马头,陪她回马车内,却见她笑着道,“郎君,咱们来比一场如何?”
芸娘说完抬起头,伸手指了一下前面一处山丘,“我和郎君比,谁先到顶。”
裴安一笑。
就凭她扭断腰的起步?赌什么,又弹脑门心?
见他摆出了一副自负的姿态,明摆了瞧不起自己,芸娘替自个儿辩解道,“我五岁时,娘亲就教我骑马了,若非后来被关进院子里,骑术肯定会更加精湛。”
她愤愤不平的神色,他倒是觉得她还想说的是,若天下的女娘都能如他们男儿这般,没有限制,说不定比他还厉害。
“让你二里。”裴安开口,不想欺负她。
“不要。”芸娘没领情,拒绝道,“郎君这一让,若是我赢了,郎君心头肯定会想,都是你让出来的,若是我输了,郎君又会想,看吧,我都让你二里了,你还是输了,还敢在我面前吹嘘呢。”她说着嘴角还往上撅了撅,“既然输赢都讨不好,我宁愿输得堂堂正正。”
成亲以来,她在自己面前多数都是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偶尔见她几回同自己蹬鼻子上脸的急眼劲儿,但从未见她露出这般逗趣儿的神态。
对她的小人之心,他嗤笑了一下,“行,这回赌什么。”
芸娘断然不敢再去弹他的脑门儿,“待输赢定夺后,郎君说了算。”
他生平还是头一回被一个小娘子让,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心头大抵也猜出来了,她是为何而来。
他又不是三岁小孩,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不必来哄.....
芸娘微微俯身,这回做足了起步的准备,偏头过来看他,“郎君,请吧。”
裴安:.......
片刻后,两道马蹄声同时响在了官道上,马蹄飞扬,尘土淹没在两人身后,两旁树木投下的斑驳光晕,快速地从两人脸上掠过。
日头渐渐地靠近了山脉,奔走在前面的那匹马,早没了踪影。等到芸娘到了山丘底下时,裴安已经坐在了山顶上,风吹日晒了好一阵。
跑起来马背上有风,又是山林子,没有在底下漫步走着那么热,汗水一流,甚至还觉得有几分舒畅。
芸娘将马栓好,慢慢地爬上了山丘,走过去挨着他坐在了他旁边,眼睛往前一望,这才察觉,这一处高地,风景竟然极好。
脚下的丛林尽染上了一层金光。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真好看。”芸娘惊叹了一声,抬起手,手指头握成了一个圈,前后一番移动,试着将太阳的轮廓放进去,试了几回,都没能如愿,想到身旁还有一个人,她突然转身,拉起了裴安的手,自己的左手从他的胳膊弯里穿过去,身子靠向他,手指屈成了一个半圈,轻轻的碰了碰他垂吊着的手掌,“郎君,也像我这样。”
裴安不明白她想要什么,但见她一脸期待,莫名跟着照做。
两人的指尖相触,中间留出了一个空心的圈,芸娘缓缓地推动着他的指尖,移到了夕阳的位置,红火的日头,慢慢地被圈了进来,落在了两人圈出来的空心之内,芸娘一脸雀跃,手肘轻轻地戳了戳他,“郎君你看,咱们捉到太阳了。”
裴安:......
幼稚。
裴安无语地转过头,正好瞥见她笑起来的侧脸,她嘴角弯起来,弧线微微上扬,唇下角的位置,有一个浅显的梨涡,倒是比折射在她脸上的夕阳,还要夺目几分。
她举了半天的手,见他没在看,回头催了他一声,“郎君快看啊,真的好看......”
被她察觉,他快速地从她脸上挪开视线,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快要落山的太阳,褪去了刺眼的光芒,如同一个火球,被包裹在两人的掌心,昏红的光线穿透了他们的十指,照出了里头红彤彤的血肉。
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低声轻喃道,“娘亲曾说过,这世间万物,唯有太阳它从不分善恶,悬挂在咱们头顶上,普照着众生,不会偏袒谁,也不会苛待了谁,人人都有触碰它的资格,咱们是不是应该活在黑暗里,旁人说了不算,只有自己才能决断。”
裴安眸子一动,慢慢地侧目,看向她。
芸娘也回过头,目光温柔地盯着他的眼睛,眼底露出了一丝心疼,低声道,“纵然郎君今儿双手沾了血,可还有我知道,还有范大人他自己知道,他的死,和郎君没有关系。”
她又道,“害死范大人的不是郎君,而是德不配位的一国帝王。”大道理不容易理解,她试着说的更明白一些,“郎君不欠任何人,更不欠这个天下,郎君只是郎君自己,没有应该替谁去背负任何抱负,谁都希望自己的家国能山河永固,繁荣昌盛,秦阁老如此,范大人也如此,但这一切,不该是郎君一人来背负,郎君如今所作的一切,本意并不是想去伤害谁,便足矣......”
厮杀的那阵,她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听到山匪从四面八方冲了下来,高喊替天行道的口号,也听到了一位匪贼,口出狂言要劫走她。
但刀剑从始至终都没近到她的马车,等到耳边的动静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山匪撤退,御史台的人也回来了,她以为他成功了,却听童义说,“范大人死了。”
他今日胸有成竹地将人带在这林子里来,要的并非是这样的结果。
他想救范大人,最后却让他送了命。
他是要做大事的人,纵然日后不会影响他任何决策,可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也会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