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
痛失所爱之人是什么感觉呢?
在醒来被告知家安去世那一刻, 沈幼桑恍惚觉得自己仿佛失聪了,对面的人嘴巴张张合合,她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眼中的世界也瞬间褪色, 明亮的色彩顷刻灰暗起来,仿佛上个世纪的默片。
她怀疑自己在做梦。
家安怎么会去世呢?他正是风华正茂年纪, 他每周都有找时间积极锻炼,他每年都会做健康检查, 他还说过要陪她白发苍苍,白首不离, 他要跟她结婚的!
他怎么会离世?!
沈幼桑不相信。
这一定是一个噩梦,她要醒过来, 只要醒过来, 家安就会好好地出现在她面前, 跟她说那都是假的, 他还好好的, 不会离她而去的。
他还会将她抱在怀里,像过往她曾经做噩梦醒来一样, 温柔安抚她,亲亲她, 给她安全感, 告诉她有他在呢。
所以,她要醒过来, 要努力清醒过来,不能被噩梦困住。
她的家安还在等她呢。
可是,可是为什么就是醒不过来呢?
她痛哭, 她昏厥, 她掐自己, 她从断崖跳下去,她就是醒不过来!
这个荒诞的噩梦死死将她困住,无论她怎么做,怎么挣扎,怎么反抗,都逃脱不掉。
所有人都告诉她这是真的,她要节哀,要坚强,要好好活下去。
她不信,她不愿相信,不愿接受,不肯接受!
她怎能接受这个没有家安的世界呢?
从母亲离世后,她一直是孤独的,是家安将她从孤独中拯救过来,是他让她的世界重新变得温暖明亮,是他一点点地填补了她内心的孤独。
他温暖她,理解她,包容她,疼爱她,她早已习惯他的存在,早已习惯有他存在的日日夜夜,早已习惯有他存在的世界。
他已经刻入她的骨血,怎么可能接受他不在了?
这绝对是个荒诞的噩梦。
可是,她找不到逃脱噩梦的钥匙,她很努力地找啊找,就是找不到。
哪怕她内心开始求助诸天神佛,求助邪恶神鬼,求助一切超常存在,可是,她还是醒不过来。
沈幼桑不知道,原来活在噩梦里是这般地痛苦。
更叫她痛苦的是,她再也梦不到家安。
她拼命想念他,无时不刻在想他,他却一次都不肯来她梦里。
是她不肯接受噩梦世界,不肯承认这是个噩梦世界,所以噩梦世界才这般惩罚她吗?
还是像玛丽说的,因为她没有好好珍惜家安拼死抢救下来的性命,家安才不愿来见她?
可是,可是……
她的思绪一片混乱,梦境与现实开始摇摆不定,真实与虚幻来回跳转,一年又一年过去,她在没有家安的世界走过了一个又一个严冬,她有尝试着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但是,真的太痛了。
她从前从来不知晓,爱一个人会这么痛,时间越久,痛楚越深。
爱他,她已经病入膏肓。
她已经不再抱着他还会回来的幻想,亦不再祈求漫天神鬼能够让他们再次相伴,她只想卑微地乞求,让她再见他一面。
生,死,真实,虚幻。
只要是他,只要再见他一面,就一面,一面就好了,无论付出多大代价,她都可以接受。
“契约成立。”
在那个雪后凌晨,一道空灵声音响起,她的意识陷入黑暗之中。
“桑桑,该醒了。”
耳边传来温柔又熟悉的唤醒,沈幼桑迷茫地睁开眼睛,入眼是一片白色。
这是,在医院吗?
所以,意识消失前听到的声音原来是她的幻觉吗?
眼泪瞬间掉落下来,沈幼桑无法抑制地蜷缩身体痛哭,为什么啊,为什么是个幻听,为什么不能让她得偿所愿呢?
她只是,只是想见到他,再见他一面而已啊!
“桑桑桑桑,别哭,我在这呢,桑桑,做噩梦了吗?别怕。”
沈幼桑身体一僵,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
死寂的心怦怦跳动起来,她攥紧掌心,想要转身又害怕转身——这是真的吗?这不是梦境吗?真的是他吗?
“哗啦啦!咚!”
身后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是人砸在地上的声响。
沈幼桑心一跳,再无法克制回过头,便看见身旁也摆放着一张病床,病床上的被单被掀开,输液管垂落下来。
视线往下,穿着病号服的男人右腿打着石膏,手背插着针管,此时输液管因忽然掉落而涌起一段红色。
然而跌坐在地上的男人却并没有注意,他仰起脑袋,额头缠绕的绷带还隐约可见一些红色。
“桑桑,别哭,有我在呢。”一边说一边努力着想要站起来。
“家安……”
沈幼桑怔怔地看着他,下意识弯腰伸手触摸过去,掌心贴上肌肤,一瞬间的凉意过后便是温热,她一寸寸地触摸,脸颊,嘴唇,鼻翼,眉毛,额头……最后是那双眼,那双宝石般深邃明亮的眼,那双装满了担忧的眼,那双倒映着她的眼……
“家安!”
沈幼桑猛地跳下床扑过去,死死抱住他,“是真的,是你,是你!我终于见到你了,你终于肯让我见到你了家安……”
“是我,是我,我在呢桑桑,别怕别哭,做噩梦了吗?没事的,醒过来了,别怕,我在呢。”
是,是噩梦,是一个可怕至极的噩梦,是一个再也不愿意回想的噩梦。
沈幼桑抱紧了失而复得的爱人,眼泪簌簌落下,六年时光,两千一百多个日日夜夜,她终于得偿所愿。
她只想抱紧他,再抱紧他,如果只有这一面可见,那她将永不放手,愿时间停留在这一刻!
**
机场。
蒋双双着急地走来走去,晃得人心烦意乱。
“坐下。”霍焱皱眉,不想看她在面前晃动。
蒋双双嘴一扁,“表哥,你越来越凶了!”
这些天,跟变个人似的,天天板着脸,动不动皱个眉头,看得人都害怕。
“我就是担心家安哥和桑姐姐嘛,好多年没见他们了,又说出了车祸,坐飞机还得带着医疗团队才能出发,那得多凶险呀!”
“还有二十分钟,坐着等。”霍焱干脆利落结束话题。
蒋双双:……
蒋双双只好闭嘴坐下,不敢再去撩虎须。
虽然前段时间焱表哥也很凶,但是气场哪有这些天来得可怕。
难道是那些狼子野心的人闹得太厉害,才让焱表哥变成这样的?
这么一想,蒋双双的不开心又化为对自家焱表哥的心疼,哎,都是舅舅走得太突然,家里没了顶梁柱,霍氏集团就变成了一团香肉,那些不要脸的都想来啃两口。
她妈跟她说让她没事多关心自家表哥,但也不要烦到表哥,看表哥不是很想说话的样子,那她还是安静点吧。
就是时间过得好漫长啊,二十分钟有这么久吗?家安哥和桑姐姐怎么还不出来。
霍家安那日在电话里说要马上赶回来,但真正操作起来还有些麻烦,一方面是他和沈幼桑的身体状况还没达到出院标准,要坐飞机还得安排医疗团队协助;另一方面是私人飞机回国的泊机坪不像国外那么容易申请,需要经过的手续多,他也是废了一番力气,找了人帮忙,才缩短了申请审核时间,拿到了批准的。
一来二去的,就过了好几天。
这不终于确定下来了,蒋双双便迫不及待跟着自家表哥一起来机场接人。
等待总觉得是漫长的,蒋双双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走,都恨不得上去帮忙快点让它走到二十分钟后!
“来了来了!”
蒋双双终于听到动静,急忙站起来往出口方向看,“焱表哥,是家安哥和桑姐姐吗?”
这个时间点,出来的应当就是她的家安哥和桑姐姐了吧?
霍焱闻言站了起来。
三秒后,拐角处果然出现了身影。
在看到坐着轮椅被推出来的一男一女,那一瞬,霍焱脑海仿佛闪过什么画面,但又和这些天一样,压根看不清楚,亦不能努力去看清,稍微认真去想,头就会痛。
他去医院做了详细检查,依旧没有查出是什么缘故。
霍焱便越发小心,担心是那觊觎霍家家产之人使的下三滥手段。
不过,说是担心,但霍焱觉得自己内心其实并没有那么害怕紧张。不知道是过了最紧张的那个阶段还是什么,这些天即便这些人再出招,他都不像之前那样怒意冲冲压力重重,甚至还觉得这些都是小儿科玩意,他都很轻易能化解,反过来还能为他们挖坑埋雷。
或许,是父亲在天之灵保佑,让他忽然开窍了?
亦或者是被逼到极限,人的潜能便开发出来,才让霍焱都看懂看清了商场那些手段,不再像之前那样不知从何下手如何是好。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好事,除了伴随有不定时的头痛。
目前霍焱做的便是先不去管那忽然闪过的画面,避免头痛,等把眼前这一摊子事料理了,再来仔细做检查。
“阿焱,双双。”
“家安哥!桑姐姐!”
蒋双双冲了上去,却不敢直接抱住他们,“怎、怎么弄成这样啊?”还要坐轮椅,不会都残疾了吧?
呸呸呸,瞧她说什么胡话,才不会有事呢,这只是暂时的对吧?
霍家安眼里闪过一瞬的黯淡,他自己倒还好,虽然看起来额头和腿都包了起来,但其实并没有伤到要害,医生说他简直是奇迹,不仅是他从那场车祸存活下来,更是因为他看着伤得那么惨,但其实都是能够修养好的,不会落下终身残疾。
可是桑桑却不一样,她的腰恐怕很难治好,以后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站立行走,但是要跳舞,却是……
“没事的。”沈幼桑似是明白他在想什么,伸手握住他的手,脸上带着笑意,“我们都没事,治疗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她的笑不是勉强的,而是发自内心的。
如果没有那场噩梦……是的,噩梦,无比真实的噩梦,长达六年之久的噩梦。
沈幼桑终究还是将此定义为一场噩梦,特别是随着时间过去,那噩梦里的记忆也渐渐开始淡去后,她就更加不再去深想回忆噩梦里的场景。
不过,噩梦带给她的痛苦情绪依旧残存在心底,也影响了她。
因此,失去跳舞能力这种令人绝望的事,在噩梦的对比之下,都觉得无足轻重了。
最重要的是,她活了下来,活下来见到了家安,还活着的,会说会笑会关心她,眼里全是她的家安,这就是最重要的事。
这是她在噩梦世界苦苦哀求都求不来的幸运,求不来的幸福。
她渴求的一面,亦幸运变成了一面又一面,变成了如今的相伴,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所以,没事的,即便不能再跳舞也没关系,不能跳舞,她还可以编舞,可以教人跳舞,还可以做其他的事情。
没有失去所爱之人,她有更大的勇气去直面生活,有更大的勇气去尝试别的领域。
只要家安还在身边,不能跳舞又怎么样呢?
沈幼桑看得很开,笑容便显得真实。
这种笑让霍焱又是看得一愣。
她会这样笑吗?
“嘶。”
“怎么了阿焱?”
霍家安注意到了霍焱的不对,关心问道。
沈幼桑闻言亦投过来视线。
霍焱望着那双眸子,思绪又恍惚了一下,不是她。
不是她?
‘她’是谁?
“阿焱,阿焱?”
“焱表哥?”
手臂被轻轻推了下,蒋双双担忧地看着他,“焱表哥你没事吧?是不是累着了?都怪那些可恶的恶人,就会惦记别人的东西,不要脸!焱表哥你别怕,家安哥回来了,家安哥会帮你的,对不对家安哥?”
“嗯。”霍家安肯定了自己的态度,看向霍焱的眼里多了担心,“阿焱,别担心,这次回来我会帮你一起撑住霍氏。”
“没事。”霍焱回了神,谢过了霍家安,又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回去。”
霍焱知道霍家安不是说大话,虽然霍家安是父母双亡,从前还寄居在霍家,但是他手上的家产并不少,他本人又是善于投资的。在国外修习学业的时候,各种投资也没有止步。他和沈幼桑在国外居住的房子是霍家安全款买的,去年沈幼桑的生日礼物更是在国外一场名流聚集拍卖会上用高价竞争拍卖来的宝石。
霍家安如今的身家并不少,人脉上也不容小觑,他说要帮助霍焱撑住霍氏集团,这并不是笑话。
而霍焱之所以会知道的这么清楚,除了之前同住无言霍家安并不怎么瞒他,一些他觉得不错的投资还会问他感不感兴趣,感兴趣拿零花钱跟着投,完全不介意带他。而出国后的那些事,则是他打听来的。
因为,他心里藏着——
沈幼桑。
情不知所起,霍焱并不知晓自己是何时喜欢上沈幼桑的,他亦知道这种喜欢是无法摆在明面上的,是该消除的。
可是,他能做到克制自己不表现出来,却无法做到让自己在心底将她抹去。
所以,即便知道她和霍家安情投意合,知道霍家安对他如兄弟,知道沈幼桑不会喜欢他,但是,霍焱还是无法克制地喜欢上她。
哪怕她和霍家安出国了,他还是无法克制想要找她,想要见她,想要打听她与霍家安的生活,想要知道一切有关她的消息。
如果没有父亲的突然离世,今年沈幼桑的生日他还是会乘坐飞机去看她。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她,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放下她。
在今天见到面之前,他还在想见了她之后该如何表现,如何隐藏自己的心意,如何克制自己不要过多地去看她。
但是,在见到她之后,很奇怪的,那种期待又悸动的情绪不见了。
即便是看到她主动握住霍家安的手,对霍家安微笑,眼角眉梢都传达着对霍家安浓烈的爱意,他却不像从前那样感到心痛苦涩甚至是嫉妒。
眼前的画面似乎割裂了,一个念头告诉他,他还喜欢着沈幼桑,还是没有放下她;另一个念头又告诉他,这不对,不是这样的。
但到底哪里不对,到底该是怎么样,他却毫无头绪。
为什么?
霍焱从后视镜看着沈幼桑与霍家安,内心茫然疑惑,又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他、他不喜欢沈幼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