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师, 我完蛋了。”赵晓芳的声音里透着绝望。
陈思雨先摸着打开了走廊灯,看她的脸, 见脸没有摔破相, 放了一半的心,再抓起她的胳膊,倒抽一口冷气, 全是血。
“伸胳膊试试,能不能动。”她说。
难得个勤奋又谦虚的好苗子, 要是废了肢体, 陈思雨要杀人的。
赵晓芳伸了伸,惊喜的说:“还能动。”
能动就证明没骨折, 皮外伤化妆可以遮盖, 但还得看腿脚,陈思雨手扶:“站起来咱们走两步试试。”
挣扎着站起来,哎哟一声, 赵晓芳绝望了:“脚疼, 我的腿估计废了。”
陈思雨摸了一下,说:“不妨事, 没有骨折, 只是脚崴了而已。”
“那我今天也登不了台了呀。”赵晓芳难过死了:“我一直那么努力, 好容易要登台了, 有人使黑手,从背后推我。”
陈思雨问:“程丽丽和包大妈呢, 她俩在干嘛?”
赵晓芳回忆了一下:“程丽丽在守着叶大方化妆,包大妈在门口做宣讲。”
这时轩昂回来了, 陈思雨问:“追到人了吗, 男的还是女的?”
轩昂摇头:“看背影是个女人, 但她从后门跑掉了,我没追到。”
大礼堂后台,看到赵晓芳被扶进来,听陈思雨讲完经过,所有人都惊呆了,叶大方首先朝着程丽丽发飙:“是你干的吧,你她妈是不是想坐牢?”
程丽丽尖叫:“叶大方你别冤枉人啊,我一直在这儿呢。”
有人喊来了龚小明来,她当然也怀疑包大妈母女,先问:“包大妈呢?”
李少安指着窗户外面说:“一直在门口搞宣讲。”拿着大喇叭,包大妈的大嗓门儿就没停过,明显没有推人的机会。
程丽丽继续尖叫:“你们可别冤枉好人啊,我们家根红苗正三代赤贫,我怎么可能去害自己的革命战友,我想都没想过。”
其实她想过的,但赵晓芳防她防的紧,她根本没机会。
龚小明问赵晓芳:“你可是角儿,排的还是新戏,眼看开场了,上好妆为啥不在后台呆着,胡跑什么?”
赵晓芳又疼又委屈,说:“我第一次登台,紧张,想上个厕所。”
“后台就有厕所,你干嘛非要摸黑跑办公楼去?”龚小明再问。
赵晓芳说:“后台的厕所堵了,脏的下不去脚。”
这一听就是有人故意捣鬼。
“来个工作人员去报案。程丽丽,你背赵晓芳上医院。”龚小明说。
快开场了,包大妈收了小喇叭,得意凯旋,看到赵晓芳受伤,先是一喜,再看程丽丽要背她去医院,不乐意了:“我家丽丽是B角,A角受伤了,就该她上场,背人去医院的事交给别人吧,后台那么多人呢。”
“谁跟你说是受伤了?”龚晓明说:“赵晓芳是被人从楼梯上推下去的,在歌舞团,A角受伤,B角的嫌疑最大,送完人,程丽丽还得配合调查。”
包大妈头皮一麻,看女儿:“丽丽,你没犯糊涂吧?”
程丽丽已经背起赵晓芳了,气的差点把赵晓芳摔地上:“妈,怎么连你也怀疑我呀,我向天发誓,要真的是我,天打雷劈!”
“你要敢那么干,可就枉我十几年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了。”包大妈说着,扶上女儿:“走吧,咱先上医院,省得这帮思想不正确的坏分子怀疑咱们。”
经过丁野时程丽丽一停;“这个坏分子刚才不在,说不定就是他推的。”
丁野化了黄世仁妆,瓜皮帽子绸缎袄,还特意画了个鹰沟鼻,而这副妆扮,一看就是人,他一慌跪下了:“真的不是我。”
陈思雨扶起丁野,说:“丽丽,我弟看见了的,推人的是个女人。”
程丽丽以为陈思雨想贼赃自己,忙说:“叶大方能做证,我一来就在他的化妆间台旁边,哪都没去过。”
包大妈伸手就掐:“你个死丫头,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你。”
叶大方正烦程丽丽呢,说:“我申明,我刚才可没见过程丽丽。”
可怜程丽丽前也不是后也不是,还赖着不肯走,龚小明手敲表面:“病人快死了,演出马上开场,你们再这样,全组开除,都给我滚下乡去!”
徐莉因为身体不适,一直在化妆间睡觉,准备只跳有高难度舞蹈的场次的。
但现在不得不上台了。
她还连妆都没化,才换上衣服,音乐声起,场务已经来催人了。
这时公安也来了,陈思雨姐弟是目击者,证人,得跟公安一起查案子。
后台的男厕所是好的,但女厕所蹲坑堵了,脏水溢了满地,证明赵晓芳说得没错,她确实是嫌厕所脏,专门跑出去上厕所时被人推的。
而据轩昂形容,推人的是个女人,穿的黑衣服,包着头巾,年龄比较大。
“小伙子,你怎么知道对方年龄挺大的?”公安问。
轩昂:“她腰粗,屁股大,难看!”
公安忍不住瞟了一眼陈思雨,才说:“你说她难看,证明你看到脸了吧,如果现在我们召集全团的人,你能不能认出她来?”
轩昂本来想说可以,但这时后台的工作人员全进来了,都是大妈,而且都屁股大腰粗,男孩一看,为难了:“可能……不太行。”
推人的就一普通大妈,他很难指认是哪一个。
公安又勘察了一圈,说:“既然是女性推人,就不能定性为流氓类案件,既然人跑了,我们也只能暂时挂着案子,你们以后出门时尽量结伴而行吧,再有什么情况,随时反映。”
龚小明说:“歌舞团全是女孩子,演出又多,你们能不能给我们派个公安来值守,这要再遇上推人的,万一摔出人命呢。”
“龚主任,我们公安局大部分的人马都下乡了,警力特别紧张,恕我们无能为力,你们晚上自己派几个人手多巡逻吧。”公安想了想,又说:“出了这种事,证明你们团团员的思想有问题,您得提高团员的思想教育。”
龚小明气的捏紧了拳头:团员之间勾心斗角,拌嘴都可以,但上手害人,这太可恶了,不可原谅!
而演到第四场的时候徐莉就明显体力不支了。
但她的芭蕾在北城,是部队文工团的首席都要怯让三分的,再加上陈思雨对舞蹈进行了全新的编排,从唱到跳,再到感情抒发,喜儿的个人魅力被无限放大了,所以虽然来的都是散客,但观众特别热情,掌声特别高。
龚小明对紧急赶来的孙团说:“思雨她们是我们团芭蕾舞剧最后一茬演员了,陈思雨有成份问题不能登台,赵晓芳要摔了,只有程丽丽顶上,所以推人的肯定是她。”
孙团说:徐莉状态很不好,又没别的演员,就先让程丽丽顶着,我再从地级市调演员回来。”
龚小明冷笑:“孙团,程丽丽身为思想委员会主任的女儿,为了上台残害A角,我宁可酿成演出事故,也不可能让她上。”
孙团摊手说:“可也没有证据表明是程丽丽推的人呀,真要出了演出事故,明天群众把大字报贴到外墙上,咱们全团一起下乡,你负责?”
轩昂在后面看着,可着急了。
他白天去墨水厂的时候都听说了,方主任已经向空院反映情况了,只要空院复核成功,他们的成份就可以改变,他觉得他姐是可以上的。
男孩想上前宣告这一消息,但陈思雨制止了,不许他去。
“为啥呀姐,你可以跳的呀,为啥不上?”轩昂问。
陈思雨悄声说:“你个傻瓜,一场舞而已,跳不跳有啥关系,只要凶手找不到,角儿就有危险,我跳了喜儿,万一明天那个凶手推我呢?”
她此时一心认定,是程丽丽唆使人干的,当然后怕,因为上辈子在芭蕾舞界,她就曾见过,有B角因为迟迟得不到上台机会,给A角下药的事。
那是一种非常恶劣,且丧心病狂的行为,那么做的人,就已经丧失人性,失去人伦了,陈思雨还年青,可不想被那种死变态给盯上。
轩昂一想:“也是喔。”看来他姐还是不上的好。
陈思雨不想上,但程丽丽特别想,把赵晓芳扔到医院后,扒了人家的衣服紧急赶了回来,正好赶上徐莉的中场休息时间。
看徐莉面色惨白,她说:“徐老师,下场我上吧。”
包大妈也说:“徐老师您休息吧,让丽丽顶上去。”
徐莉把杯子递给场务人员,冷冷瞟了包大妈一眼,上场了。
虽然她们母女都有不在场证明,可她们有亲戚,有社会关系,万一是她们唆使的别人干的呢。而新老角,AB角间的竞争,最怕这种背后使黑手的。
它会扰乱原本良性的,有序的竞争关系,会让整个歌舞团陷入恐怖中。
就为不让这种人得逞,徐莉也必须上。
有种就连她一块儿弄死,但就算弄死她,她也不会让程丽丽好过的!
……
而最终,程丽丽登台的机会终于来了。
到了第七,八场,全剧的高潮片段,今天观众反响特别热烈,掌声一浪高过一浪,此时上场,好比站在巨人的肩上,轻轻松松就可以满堂彩。
但徐莉也撑不住了,背手示意让B角赶紧准备。
孙团示意程丽丽:‘还有十分钟时间,赶紧化妆。”
包大妈又惊又喜,推女儿:“快去化妆啊,该你上场了。”
但程丽丽却退缩了,扭头四顾,她居然转身想跑。龚小明堵住了她:“程丽丽同志,该你上场了,拿着工资临场脱逃,就好比逃兵,你是想坐牢吧?”
包大妈也纳闷了:“丽丽,你傻呀,该你登台了,为啥不上?”
程丽丽倒也有自知之明,说:“七场有连续五个大跳,我只能做俩,八场有32圈单转,我顶多能转十圈,我……我想跳简单的呀!”
说白了,芭蕾舞剧,越到最后场次越炫技,徐莉这是在故意整她。
包大妈傻眼了:“那咋办?”
龚小明乐了:“报幕,报演出事故吧,责任全让程丽丽担。”
没有金刚钻还揽瓷器活,耍心机推人,瞧瞧,报应到了!
包大妈急中生智:“等一下,还有陈思雨呢,咱们可以让她上。”
龚小明故意厉声说:“不行,她成份太差了,而你们思想委员会有明令,成份差的人不允许登台。”
程丽丽已经在搓手了:“陈老师,救救我吧。”
龚小明厉声说:“思雨不准答应,万一出了事,包大妈没事,你会被批的。”
包大妈拍胸脯:“出了事我担着,陈老师,赶紧上妆,登台吧。”
陈思雨本来不想的,但龚小明投来了眼色,示意她答应,来自领导的压力她不得不接,眼珠一转,就说:“口头承诺没用,包大妈,您得给我写个承诺,证明是您违规让我上台的才成。”
包大妈主抓思想,讲的就是严厉公正,要写了那种承诺,不就等于自己也不纯洁中,思想也不正确了?
她不想写的,可女儿不上场就得坐牢,两权相害取其轻嘛,咬牙跺脚,她说:“你赶紧化妆吧,我给你写保证书,签字画押!”
陈思雨执笔化妆,龚小明冷笑着,递来纸笔,怼着让包大妈写保证书。
虽然推人的事没有抓到证据,但有这样一份保证书,包大妈以后在歌舞团,可就不敢嚣张到想批谁就批谁,想斗谁就斗谁了。
这叫:共沉沦!
换好衣服还要戴白色假发,假发在徐莉头上,亲自给她戴上,眼睛示意:“上吧。”仔细端详上了妆的陈思雨,又说:“你这外形,就是为舞台而生的。”
陈思雨挺唏嘘的。
因为年代原因,目前国内的芭蕾舞只有《白毛女》和《红色娘子军》,喜儿破衣褴褛,红色娘子虽然生机勃勃,明霞可爱,但其形象于芭蕾方面,是刻意抹去了女性的柔美的,这种陈思雨并不喜欢。
她喜欢的是《天鹅湖》,《胡桃夹子》,《罗密欧和竹丽叶》那样,既有饱满的剧情,同时也能把舞蹈美学绽放到淋漓尽致的剧目。
不过生在这个年代,想要穿上漂亮的演出服,在舞台上做一只优雅端庄的白天鹅,或者风情迷人的吉尔赛,注定是不可能的。
起步,这一场的出场就是连续五个大跳。
且不说陈丽丽,徐莉都惊呆了,因为在排练室,陈思雨从来没有带着伴奏认真跳过一场,而当带上伴奏,她的舞蹈就带上灵魂了,她不是站在舞台上,而是飘浮在舞台上,她整个人所代表的,就是芭蕾的轻盈和灵动。
程丽丽早知道陈思雨跳的好,嫉妒,心酸,难过,不敢看。
但台下的观众不但敢看,而且因为知道今天有两个角儿,一直在刻意等待第二个。而这第二个,高挑,纤细,一张脸极具辩识度。
如今的公演剧目,可不是谁想看就能看的,票是由思想委员会来给各个单位和社区分配的,所以能来看剧的,要不又红又专,要不就是后台极重的,各个单位的领导家属们。
而在八大样板戏中,因为有唱有跳演员漂亮,人们最喜欢的当然是歌舞剧,所以对于歌舞剧的角儿,比别的曲目更感兴趣。
“这个是叫啥,公告上写的是不是赵晓芳?”有人在议论。
另有人在点头:“对对,应该是,新角儿吧,外形不错。”
“这个角儿跳得好。”再有人说。
这时陈思雨还没唱呢,而墨水厂四人组,苗清和郭大妈,徐大妈,张寡妇等坐得远,还不敢确定是她,但当陈思雨跟徐莉完全不同的,虽刚,却略带几分甜的嗓音响起,几个大妈敢确定了,这是陈思雨。
听前面有人在说赵晓芳,她急了,凑头过去说:“这个是我们院的闺女,叫陈思雨。”
人们对角儿,总是有着天然的好奇心的。
张寡妇前排坐的是一年青人,眼睛盯着台上那翩翩起舞的角儿,嘴巴不忘问:“真住你们院儿,那你们岂不是天天可以看她跳舞?”
张寡妇可太激动了,她又是个天然的大嗓门:“当然啦,我们天天看。”
年青人问:“她多大啦?”其实还想问人家有没有对象。
舞台上的角儿,总会带给人无尽的遐想嘛。
张寡妇头凑了过去,笑着说:“18岁,她跳的好吧。”
正好到了喜儿与大春的重逢片段,而这一段是没有唱词的,演员要用表情和肢体来表达当在山洞相遇,男女主角间从陌生时的恐惧,到终于认出彼此时的欣喜若狂。
也是在这一段,有经典的32圈单转。
而当台上的角儿开始旋转,年青人看呆了,磕磕巴巴:“好,好看!”
郭大妈看到边上站着个男人,抱着相机目光呆呆的,估计他是记者,老太太们嘛,天不怕地不怕,上前就拍:“快照啊,你咋不照相呢?”
记者解释说:“大妈,我前面已经给穿红袄的喜儿照过相了,这个是白头发的喜儿,照出来不好看,就不照了。”
他是来采访的,而登报时编辑习惯于选红衣喜儿,白发喜儿一般是不选的。
“放屁,你照一张试试,这个准比前面的好看。”郭大妈命令。
记者哪敢拒绝群众中的大妈,只好举起相机,咔嚓一声。
还别说,当晚照片洗出来,准备排版时,编辑们从三十多张照片中挑来挑去,就挑了唯一的一张,白发喜儿登报。
“好看,这个是新角儿吧,好,跳得好!”有人说。
墨水厂四人组四面宣传:“她叫陈思雨,我们院儿的!”
“记住了,墨水厂的,陈思雨!”
……
后台,识字不多的包大妈磕磕巴巴写完保证书,又摁上自己的手印,亲手把个坏分子送上舞台,瞬间觉得自己是那么的肮脏,看女儿一脸委屈,难过的望着舞台,欲要打女儿吧,突然就听到台下一阵排山倒海似的掌声来。
扒开女儿的肩膀,就见灯光下陈思雨一袭灰裳,单脚点地,正在疯狂旋转。
从这个视角望去,她一头白发,身纤体长,其旋转速度让人咂舌。
作为芭蕾舞者的母亲,这个她略懂,32圈单转。
也是《白毛女》中最高难度的动作,据说全国目前能跳的,也就几个人。
包大妈不太信陈思雨能转足32圈,想数的,但台上的舞者转的太快,而她算数又不好,数到七八圈她就懵了。
台下掌声越来越热烈,好多观众还站了起来。
包大妈惊呼:“乖乖,陈思雨怕是个陀螺成精了吧!”
程丽丽气哼哼的说:“妈,陈思雨要出名了,我咋办呀.”
包大妈说:“她成份差,不能署名的,你赶紧练啊,超过她。”
程丽丽也是这样想的,但她正准备临时抱佛脚,临阵磨刀,赶紧去练功呢,从台侧过,就听台下有人在议论:“这个叫陈思雨,是个新角儿。”
“听说是墨水厂选出来的,光荣啊。”还有人说。
程丽丽一听急了,心说该不会一场舞就让陈思雨出名了吧。
但包大妈却要哭了,陈思雨成份不好,还是她放上去的,按理就不该让观众知道她的名字,到底哪个缺德鬼啊,把她的名字泄露出去的。
且不说她们娘俩的痛苦和难过,这时演出结束了,当灯亮起,掌声一浪高过一浪,还有人不断出声喝彩,到了谢幕时,两位喜儿牵手登台,连着谢了五分钟的幕观众的掌声都没有停。
此时程丽丽还有幻想,明天,周末会是地方歌舞团的人观看,只要徐莉身体再差点,她就可以登台了。
但事实证明她想得太美了点,到了第二天,徐莉捡了简单的几场,把炫技片段全摘了出来,依然是她想接,又接不了的。
而且本团内部公演是不在乎成份的,所以还是陈思雨上。
团内大家又都是熟人,谣言也传得快。
这下可好,她为了上位,楼梯推人的名声不胫而走,扬名全国了。
……
冷峻之所以要去新乡,是因为两国之间目前唯一没有关闭的直通机场在新乡,梅霜算是凑了个巧,她所趁座的飞机,因为被苏方怀疑会有专家携带军事机密,在机场整整滞留了两天才起飞。
而在这架飞机离境后,苏方就宣布关闭两国间的所有直通航班了。
三年未见,母亲蹬着褐色牛皮,花纹繁复的高邦靴子,同色呢子大衣,里面是军绿色的衬衣配格纹毛衣,绾起的波浪长发,墨镜加格纹围巾,肤白如雪,一眼望过去,其时髦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
“你姐呢,现在在哪儿,身体怎么样了?”梅霜问。
冷峻很惊讶:“妈,你的耳朵能听见了?”
梅霜说:“本来我耳鸣非常严重,但在看到你的电报后,瞬间就不耳鸣了。”又责怨的瞪儿子:“你姐是怎么病的,为什么你几年都不说,萧文才呢,你姐生病了,他又在干什么?”
萧文才是冷峻的姐夫,前段时间请了假,准备接冷梅去南部。
但因为冷梅病的厉害走不了,于是把妻子带回自家去了。
至于目前姐姐是什么情况,她不打电话,冷峻也不知道。
而从新乡坐火车回北城就要一天一夜,目前又正值大串联时期,于串联人员,火车是免费的,余人必须等串联人员上车完了之后才能上车,就卧铺什么的也别想了,全得紧着串联人员。
冷峻还是通过军人证才买到两张餐车票,不过要等到明天的一趟。
结果他娇气到,原来就连软卧都嫌弃的老妈一听姐姐病的厉害,都不等明天一早,现在就要挤上车去。
“妈,现在没有座位,而且火车特别挤,您身体又不好,咱们先到车站招待所住一夜,等明天再走吧。”冷峻说。
梅霜看着呼啦啦的,如蝗虫一样的串联人员,心里也很害怕,但墨镜一摘,她毅然挤到了人群中:“不行,早一刻是一刻,我必须立刻见到我的梅梅。”
这时有人在车窗里喊:“冷哥,冷哥。”
冷峻回头一看,碰到熟人了,居然是同院叶铸老爷子的孙女叶青青,忙拉了母亲一把,停在窗前问:“青青,能不能帮我们找个座位?”
叶青青看到冷峻身边有个高挑美丽的女人,以为他是带了个女朋友呢,专门要以自己挑剔的眼光去审阅一下的,可定眼一看,顿时惊呼:“梅阿姨,是您啊。”
冷队有个漂亮到让空院所有女性仰望的妈妈。
三年未见,叶青青长成小姑娘长成大姑娘了,梅霜的模样儿,一点都没变。
她给冷峻递了个眼神儿,示意他等着,转身打开车门,悄悄把冷峻母子拉上车,才惊喜的说:“梅姨,大家都说您不回来了,没想到您竟然回来了。”
又说:“对了,我说话您能听到吗,冷叔知道您回来的事吗?”
梅霜自己也觉得很奇怪,因为她整整治疗了三年,但耳鸣一直在困扰她。
可在看到电报上说她女儿生病了的那一刻,天地清明,她的耳鸣当场停止了,甚至,原来在苏国,每每碰到故人,她就会想起前夫,想起他写给那位女烈士写的情真意切的悼缅词,就会痛到心如刀绞,晕到天旋地转。
但此刻,她心里只有女儿,只记挂着女儿,即使听到有人提前夫,她的心情依然非常平和。
笑着应付了两句,车就开了。
列车员两班倒,此时叶青青还要上班,就先走了。
梅霜担忧女儿,又刚刚从苏国回来,看不惯国内的一切,甚至连味道都闻不惯,找张报纸遮脸,就歪到床上了。
而冷峻,还得检查一下老妈带回来的,胡茵的手稿,就打开了行李箱。
结果他刚打开行李箱,就听耳侧叶青青说:“冷哥,虽然你爸给你定了娃娃亲,但你妈是坚决反对包办婚姻的,原来经常说那娃娃亲要是敢来,她就敢打出去,你妈来了,你那个娃娃亲呢,咋办?”
冷峻抬头,就见叶青青弯着腰,正笑眯眯的望着他。
都是老邻居,知根知底的,而叶青青的疑问,现在是满空院人的疑问。
毕竟空院虽然子弟多,但在飞行队的就那么几个。
冷峻这种,用将来的话形容,那叫钻石王老五,空院的领导们,但凡家里有姑娘的,都想过让他给自家当女婿。
冷峻正好翻到一沓信件,皱眉:“青青,倒数最后一张床后面躲了个女孩子,一米六的高,鼻尖有个大痘,她跟你关系好吗?”
叶青青回头一看,正是同车组,自己的死对头高红梅,见她回头,跑了。
“完蛋了,我和高红梅正在争当优秀列车员呢,她要告了我的状,我可就争不到了,冷哥,咋办,哥,你得帮我呀。”叶青青急了。
冷峻掏出自己的军官证递了过去,说:“赶紧去找列车长,就说是空院下的任务,征用了你的床,快去吧。”
飞行员的军官证上是有照片的,而照片上的冷峻,剑眉星目,比他本人还好看。
捧过来掬在手中,叶青青得意一笑:“冷哥,你不愧是飞行队中一眼就能识别出叛徒的人,眼睛可真够灵的,我现在就去找列车长,她高红梅想告状?吃瘪吧她!”
看她走了,冷峻本欲再翻检信件的,余光一瞄,就看到盖在母亲脸上的报纸上登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个正在翩翩起舞的女孩。
标题:【芭蕾首席徐莉带病演出,文工总团新版《白毛女》获得巨大成功!】
冷峻凑了过去,仔细凝视着照片。
虽然相素模糊,但他敢肯定,那道倩丽的身影是陈思雨,而非徐莉!
所以她已经登台了?
当她在舞台上翩翩起舞,那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
而此刻,看过表演的宋小玉正在跟同学们形容陈思雨的32转:“那叫人间大陀螺,不但转得快,而且肢体协调,表情,情感,绝了!”
轩昂和宋小玉是同桌,有小女孩扭头问她:“轩昂同学,你姐在家跳舞吗?”
“当然跳啊,她每天晚上都要练功。”陈轩昂手托腮,笑。
女孩情不自禁说:“陈轩昂,你的手可真漂亮。”
白,细,修长,仿佛无骨,可又感觉酝藏着十足的力量。
轩昂刚想说他姐的手更漂亮,突然被人头上敲了一戒尺,立刻起立:“白主任好。”
是教导主任白云,背着戒尺问:“陈轩昂,你姐夜夜搁家里跳舞呢?”
“是练舞,不是跳舞。”陈轩昂纠正。
“芭蕾可是靡靡之舞,很容易让人产生歪念头的,你姐练的时候有没有带着批判性质,你呢,受到她舞蹈的影响和荼毒了吗?”白云再问。
轩昂抿唇摇头:“没有。”
白云上下打量:“你这小子生的可真帅啊,帅的不像我们社会主义的娃,倒像是资本主义,剥削阶级生出来的洋崽子。”
说完,背着手,她溜哒溜哒的出门去了。
不一会儿,有几个九年级的男孩来了,问:“陈轩昂是哪个?”
宋小玉问:“你们找陈轩昂干吗?”
“陈轩昂不但是个地主狗崽子,还是个混杂了资本主义,剥削阶级肮脏血液的杂种,你们谁要认识他,指给我,我就特许你加入我们的革命小将队伍!”一高个男孩说。
刚上学几天,彼此还都不太认识,而跟轩昂熟悉的都是女孩,胆子小,也善良,一帮女孩围在一起,拿书本堵着轩昂,如临大敌。
男孩们不认识他,也在集体摇头。
一帮九年级的大孩子们进门来了,一个桌子一个桌子的看,喊:“陈轩昂,站出来,让我们看看,资本主义的洋杂种长个啥样儿。”
小女孩们吓的瑟瑟发抖,突然,一女孩的书掉了,露出轩昂一只手,顿时几个高年级男孩全凑了过来,上了中学,大一级就要高一头,九年级的孩子看起来就跟成人一样。
以为轩昂躲不过挨打,几个小女孩子吓的都要哭了。
但高年级男孩看了半天,其中一个来了句:“哇,这女孩的手可真漂亮!”
他们因为轩昂那只漂亮的手,把他当女孩子了。
找不着陈轩昂,他们就撂了狠话:“陈轩昂,躲得过初一可躲不过十五,有种你就当缩头乌龟,否则,早晚哥们把你揍死在厕所,让你知道哥们有多牛.逼!”
……
同一时间,歌舞团,今天来了个超牛.逼的客人,搞的领导们如临大敌。
这个客人牛.逼到啥程度呢,不但孙团长一路相迎,向来牛逼轰轰的包大妈都给吓的差点尿裤子,此刻站在团长办公室的门口,哭丧着脸。
至于向来嚣张的程丽丽,颇有一种前途从此完蛋的悲哀,打探了回消息再回来,进了练功房,凑到陈思雨身边,突然伸手摸她的头发:“陈老师,我原来说你像只螳螂的,马猴是不对的,其实你比我们都漂亮,好看。”
原身身材条件一绝,狗屁的螳螂马猴,那叫九头身。
因为正在写新剧本,陈思雨懒得应付,只淡淡说:“没关系。”
突然,程丽丽抱了过来:“陈老师,我们娘俩完蛋了,我以后跳不了舞了,你行行好,跟叶大方说说呗,让他娶了我吧。”
陈思雨给吓一跳:“你有病吧,才十七岁,不好好跳舞,嫁人干嘛?”
“我妈的大领导,区思想委员会的方主任来啦,他肯定是为你违规登台的事来的,让一个臭老.九登台,我妈要被开除,我也完蛋啦!”程丽丽说。
陈思雨也看到方主任了,她要猜得没错,他是为了她的成份而来的。
但狐假虎威,能吓唬到程丽丽和包大妈这对黑心肝,她心里极度舒适。
于恶人,陈思雨向来是秋风扫落叶,她还要故意刺几句:“丽丽,艺术一行没有捷径可走,唯有苦练,找人推赵晓芳的时候,你就没想过会有今天?”
程丽丽急了,举手发誓:“要赵晓芳是我推的,我妈,不,叶大方出门被车撞死,你总该信不是我推的了吧。”
叶大方虽然人在化妆间,但一直在看陈思雨,看到程丽丽时本来就烦,听了这话怒了,一梳子砸了过来:“程丽丽,你害了赵晓芳还不够,你还拿我发誓,你简直就是蛇蝎,恶魔,魔鬼的化身,让我娶你,那我宁可被车撞死!”
程丽丽是因为爱,珍视叶大方才拿他发誓的。
哪知道他会误解。
“你们这是想逼死我呀!”她一把拉开窗户:“我从这儿跳下去,摔死自己,总能自证清白了吧,你们要眼睁睁看着又红又专的我死吗?”
陈思雨说:“你就是被煮熟了,嘴巴也是硬的。跳吧,眼不见我心不烦。”
叶大方也说:“二楼又摔不死人,摔残了,也算你的报应!”
程丽丽被人污蔑不说,深爱的男人居然如此咒自己,真就准备跳了。
但这时外面响起包大妈爽朗的笑声:“哎呀思雨,你跟方主任家居然是亲戚呀,怎么不早说呢,快快,你方伯伯来看你啦!”
陈思雨起身,程丽丽也收回了脚。
在领导们的簇拥下方主任走了进来,跟叶大方,丁野等人逐一握手,笑呵呵的说:“思雨是我侄女,她原来的成份有误,目前正在更改中,大约还得半个月手续才能下来,不过事情已经经公安局确定了,她是革命作家的后代,根红苗正,你们是她的同事,也是老师,是战友,以后要团结一致,可不许再拿成份欺负她。”
啥,陈思雨根红苗正?
除了程丽丽目瞪口呆,别人都是看得出的欣喜,而丁野老爷子,喜吧,却又格外落寞,从今往后,全组又只剩他一个坏人了嘛。
方主任也以貌取人,觉得丁野是个坏人,就一直盯着他。
陈思雨忙说:“方伯伯,因为您,大家都可照顾我了,没有人敢欺负我。”
“再等半个月吧,到时候你婶儿把新户口本亲自给你送来。”方主任说。
这年头改成份可是大事,有些人明明成份定错了,但审核时提交的证据不足,无法通过,三五年都改不了的。
但有方主任这根粗大腿,加快加急,半个月就可以。
而且他今天特地来,先预告一下,也是专门给陈思雨的面子。
这些路是陈思雨早就铺好的,虽然表面激动,但她内心很是淡然。
正好送王芬芳几张赠票,就可以弥补上方主任特地为她跑一趟的情份了。
可包大妈母女的魂儿差点没被飞不说。
合着她们欺负拿成份压了那么久,原来人家陈思雨根红苗正是红五类?
此时娘俩对视一眼,恨不能头对头,撞死自己算了。
而方主任,那么牛的领导,居然是她亲戚?
那她原来干嘛那么低调啊,这不是要害死人吗。
程丽丽刚才是赌气,这回是恨不能赶紧跳楼,把自己摔死算了。
“对了方伯伯,我有点事要向您反映。”陈思雨突然说。
看她一脸严肃,方主任眉头一簇:“什么事,你讲。”
包大妈吓的躬成了只虾米,程丽丽也给吓的惨白了脸。
本来,陈思雨是想把程丽丽推人的事直接检举到思想委员会的,但话到嘴边却犹豫了,她善于观察人,而看程丽丽此刻的眼神,并不像是真正行了坏事,意图掩盖的神情。
包大妈虽然讨厌,但她无事不生非,其实也不算真正意义的坏人。
而程丽丽的嘴巴那么硬,也许赵晓芳还真不是她推的,凶手另有其人呢。
改了个话题,陈思雨说:“咱们的样板戏在开场前有个折子戏,您懂得,就是来一折五分钟左右的,比较精彩的曲目,但因为都是老剧,观众反响比较平,我有一出新创的剧目,刚好五分钟,适合做个开场前的折子戏,要不您先帮我检查一下作品的思想呢?”
倒不是她跟这个年代的人一样,足够积极,要表现自我。
而是上两场演出,陈思雨到白山的父母也来了,坐在台下阴沉沉的看着。
白父可是市粮食局的主任,而他妈,据说是某个医院X光科的主任。
俩人在北城,都是有着十足的地位和背景的。
一手搞走他们的独生子,还是给送到边疆去了,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要想不被他们搞,陈思雨就必须做出点成绩来。
方主任还是头一回看剧本,不太相信陈思雨能搞出啥花样儿来,接过来,应付说:“行的,我回去就看,你努力工作,争取更高的荣誉。”
“好的伯伯,伯伯再见。”陈思雨嘴巴简直比蜜还甜。
……
借着送方主任的由头,她提前下班,正好赶上轩昂放学,她想早点接上轩昂,再去大礼堂弹会儿琴的,谁知刚走到学校门口,就见一个中年女老师堵着轩昂,正在跟一帮大孩子聊天。
“你们有没有觉得陈轩昂生的特别怪,不像咱们炎黄子孙。”中年女老师说。
一高个男孩说:“他就是有点怪,但黑头发黑眼睛,也不像个外国人。”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外国不止有白人,还有棕色人种,黑人,而咱们最熟悉的,就是侵略咱们的小鬼.子,他们长得跟咱们很像,但可不是一国人,而且,他们跟我们有着血海深仇!”这女老师抚着轩昂的头发,再说。
一矮个子男孩说:“我懂了,他是鬼.子的后代,他是个二鬼.子!”
孩子们集体倒抽冷气:“天啦,陈轩昂是个二鬼.子!”
瞬间,原本一起围着轩昂的孩子们,瞬音哗啦啦的散开了。
这年头,哪怕说你是美帝的后代,都不及说是二鬼.子更可怕。
陈思雨的拳头在这一瞬间,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