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爷今年三十有五,在今日之前,家中只有闺女六个,添丁对他来说,早已成了心病一块。今年年初,家里夫人又把出了喜脉,听说这次怀相和前几次都不同,除了想吃酸的还是酸的,这下可把何老爷乐成了大傻子,当下在送子娘娘龛前许诺,“若喜得麟儿,必定撒钱三筐。”
是以,等林三柱跑到何府门前时,看到的,就是那满满的三竹筐铜板,且竹筐外头还用红绸一圈圈缠了,看着喜气洋洋的。
何管家也不废话,吉时一到,便大手一挥,顿时,众家丁齐动手,黄灿灿的铜钱如雨点般落了下来。
这样的场面,林三柱还是头回遇到,一时还不太顺手,是以,每次起身蹲下,和撒钱的家丁正好来了个相反,这不,竹筐里的铜钱都下去一大半了,他也才抢了四枚铜板在手。
好在,在银钱面前,人的潜力永远是无穷的,眼见家丁又抓了一把铜钱往这边撒,林三柱一改蹲地找寻的动作,而是直接往地上一趴,把落下来的铜板,压到了自己肚皮底下。
一旁的人并不知道林三柱更换了抢钱策略,只以为这人因着抢铜板,一不小心摔了个狗啃泥,于是众人吓得都往两旁躲去,生怕被地上人赖上。
如此一来,倒是便宜了林三柱行事,只见他把手伸到肚子底下,一寸寸搜寻起铜板来,一个、二个、三个,等摸到第九个铜板时,林三柱的嘴角,已忍不住咧到耳朵根了。
最后,林三柱的这一趴,共趴出了二十三枚铜板,加上先前抢的四个,这次何府撒的喜钱,林三柱一共得了二十七枚。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觉得同样是满身的泥土,可这活要比下地好上千倍。
哈哈,今日可真是天降横财啊。
见喜钱撒完,意犹未尽的人群逐渐散去,只留下一帮衣衫褴褛的乞丐还在等着,林三柱也在,方才他可是听得清清楚楚,那何府管家说了,待会儿还要布施白面馒头,他家狗子可从未吃过白面呢,更别说用白面做的大馒头了,今日自己一定要讨几个回去给儿子尝尝。
对镇上的人来说,白面馒头只是日常,自然不会馋到与乞丐们抢食。
很快,十几个热气腾腾的大蒸笼就捧了出来,再看里面的大白馒头,足有壮汉的拳头大,可见,喜得金疙瘩的何老爷,今日心情是多么的愉悦。
乞丐们在家丁的指挥下排成了长队,他们当中,有人拿着碗,有人提着小竹篮,还有人干脆掀起衣摆,准备直接包着回去。
而林三柱,早在等馒头的时候,就悄悄把包袱布腾了出来,所有的铜钱都被他贴身藏着了。
何管家数了数乞丐的大致人数,然后对比了一下馒头的数量,最后决定先给每人分上四个。
领到馒头的乞丐们个个笑嘻嘻,嘴里是说不完道谢的话。
林三柱排在队伍中间,没过多久就轮到了他。
何管家一手各抓两个馒头递了过来,林三柱忙抖开包袱接下,“多谢老爷,多谢老爷!”
等看到四个白胖胖的大馒头时,激动的林三柱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何府小公子日后定能当大官。”
在林三柱看来,这可是最好最好的话了,人家送给他这么多馒头,他总要好好感激才对。
突如而来的讨彩话,让何管家一愣,紧接着便是满脸的喜色,他一家老小都在何府当差,自然希望老爷能越来越好,所以,这个乞丐说的话,实在太合他心意了。
“你等等!”何管家叫住了林三柱,然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又抓了八个馒头放到了林三柱的包袱里。
看惯了脸色的乞丐,就没有不精的,自然知道,因为这个同行嘴抹了蜜,何府大管家才又多抓了馒头给他。
于是,拎着包袱咧嘴傻笑的林三柱,很快就听到源源不断的讨彩话传来:
“何小公子金榜题名!”
“何小公子康康健健!”
“何小公子喜结连理!”
“何小公子洞房花烛!”
“何小公子早生贵子!”
何管家:“......”
众家丁:啥啥?洞房花烛早生贵子?拜托,他们家小公子还在吃奶呢。
......
找了个干净处,林三柱把馒头一个个摆好,再把包袱系的紧紧的。
这样就不怕馒头会掉出来了。
出了三亭门,前头就到了长亭书院,长亭书院是横溪镇最大的书院,院内有近两百多名学子。书院的两侧,则是几个小一些的私塾。
书香文气聚集的地方,自然带动了不少文化产业,这不,在书院的对面,就有十几家书肆开着,启蒙书册,四书五经,各种笔墨纸砚,真是应有尽有。
林三柱不识字,自然不认识牌匾上的各种店名,他摸了摸身上的几十个铜板,选了间最不起眼的书肆走了进去。
看到有人进门,高掌柜几步上前,笑脸相迎道,“客人想买些啥?”
至于林三柱身上穿着的旧棉袄,并未让高掌柜脸上的表情减弱分毫。
他们开书肆的与旁的营生不同,在高掌柜看来,凡是会往书肆来的,必是读书之人,或者家中必有读书之人存在。
老话都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别看现下人家布衣蔬食、囊中羞涩,说不定啥时候,就突然来个鱼跃龙门,飞黄腾达了。
所以,对高掌柜来说,上门都是客,他从不做轻视之事。
见对方语气亲切,林三柱的不自在要好了许多,“掌柜,书肆有小娃儿开蒙的三字经吗?”
“客人稍等。”
一听是买《三字经》来的,高掌柜也没耽搁,转身就去书架把书取了过来,“这是刚到的一批,还带着油墨香呢。”
林三柱双手在棉袄上擦了又擦,接过来后翻了翻,书本用纸白韧,印刷字体黑亮,一看就不便宜。
果然,一问价格,两百二十文,乖乖,比族长说的还要贵上二十文。
林三柱下意识摸了摸身上的铜板,“有没有便宜些的?”
高掌柜又去拿了一本出来,“客人要的话,就算你一百文吧!”
新拿出来的这本,看着六成新,该是放了好久的,林三柱翻开看了看,相比刚才那本,这本《三字经》虽旧上许多,可不缺页不少章的,正是自己需要的。
可是,一百文,他也拿不出来啊。
林三柱双耳发烫,“掌柜,还有没有更便宜的?”
见对方满脸的窘迫,高掌柜心里有了数,喊过小伙计守着店铺后,自己就起身去了库房。
约摸半盏茶功夫,高掌柜就捧了一叠书出来,“这些书忘了晾晒,前几日才发现遭了虫蛀,着实可惜,客人你挑挑看,若有能用的,就算你三十文一本好了。”
一听才三十文,林三柱心中就是一喜,忙伸手把书接过,而后迫不及待的翻看了起来。
结果,一连翻了好几本后,林三柱不免有些失望,这些书不但有蛀洞,且有几张书页都快掉下来了。
唯一庆幸的是,蛀虫只吃了纸张的边沿部分,并没把上面的字给吃了。
林三柱把十几本书都仔细翻看了一遍,最后矮子里头挑高个,终于挑出一本品相还算过得去的《三字经》,买了下来。
“掌柜,店里有没有便宜的笔墨啊?”
刚刚付了三十文,这会儿林三柱手上还有二十八文多余,要是可能的话,他想把笔墨也买了。
知道客人说的便宜,绝对是最便宜的那种,于是,高掌柜直接从一旁的木框中,找了许多次品出来,其实也不能算是次品,比如这些墨块,都是不小心摔断的,还有这几只毛笔,基本都是书肆里的试用笔,有些也仅仅开过锋而已。
饶是如此,价格也不便宜,这不,断墨条二十文一块,毛笔一支十五文,且这已经是最低价格了。
高掌柜从断墨中给林三柱挑了最大的一块,毛笔也选了只开过锋的那种。
林三柱在心里算着账,二十文加上十五文,一共三十五文,自己口袋里的铜钱全都掏出来后,还相差七文。
没错,还差七文!
怎么办?
要不毛笔就暂时不买了吧,林三柱伸手想把毛笔拿出去,可脑海里,又浮现出昨日族学里的一幕。
林三柱咬咬牙,解下包裹往柜台一放,道,“劳驾掌柜帮我看一下包裹,我去去就来!”
说罢,便匆匆出了书肆,快步往城南码头而去。
高掌柜只以为客人回家取银钱了,便没在多想,把书和包裹,还有方才挑好的墨条和毛笔,统统都收了起来。
......
每年的十一二月,是码头最繁忙的时候,一则马上临近年关,再则,天越来越冷,说不得哪天江面就全冻上了,对买卖人来说,要是存货不足的话,那岂不是跑了生意。
所以,这几日,码头上来来往往的全是货物,吃的,用的,玩的,趁着大雪落下来之前,众客商们,把年前该预备的货物都预备了起来。
自然,这几日码头的搬运工们也是不愁找不到活计的。
只是,如果你是生面孔的话,那么,轻松一些的搬运活计就轮不到你了。
这不,林三柱在码头上走了一圈,发现除了搬运米粮可以随时上工外,其他像布料,箱笼,瓷器什么的,早就被各路小把头给包圆了。
按他们的意思,要想加入的话,必须先交五十文的入伙费,且五十文也只能保证一个月的活计。
林三柱只是临时过来挣买毛笔的银钱的,那入伙费什么的,自然不会去交了。
也不知道林石他们在哪里,林三柱来回找了好几遍,结果人影都没瞧见一个。
抬头看了看天,马上就未时了,自己还要赶着回去呢,等下天黑了路可不好走。
这样想着,林三柱便没再犹豫,咬咬牙,快步往粮船走去。
来都来了,自己总不能空手而归吧。
粮船上全是稻谷,都用麻袋装着,有一百斤的,一百五十斤的,还有两百斤的,林三柱挑了一百五十斤的那种,搬两袋能得一文钱。
林三柱算了算,发现自己只要搬十四袋,就能挣到七文钱了。
十四袋,好像并不难嘛。
可是,预想和现实总是有差距的,这不,当一百五十斤的麻袋压到背上时,林三柱根本直不起腰来,他只能使劲向前躬着身子,双手用力抓住麻袋两角,尽量不让它滑到地上,然后进一步,退半步,踉踉跄跄如同喝醉了酒的人,步履艰难的往前走去。
等终于把一袋粮食扛下船时,林三柱整个人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每搬一袋粮食,管事的就会发一根竹片给你,到时凭竹片结算工钱。
林三柱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还相差十三片,他咬咬牙,又往粮船走去。
......
等夕阳西斜时,林三柱迈着疲惫的脚步出现在高掌柜面前。
手心里握着的,是已捂的发烫的七文钱。
“掌柜,相差的七文给你!”
林三柱满脸是笑,他儿子终于不用再去羡慕旁人了。
高掌柜有些触动,他怎么也没想到,为了七文钱,这人居然跑到码头做苦力去了。
唉,早知道,自己就免了这七文钱了。
可转念,高掌柜又觉得,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因为只有努力付出了,才会珍视所得。
但愿这家的孩子,能好好珍惜父亲的给予吧。
临走时,高掌柜去库房捧了一卷白纸出来,虽有些受潮发霉,可并不影响给孩子练字。
林三柱再三谢过,原本无力的步伐也变得轻快了许多,哈哈,有了这些纸,他家狗子终于啥都不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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