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次日, 见周大发和周红眼两家也大包小包的离开了双水村,村子里的人顿时不安了起来。
“红眼,你们这是干啥去啊?”
有人拦住他们问。
周红眼看了一眼大哥周大发, 一个劲的说不干啥不干啥。
“我们去走亲戚。”
周大发不想惹出事端来,他想了一天一夜, 最后还是打算走了,如果老家不发大水,再回来就成了。
坐在家里见周老抠一家子走了,老村长两口子也走了,他在家再也蹲不住了,和儿子们商量了一下, 又跑到周红眼家里和他说了说。
他们两家一块走, 路上也相互有个照应, 因为走的急,啥东西都没弄好,再加上家里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压根就拿不完。
周大发心里其实不咋相信会发大水,把家里一半的粮食藏在了炕里,因为带不走, 还有棉被啥的。
最后他挑着扁担, 儿媳妇们身上都挎着包袱,儿子们背着粮食,就连家里的孙子都提着锅碗瓢盆。
刚开始江槐花说啥都不愿意走, 周红眼有些怕了,真怕发大水, 要把她扔下, 带闺女们儿子们走, 她才不情不愿的跟了上来。
她的儿子还带着个眉眼轻浮的小寡妇。
小寡妇手上啥也没拿,江槐花的儿子脖子里套着一个大花包袱,压的头都抬不起来,身上背着一个布袋子,胳膊里挎着一个菜篮子,甚至肩膀上还挑着一个扁担。
这都是那个小寡妇的东西,江槐花和周红眼气的嘴都歪了。
“你们走亲戚,还拿着锅碗瓢盆吗?”
村里的人明显不相信他们说的,瞅他们的样子,不像是去走亲戚,倒想是去逃难的。
“你们别拦着了,我们真是去走亲戚……”
周大发推开他们就要走,赵四儿他们拦着说啥都不让走。
“你们不说个明白,不准走。”
周大发和大儿子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看着挡路的赵四儿他们,叹了一口气。
“我们是看这雨一直下,弄不好会发大水,我们这是逃难去。”
周大发说完,扒开拦路的赵四儿就走了。
留在原地的村民都议论纷纷。
“发水?”
“咋可能会发水啊,咱这从来都没发过水……”
李大娘站在自家的门檐子下,撇着个嘴,对周大发他们说的发大水不屑的很。
“昨个老村长都走了……”
齐婶子不知道为啥突然想起了之前周老抠去她家唠嗑说的话,周老抠家里的大门锁了两天,也不知道一家子干啥去了……该不会,他们也走了吧?
齐婶子猛地一个激灵,旁边李大娘说的啥她都没听见,一脸心事的回了家。
“娘,你这是咋了?周大叔他们为啥走啊?”
齐婶子的儿媳妇和她说话,她都像没有听见一样。
此时的赵德厚家里。
“啥?发大水?”
赵德厚这个稳重了半辈子的人,在赵四儿这个侄子面前,也忍不住崩了脸色。
赵德厚的儿子,赵军,双水村现在的大队长更是直接笑了出来,就像听到了啥不可思议的笑话一样。
他把赵四儿扯到了外面,指着外面已经下小的雨,
“这雨小的的都快停了,即使再下几天咋了?你告诉我会发大水?”
“不是我说嘞,是那个周大发说嘞。”
赵四儿一脸的无辜,想把自己的棉袄从堂弟手里拽回来。
“他人哪?
竟敢在村子里编瞎话生事,真是舒坦日子让他过的认不清自己几斤几两了。”
“走了……刚走……就在村口哪。”
赵四儿话刚说完,就被赵军甩了出去,幸好赵德厚在后面接着了赵四儿,才没让他摔倒。
“你咋才说?”
赵军一脸怒气的瞪了他一眼,然后披上油纸就冲进了雨里。
赵德厚想拦都拦不住。
“你也没问啊……”
看了眼棉袄领口被赵军抓破的地方,他一脸心疼的用手整了整,嘴里嘀咕道。
“四儿啊,赵军就是那狗脾气你,你是当大哥的,别和他一般见识。”
赵德厚看了一眼他那被扯破的领口,和蔼的说道,
“来,进屋,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身上这件棉袄还是多少年前我给你嘞,咋穿成这样还舍不得丢啊。
叔这还有一件旧棉袄,厚点,你把那个穿走吧。”
“叔,你放心,我一点都不怨军子……他就那样的脾气。”
赵四儿进屋后,立马脱掉了身上那件棉花早就掉的差不多,到处是补丁和烂洞的破棉袄,换上了赵德厚给他的旧棉袄。
喜的露出了一口大黄牙,对赵德厚这个善心的叔那是满嘴的恭维话,把他夸的天花乱坠。
赵德厚不穿的旧棉袄,对于赵四儿来说,那就是又新又好的棉袄。
赵德厚冲他摆摆手,不让他再说这些狗屁不通的马屁话了。
“好好穿着吧,过个好年,今年比往年都要冷,缺了啥,就来叔家拿。”
“哎!!!”
赵四儿眉欢眼笑的应下,声音里都带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高兴劲。
他把地上的破棉袄,又捡起来穿在了外面,乐滋滋的出了赵家的门。
走的远了,他往后瞅了一眼,见没人,这才敢往旁边呸了一口。
这个德厚叔,就会说些场面话,啥他缺东西就来他家拿,他家里穷的叮当响,吃了这顿没下顿的。
德厚叔比谁都明白,为啥刚刚不给他拿点粮食?
不过这次没白来,能捞到一件棉袄穿,也不亏。
赵军到底还是晚去一步,没有拦到人。
回到家后,
“爹,咋要想个法子才行,不能让村民被那个周大发的话给弄的人心不安喽。”
赵德厚站在屋里走来走去,想了想,
“你去告诉大伙,打今起,谁都不准再离开双水村,之前离开的,想再回来,咱双水村不要了。”
赵德厚又加了一句,
“咱这个地方多少年都没发过大水,要是真发大水,公社会下通知的,让他们放心,这雨过两天就停了。”
周大发和周红眼他们两家走,赵德厚不意外,可老村长刘有才竟然也走了……赵德厚看着外面快停的雨,忍不住嗤笑一声。
真是越活,胆子越小。
赵军跑到村子里挨家挨户的说了一遍,就在他准备去住在村尾的黑五那告诉他们一声的时候,踹开门,就见里面空空如也了。
床上只有一堆麦秸秆,屋里啥也不剩,连只碗都没有。
“他娘的……有种这辈子都别回来,黑五就是黑五。”
赵军骂骂咧咧的走了。
赵德厚听儿子说赵礼和他娘不见了后,他出了好大一会神,脸上的神情有些说不出的复杂。
……
“爹,这雨太大了,天也快黑了,咱找个地方等雨小了再走吧。”
周老二扯着嗓子冲他爹周老抠说,雨声太大了,啪啪啪的砸在人身上,幸好他们都穿的厚,脚下的雨水已经没过脚面了。
要不是他们提前买了雨鞋,恐怕脚上早就湿透了。
“中,我去后面说一声。”
周老抠说话都是用喊,说完就往后面跑。
王翠芬和刘小娥往周围看,周围压根没有能避雨的地方。
“娘,你们先去车里躲躲吧,我和刘旺去前面探探路。”
周老二当初怕脑子记不住,还用笔把路线在纸上画了出来,他记得这一片有个山洞,当时还和刘旺说来着。
“你小心点,拿着煤油灯去。”
虽然天没黑,可雨中也不咋看的清,总感觉起雾了,王翠芬他们出发前,买了一罐子煤油,就怕路上不够用。
煤油灯外面有罩子,即使雨打在上面,也没事。
周老二提着猫蛋从里面递出来的煤油灯,刚好刘旺也跑了过来,俩人去前面探路了。
王翠芬和刘小娥钻进了车里,听着外面哗哗雨声,庆幸的不行,庆幸他们走的早。
“爹啊,这次真是多亏了你,你救了我们一家人啊……”
王翠芬双手合十念念叨叨的,他们走的时候,还跑到周老太爷的坟上装了一布包的土,这一逃难,往后他们还能不能回来都是问题。
更怕发大水把周老太爷的坟给冲走,装点土,到时候即使在外面也能给他烧香上供啥的,这土就代表周老太爷了。
猫蛋也双手合十感谢太爷,看着眼前的二娘,奶……心里无比的踏实。
“蛋儿啊,怕不怕,等咱到地方就好了。”
刘小娥把猫蛋抱在了怀里,用手摸她的额头,生怕她起热了。
“来,嚼点姜。”
王翠芬从口袋里掏出两块薄薄的姜片,一块不由分说的塞进了孙女猫蛋嘴里,一块塞进了儿媳刘小娥的嘴里。
这姜在冬天那可是稀罕物,周老二去县城就买回来了两块,临走的时候,王翠芬都切成了一片一片的,用手绢给包了起来。
在乡下谁要是有个头疼发热,嘴里嚼一块姜,捂着被子睡一晚上发发汗就行了,没有姜的人家只能硬挺着。
外面的雨还在下,除了雨声还能听到外面的风声。
刘蛮山的这板车做的好,在车把那做了两只腿,放下板车的时候,那两只腿能扎在地上,让板车保持在一个高度上。
过了一会儿,周向北和刘旺跑了回来。
“爹,那个山洞就在前面了,咱快去。”
拉车的拉车,推车的推车,来到山洞里的时候,天正好黑了,两辆板车也推进了山洞里,这个山洞大的很。
“向南,咱上次藏在这里面的柴火还在!!!”
刘旺从山洞里面走了出来,怀里抱着一堆干柴,兴奋的很。
“我把这茬都忘。”
周老二连忙走了过去,他们上次路过这的时候,想着逃难逃到这,能有个遮风避雨歇息的地儿,就在外面捡了一些干枯的枝子啥的藏在了里面,没想到竟然还在。
“好小子!!!”
刘蛮山和周老抠都忍不住夸这俩人。
用煤油灯里的火把柴火堆引着,他们都脱下了油布,摘了帽子和手套,围在火堆旁边烤着火,娘们都开始张罗着晚饭了,有了柴火,也不用再害怕车上的柴不够用了。
王翠芬把家里的铁锅坐在了炉子上,这个炉子真是拿着了,一路上烧水热饭都方便极了。
“亲家母,咱晚上吃啥?”
王翠芬和小蛾的娘商量着,现在天气冷,吃点带汤水的暖和。
“要不就吃菜疙瘩吧。”
“这个中!!!”
王翠芬和小蛾娘一个剁菜一个和面,刘小娥和她的弟媳妇孙香兰拿着碗去外面雪地里用雪擦了擦。
孙香兰和刘小娥不一样,刘小娥性子大大咧咧的,孙香兰性子温和,娘家是外地的。
有个远房表姑在中间介绍,才把她介绍给了刘旺,刘旺去她老家相看,俩人一下就看对眼了。
孙香兰嫁到这边来,给刘家生了两个男娃,对刘小娥这个除了馋嘴没啥坏心眼的小姑子也好的不行。
猫蛋每次去,都拉着她的小手,问她想吃啥,她给做。
她的手巧的很,啥面到了她手里,就能给捏成好看的小兔子,小羊啥的。
之前她刚进门,刘小娥见她性子好还欺负人家,被她娘脱了鞋,按在炕上朝着屁股蛋子上打了几下子,刘小娥哭哭啼啼的回了婆家,让她婆婆王翠芬去她娘家帮她干仗。
王翠芬不仅没有帮她干仗,还把她给骂了一顿,后面就老实了,再也不敢欺负这个嫂子了。
“香兰,你洗这几个,我洗这个盆,这个盆大。”
一脸小心思的刘小娥把那一摞子碗分给了嫂子,话刚说完,脸就被她哥刘旺给按进了雪地里。
“呸,刘旺,我告诉咱爹。”
刘小娥吐掉嘴里的雪,抹了一把脸,瞪着她哥。
“去告诉啊,正好再把你咋欺负我媳妇的和咱爹说说。”
刘小娥顿时心虚的不行,
“我可别胡说,我啥时候欺负她了。”
“你咋不洗碗,让她洗盆?”
刘旺都不想说他这个妹子,可他这个妹子总暗戳戳的做一些“聪明事”。
“好了好了,别说了,小蛾咱来洗碗吧。”
孙香兰当着和事佬,其实她多洗几个碗没事。
她这个小姑子就是有点不爱干活外,其他都好,以前住在娘家的时候,她和她睡在一张床,知道她有身子了,还会很稀罕的摸她的肚子。
之前她结婚那两年,怀不上,还缠着她,让她给她生一个……她对她就像对亲妹子一样,当时真就差点同意了。
后面她有了猫蛋,稀罕的整天不撒手,还抱着跑回娘家让她看她的“闺女”,还说不让她生了。
“你再敢打我,我就让我公公揍你!”
刘小娥威胁着她大哥,就好像周老抠是啥厉害的人一样,能一拳头把她哥给撂倒似的。
刘旺一脸的无奈,摇摇头就走了。
他这个妹子,咋和出门子前一个德性,都嫁人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都没变。
被她哥教训了一顿的刘小娥老实了点,碗老老实实的擦了起来。
“爹……娘……”
雨中传来了陈耗子和周芳芳的喊叫声。
“小娥,你快听……”
孙香兰撞了撞耳边的小姑子刘小娥。
“咋把这俩人给忘了?我去给俺爹娘说一声。”
刘小娥放下碗,突突的跑回了洞里,来到了周老抠面前,
“爹……”
“咋了?”
刘蛮山以为闺女是找他的。
“爹,不是叫你嘞,我叫的是这个爹……大姐她们在外面哪……估计是找不到咱了。”
“亲家公,还是把他们喊进来吧,不管咋说,是你闺女,外面雨下那么大。”
刘蛮山知道亲家公不待见那个大闺女,当初那个大闺女做的事让人气的慌,可外面雨下那么大,要是有个好歹……他们还带着两个娃哪。
“你去把他们喊进来吧。”
周老抠对儿媳妇说道,他对这个大闺女到底是念着点父女之情,否则当初也不会让儿子周向南去告诉她们要走的事。
刘小娥拿着火把,站在洞口喊着人,洞口外面的冷风吹的人发抖。
陈耗子和周芳芳循着火光找了进来,两个大人,两个娃,浑身都湿透完了,她们身上的油纸也不知道吹到哪去了。
黑风瞎火的也找不到,推着独轮车的陈耗子还把车推进沟里一次,四人狼狈的不行。
“娘,你给俺盛一碗热汤吧……俺冻的实在不成了……”
周芳芳的牙齿在乱颤,话都说不成了,蹲在火堆旁边,整个人都在冒烟,头顶也在冒烟,脚上湿漉漉的布鞋正在往外淌水,浑身乱抖。
锅里正在熬菜疙瘩,里面还滴了麻油,喷香喷香的,王翠芬还切了几个咸鸭蛋,烤了羊肉馅饼,这四个人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这些吃的。
陈耗子冻的已经说不出来话了,脸色青白,那两个娃也是。
“那有柴火,自己做自己的饭。”
王翠芬把她养这么大,没有吃过她一口孝敬的东西,把她带出来逃难,已经差不多了,没道理路上还喂着他们。
之前连那两个红薯都要夹巴走,实在寒了王翠芬的心。
她把她拉扯到十八九,婚后,她又带着娃隔三差五来打饥荒,把娘家当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