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三年,五月刚过。
周老抠俩口子带着大包小包的,牵着孙女猫蛋挤上了前往海城的绿皮火车。
“大娘,你们这是进城探亲去吗?”
坐在王翠芬她们对面的是两男一女,瞅着他们的打扮还有身旁的公文包,王翠芬猜测他们是公家的人,她那吊销三角眼里挤出一抹笑,
“是啊,我们带着孙女进城是看她爹去,他在毛巾厂当工人,孙女眼瞅着大了,我和老头子想让她在城里上学嘞。”
坐在中间那个穿着灰色的确良褂子的大姐,目光从大娘怀里那个正在睡觉的小姑娘的脸上移开,然后看着一脸刻薄尖酸样的老大娘,眼底闪过一抹狐疑,
“这是你孙女?她爸既然在厂子里当工人,为啥她跟着你们啊?”
这老大娘穿着一身藏蓝色洗的有点发白的老式斜襟褂子,一双三角眼,高颧骨,薄嘴唇,怎么看,怎么刻薄,活脱脱就是村子里不讲理,撒泼骂架折磨儿媳妇,虐待孙女的恶婆婆。
就和她那个远方亲戚叫啥婶子的一模一样,这样的人,不应该重男轻女吗?
可她怀里那个正在睡觉的小姑娘,梳着两个麻花辫,穿着小碎花褂子。
皮肤白的就像是刚从面缸里爬出来似的,睫毛像小扇子,那小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虽然瞅着才五六岁的样子,可好看的紧。
这样俊俏的小姑娘,会是眼前这个老大娘的孙女?
张大姐明显有点不相信,如今拐子多,这个小姑娘可别是被拐走的。
“这都怪她那个死鬼娘,她那个娘,头一胎生的她,后面再怀了,就把她扔到乡下来了,整整四五年,不闻不问的,提起她娘,我就来气的慌……”
王翠芬话还没说完,就被身旁的老头子给撞了一下,周老抠给老婆子使了个眼色,让她别说了。
自打他们上车坐下,对面这三个穿的人模人样的人,就一个劲的盯着他孙女猫蛋瞅,不知道打的啥主意。
他和老婆子没咋出过远门,但也听说过,汽车站,火车站啥的,小偷多着咧,有的专门偷孩子,专挑那俊的好看的,他们家猫蛋长的那样白净,可别是被盯上了。
王翠芬虽然不知道老头子为啥撞她,但就没再往下说,不料,这更加加深了张大姐仨人心中的猜测,尤其是那个戴眼镜的男人,他已经观察大半天了。
张大姐和他换了下位置,坐在了王翠芬对面,趁王翠芬没反应过来,突不及防的伸出手掐了一把她怀里的小姑娘,小姑娘的脸上立马出现了一抹红印子。
“你干啥?”
王翠芬尖利的声音在车厢内响起,惹的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你是不是有毛病,好端端的掐我孙女干啥?看把我孙女给掐的。”
猫蛋被活生生的给疼醒了,一睁眼,耳边就传来她奶王翠芬的骂声,果然……这一幕又重现了,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大姐会把自己从她奶怀里夺走,然后说她奶她爷是拐子……
为了把后续的闹剧掐灭,猫蛋抱着她奶的脖子,喊了一声,
“奶。”
正准备从拐子大娘手里抢人的张大姐顿时僵住了,
“小姑娘,这真是你奶?”
“呸,不是真的还能是假的不成,你个坏心肠的小妖精。
我孙女睡的正美着哪,大家伙都瞅瞅,就是这个女的,看把我孙女的脸给掐成啥样了。
猫蛋,奶的心肝,疼不疼啊……奶给吹吹。”
王翠芬看着孙女脸上的红印子,心疼的不行,周围的人看到那个老大娘怀里的小姑娘左边的脸红了一块,显眼的很,主要是那小姑娘长的白,刚睡醒,眼睛水汪汪的,可人疼,
“你这个女同志,掐人家孙女干啥啊?”
“就是,看把人小姑娘给掐成啥样了。”
……
张大姐听着旁人说她,脸腾的一下子红了起来,旁边的男人连忙给她解围,
“误会,这是误会,我们刚刚还以为这老大娘老大爷是拐子哪……”
“你说我们是拐子?我看你们才像拐子,自打上车,那眼睛就一直黏我孙女身上。”
周老抠一直盯着她们哪。
吵闹声招来了火车上的工作人员。
“同志,你好好查查他们,这小姑娘长这么水灵,咋可能是他们的孙女,肯定是他们从哪拐来的。
小姑娘,你别怕,大胆说,他们不能把你怎么样。”
中间的那个男人扶了扶鼻梁上的眼睛,指着猫蛋,对火车里的工作人员说道。
“她真的是我奶奶。”
猫蛋一急,普通话脱口而出。
等火车里的同志调查清楚后,对面的张大姐和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大爷,大娘,都是我们不好。”
张大姐她们羞愧的和王翠芬他们赔了不是,其实这也不能怪她们,要怪就怪这个大娘和那个小姑娘反差太大了,搁到谁身上都容易想歪,再加上,小姑娘一直不醒,谁知道是睡着了还是被拐子用药给迷倒了啊。
“哼。”
王翠芬紧紧的抱住了孙女,斜了一眼对方,冷哼一声,不搭理她们,
自讨没趣的张大姐她们,尴尬的不行,到站后,连忙下车了。
她们走后,王翠芬和周老抠纷纷看向孙女猫蛋,
“猫蛋,你啥时候学会城里话了?”
“刚刚听他们这样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说出来了……”
猫蛋指着车厢里的人说道,一脸的无辜。
“哎呦,咱们猫蛋就是聪明,听旁人说几句,自己就会了。”
王翠芬高兴的很,之前她和老头子担心猫蛋只会说乡里话,到城里后,会被她弟弟妹妹瞧不起,会被她那个冷心肠的娘嫌弃。
“这点像她爹,她爹小时候就这么聪明……猫蛋啊,往后咱也能在城里上学了,你放心,你那个娘要是敢不让你留在那个家,我和你奶不会饶了她的。”
周老抠对猫蛋的娘,这个大儿媳妇很不满,当初大儿子把猫蛋从城里抱回来的时候,就跟个病猫似的,瘦巴巴的,可怜的很,差点养不活。
这个老大两口子,把娃给她们扔在乡下,就仿佛忘了这个娃似的。
周老抠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窝囊废,听儿媳妇的话,刚开始的时候,儿子还往家里寄钱,后面也不寄了。
其实去年,她们就想把孙女猫蛋送到城里来上学了,是大儿媳妇说这说哪的,反正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不想让猫蛋去。
可猫蛋也是她闺女,她咋就这样狠心,逢年过节,从来没有问过这个闺女一句。
这娃谁养大的谁疼,要不是怕耽误猫蛋上学,周老抠他们说啥也不会把猫蛋送到城里来的,她那个娘,是个铁石心肠的,眼里心里只有后面生的娃,一点都不管猫蛋这个闺女。
猫蛋也就是周文没有吭声,低下了头,她重生了,回到了自己六岁这年,在这条去海城的绿皮火车上,是她命运的节点,她记得很清楚,去了城里后,她娘赵玉兰处处嫌弃她,不待见她。
在第二年,老家发大水,最疼她的人全死在里面了,自此后,她在城里的那个不属于她的家里,爹不疼,娘不爱,旁人都能随便欺负她。
她活到了十七岁,她亲娘说她像一条阴郁的蛇,为了榨干她最后的价值,她逼她嫁给一个瘸子,在结婚那天,她坐上了去下乡插队的火车……
在那个地方,遇到了一个很好哄骗的男人,她不过就是用了几句花言巧语就把他哄骗到手了。
后面发现,他挺好的,就在她准备哄骗他一辈子的时候,年纪轻轻的她就被车给撞了。
既然重活一次,她也不想活的那样辛苦了,换个活法,等长大后,就去老地方等着捡人,她是个长情的人。
此时的她趴在王翠芬怀里,贪婪的汲取着她身上的温暖,她记得好久好久……没有人这样抱过她了。
王翠芬没有察觉出孙女的异常,只觉得她格外的缠人,想来是舍不得她们,因为在城里上学后,就不能经常见面了,王翠芬眼圈微红,孙女舍不得离开她们,他们老两口也舍不得离开她,可没法子啊。
……
终于到了海城火车站,王翠芬说啥非要把她抱在怀里,怕有拐子混在拥挤的人群里把她给抢走了。
“娘!!!”
不远处从站台里挤出来一个男人,朝猫蛋他们这跑着,来人正是猫蛋的爹周向北。
“儿啊,你快去帮你爹拿行李,他还没出来哪。”
来不及叙旧,王翠芬急忙催促着儿子。
“娘,也不是我说你们,城里啥都有,你们咋还大老远过来拿这么多的东西。”
周向北提着两个沉重的大包,旁边背着半袋子花生的周老抠忍不住对儿子抱怨,
“这都是你娘说你们在城里啥好东西都能吃着,就是家里种的东西吃不到,说啥也要给你们拿过来点。”
“你媳妇哪?”
王翠芬瞅了一圈,都没瞅到老大媳妇,原本见到儿子的高兴劲渐渐散了,脸色忍不住沉了下来。
“娘,玉兰她今天厂子里开会,走不开……这是我大闺女吧?都长这么大了,快让爹抱抱。”
周向北连忙转移了话题,把手中的行李放在地上,想抱自个的闺女,可猫蛋看了他一眼,立马把头扭开了,紧紧的抱着王翠芬的脖子。
“抱啥抱,这里人这么多,还是先回家吧。”
周老抠算是给儿子个台阶下。
"爹说的对,咱先回去。"
周向北和父亲周老抠走在后面,他看着前面娘手里牵着的闺女,心里格外的不是味。
“闺女不搭理你,你也甭不好受,这都是你自找的,你问问你自己,把她扔给我和你娘,你和你媳妇有没有去看过她一次,你配当爹吗?她配当娘吗?”
“爹,不是我们不想去看她,是我和玉兰工作都忙。”
周向北心虚的低下了头。
“忙?”
周老抠拿眼斜晲了儿子一眼,话里遮不住的嘲讽,
“能有多忙?有了后面的娃,就把这一个给忘了,这么多年,你们两口子连来封信问过都没问过,也不问问孩子怎么样了,孩子多高了……哎。”
周向北听着这些,心里仿佛有把刀子在搅似的,盯着闺女小小的背影,难受又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