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
再快点。
他只盼着师尊明日就醒过来。
法力几乎耗尽后, 时雾靠在灯火旁边,头微下垂, 贴着师尊的冰棺。
身边的佛桑花一朵接着一朵地盛开, 慢慢地,将他雪白的衣袍掩盖。
他感觉到刺骨的寒意渐渐侵袭他的身体,慢慢地, 他再一次沉入梦境里。
这一次,他做了一个美梦。
梦境里, 他回到了开满佛桑花的山坡上,香气馥郁,不远处的山头上, 一位白衣仙人负手而立, 绝世缥缈。
是, 是师尊!
这百年来。
他从没有哪一天梦到了他。
果真是,是聚魂灯在修补他的魂魄,他竟愿意入自己的梦了么。
时雾膝盖几乎发软,他靠近了师尊,又像是唯恐磕碎了他,“师, 师尊。”他的声音发着抖, “你回来了, 你终于回来了么。”
时雾的眼眶微微发红。
就像个孩子一般揪着他的衣袖, “徒儿好想您。”
师尊的面容看上去还有些不真切,可轮廓依稀可见。
他握住师尊的手腕,虎口处还有一道玄火灼烧的浅痕, 那是当年为了从打翻的玄铁炉灶旁救下他被灼伤的痕迹。
是他, 真的是他。
师尊却和以往不同。
他没有像从前那样和他保持着一点适度的距离, 反而伸出手,将莫名哭泣的徒弟抱进怀里。
“小云,是我。”
“我回来了。”
熟悉的体温,熟悉的声音,熟悉的,佛桑花的气味。
即便刚刚看到师尊时,他便知道这是一场梦境,可他还是不愿意醒来。
这是美梦啊。
……
灵云山颠,秘境洞府内。
聚魂灯的一旁,高大的暗影绰约,怀中抱着雪白的男人。一缕魔气缓缓侵入对方的仙印之中,他却浑然不觉。
残魂在充沛的烛火中渐渐汇聚。
破碎的记忆也随之归来。
一点点拼凑,一点点清晰。
这个人……杀了他。
漆黑的瞳仁里散发着魔气,只有魂魄,失去躯壳的他只能悬浮在半空中。他将怀中人困顿在梦里,攫取着他仙元内的法力。
沉浸在美梦中的仙君。
丝毫未能察觉。
他上次入梦,惊醒了时雾,这一回,他便仿作了那人师尊的模样。
时雾果然长睡不醒。
法力一点点渡入灯火。
直到将人尽数掏空,他依旧浑然不觉。
他必须骗过那个人,让他以为结的是他师尊的魂魄。
“我也很想你。”
季元雪的魂魄的声音响彻在时雾的耳边,阴沉,冷漠。可梦境里,时雾听到的却是师尊温柔的呢喃。
时雾眼角泛出一点点泪光。
他竟,也会哭么。
季元雪俯瞰着,伸出手,沾着一点泪珠,磋磨在指腹间。
“你身上结的是道侣印吗。”
时雾微微皱了皱没,似乎在怀中忽然间有些不安宁,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眉头皱了皱,继而舒展开,“师尊,不是的……那个人已经死了,道侣印会慢慢散去,这,这什么也不是的。”
季元雪手指越收越拢,几乎嵌入时雾肩胛骨处。
他似乎感觉到有些疼,可却丝毫没有要清醒的迹象。
是啊。
如此美梦。
若非他现在只是一缕残存在灯中的魂魄无力出手,不然就是当场杀了他,他也舍不得醒来反抗吧。
“那人,是怎么死的。”
时雾很轻声地呢喃,“他修为不够,飞升时,被天雷所伤,魂飞魄散了。”
季元雪眼底一片寒意。
手指紧紧攥着,滔天的怒火根本无处发泄。
“你的离水剑呢,是不是赠人了。”
“不,师尊。”
时雾这一次答得飞快,“那是师尊给我的剑,我怎会轻易赠人。我的确曾开口将他送给我一个小徒弟,可剑契未改,他便,便死了。”
“离水剑从来都是我的。”
“只听我一人召令。”
季元雪内心仿佛有千万把钢刀搅弄着肺腑。
血肉都碎裂,根本拼不到一处。
胸口被离水贯穿的疼痛恍如昨日。
身体一点点沉入冰冷的地底,被彻底掩埋。
魂魄消散前一刻,他看到无尽的污秽泥土沾在他身上,而他的师尊,清云仙上。
一身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这么久了,连一个碑,一场超度的符文,都从未为他打点。
莫要说后悔。
就丝毫的歉疚和忌惮都没有。
他素来敬仰又爱慕,高高在上的仙君——原来竟冷血至极。
宣清云,宣清云!
你果真如此绝情。
你念着你的师尊,你顾念着你的师徒之情,可你把我当什么。你把别人都当成了什么!
所有人都是你的棋子。
所有人,你都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
而我……竟曾对你这样一个人倾心相待,连性命都不顾,连仙元都可以舍弃。
聚魂灯明灭闪烁。
临死前还未驱逐的魔气,在季元雪的眉心生出一道魔印。
再这样下去,他会堕魔。
落得和镜渊一个下场。
即便是能靠着聚魂灯复活,也会被时雾再一次杀死。
不要,他不要落得如此结局。
他要让时雾的真面目大白于天下,他要让他后悔曾如此对待自己!
他才不是镜渊。
会甘心被他耍弄百年,任他玩弄于鼓掌。
他要复仇。
凭什么所有人都只道他惩恶除奸,在仙界声名赫赫,好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好一番意气风发的人生!
凭什么。
凭什么每次都是别人坠入深渊,而你青云直上。
你攫取徒弟仙法供养仙体,挖仙元一次破镜,杀道侣二次飞升。
残害魔族,自诩正派。
刚愎自用,德不配位。
真正应该堕魔的是——
是你才对。
季元雪眉心魔气越发浓厚,继续操控着沉入美梦的时雾,将他的仙法尽数归于聚魂灯内。
与此同时,将他魂魄中的魔气一点点渡到时雾的仙印之中。
无欲则刚。
时雾可以一次又一次逃过天道的制裁成功飞升,其中有一个很大的原因也正是因为他的‘绝情’。
他飞升的欲望太过强烈,强到纯粹得没有丝毫杂念。
可是只要是人。
就一定会有‘欲念’。
他要将魔气灌入他的仙印内,再试探出他内心最为阴暗,难以启齿的欲望。
就可以让他沉溺于阴暗的沼泽中。
彻底堕魔。
……
时雾再一次醒来。
只觉得下腹仙元处传来沉甸甸的痛楚,好似是法力消耗过度带来的微痛。
他捂着肚子慢慢站起,看着燃烧的聚魂灯,好似遗忘了疼痛似的,抬手捏了个仙决,将灯身都擦拭干净。
“师尊,徒儿,徒儿先且出去休养两日,再来这寒冰洞府看望您。”
这里太冷了。
他的仙法好像莫名地十分稀薄,竟让他感受到了寒意。
一定是这次输送法力有些过度。
时雾扶着冷冰冰的岩洞墙壁走出秘境,连召唤传送阵的力气都没有,在洞口缓了好一会,才慢慢地走下山,越过瀑布回了仙殿中。
身上被灵池水溅到时,好似骨髓深处传来一缕痛感。
时雾眼底殷红的光芒一闪而过,飞快从灵池水上掠过。
这样平静的生活持续了大约月余。
时雾每隔两三天就会去洞府看望师尊,向他的魂魄问好。不出他所料,聚魂灯的灯火越发明亮。
魂就快补好了。
烛火将成,时雾将自己最后一点法力再一次强行灌入灯盏里。
不出所料。
他再一次在冰棺旁边泛起睡意。无妨,反正睡一觉就会恢复一些灵法,还能做一个美梦,见到师尊。
时雾唇角带着一点笑意,等待着再一次进入梦境。
梦境中的师尊一次比一次温柔,体贴。到最后,甚至是对他有求必应。他的梦境甜美得不像话,让他沉湎其中根本不愿意醒来。
他梦到过和师尊的初识,赐印,练剑……事无巨细,一次次在脑海里重演。
他做的梦越来越亲密,就连练剑的时候,都是肌肤相亲。
直到这一次。
时雾一睁开眼,竟是雾蒙蒙一片。
是师尊在汤泉中沐浴。
时雾的心跳顿时快了一些,他将手中木盘托上的衣袍整整齐齐的叠好,放在了温水池旁,师尊的青丝如墨,散落在水中。
雾气中,师尊容貌俊秀如柏,渊清玉絜。
时雾竟有些脸红。
他将衣服摆放好,朝着他行了一个叩拜之礼。
可汤池中的师尊却隔着屏风缓缓站起,似是往他这边瞥了一眼,“怎么了。”
时雾的心跳的很快,脸颊绯红。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知道自己从前就肖想着师尊,可好似并没有如此渴求地希望和他靠近。
但此时此刻,他就如同被蛊惑一般。
这种感觉,好似入魔似的。
“师,师尊。”
玄隐隔着一纸屏风,似是愣了一会儿。
然后才轻声道,“清云,过来。”
……
梦境外。
季元雪看着眼前熟睡中的时雾眉心魔气渐浓,终于找到了他心魔所在。
他不惜耗损灵法进入他识海中,一探他内心深处的‘欲念’究竟是什么。可又担心魂魄受伤。
要知道。
时雾心狠归心狠。
可他也一心向道不假。否则,天道不会一次又一次地让他成功飞升。
这难能可贵的‘私欲’,究竟是什么。
季元雪靠近了,询问,“你看到了什么。”
时雾睫毛一点点地颤抖着,竟好似害怕又激动,快要醒来似的。
季元雪一惊。
是噩梦?
难道说,他内心深处有极度恐惧的东西吗。
季元雪这一次毫不犹豫地选择入梦,他看到了让他眼眶欲裂的一幕。浴池中,时雾倚靠在池水边上。
雾气氤氲中。
浴池里还有一道模糊的幻影。
是玄隐道祖。
时雾的师兄,他的师祖。
时雾除去满心满意的‘飞升欲望’之外,仅存的一缕杂念……竟是,玄隐。
季元雪难以相信。
难道说——
他无论如何也想要救下他的师尊,不仅仅是为了报恩,而是。
连时雾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对自己的师尊……动了心。
季元雪感觉到在这一刻,时雾眉心的仙印开始逐渐被魔气彻底占据,直到化为半黑半白,如山水墨画一般氤氲在他眉心。
他动摇了!
他生出了不该有执念!
轰隆隆。
一时间,仿佛有什么在他脑海里炸开,让季元雪一瞬间咬牙切齿。
想要这人彻底堕魔的是他,可如今他找到了他的杂念,真的让他开始动摇堕魔了。
可他却如此痛苦。
好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宣清云……”
季元雪眼睛红的几乎要滴血。
“原来他才是你的道心。”
水晶冰棺,玄冰秘境。
都是他为这个所造。
他取出仙髓,一次又一次捏造灯芯。不惜伤害那么多人,不是为了报师恩,而是……救心上人。
他捂着心口处被离水剑贯穿的伤痕,莫名的,甚至魂魄深处的道侣印都发烫,发痛。几乎要将他好不容易修补的魂魄再一次生生撕扯得彻底裂开!
“你可为他一念成仙,一念堕魔。”
“那我是什么。”
他和时雾的那两道道侣印,在这一刻仿佛成了一个彻底的笑话。
就连结下这个道侣印。
都是为了让他去死,让这个人活。
他早该发现的。
时雾并不是真正的无情人,而是——
他的情,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属于另一个人。
到了这一刻,季元雪终于不再犹豫。
他选择彻底入这一场旖旎的梦境,占据了梦境里那道虚影师尊的位置,隔着一重雾气缓缓睁开眼,看着水池另一端,脸颊绯红,眼睫低垂的师尊。
几乎将牙齿咬碎。
好,这是你的心魔是吗。
这是你,伟大又坚定的道心之外,唯一的杂念,是吗。
季元雪冷漠地在心中呢喃:我一定会让你成彻底成魔。
雾气好似一瞬间冷了很多,几乎让人汗毛直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