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
“你与我, 本就没有行拜师礼,又怎么算以下犯上。”
时雾渐渐平息心底的怒意,眼神寂静地看着长跪不起的季元雪,缓缓起身, 却不知扯着身上哪里, 膝盖一软。
季元雪登时如鸟雀惊动, 从跪姿蓦然站起,将时雾接了个满怀。
咚, 咚。
少年人心事都藏在剧烈的心跳声里, 欲盖弥彰。
“师,师尊慢些。”
时雾眼底戾气再现,很快又强行压下。
如果不是镜渊, 他根本不会被一个比自己小了那么多岁, 连飞升都不做到的废物徒弟反复占有。
连路都走不动。
还得靠他搀着。
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时雾的眼皮微微泛着粉,季元雪不敢抬头与他对视, 又见他双腿实在有些打颤,便道,“师尊, 你要去哪里,我抱你。”
“不必。”
时雾故作冷静,阔步往外去,却不自己竟一下触及季元雪一开始设下的禁制,一下反弹回来。
薄薄的一重,对于他而言竟杀伤力这样大。
时雾踉跄两步,身体不堪重负地向后软倒。
登时便被身后人扶稳。季元雪见状不再废话, 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徒儿照顾师尊是应当的, 在我面前,师尊不必勉强自己。”
说罢,二人穿透禁制,一到传送阵再一次回到凡尘界的小竹林里。
短短一天的功夫。
二人之间,两个月以来的平静被瞬间打破。
时雾一分一秒都不想再看见季元雪,此刻却还不得不被他搂在怀里抱着,如同一个完完全全的废人一般。
“师尊小心。”
偏偏这徒弟还对自己嘘寒问暖,一副生怕他磕着碰着的样子。
就连放上床榻,都是侧放。
很仔细地避开身后的伤处。
“师尊。”
季元雪一挥袖,炉子上的火就烧了起来,一壶热水咕噜咕噜响起,“您好歹也是仙体,我的治愈术对于您的伤口效果有限,我……我……”
小徒弟红着脸,明明一派正道的模样。
可问出的话却好似教人呕血。
“我可以帮您看看吗。”
时雾一瞬间撑着床边地木栏转过身来,死死盯着徒弟的头顶,“说什么。”
季元雪听不懂师尊语气里的僵硬和愠怒。
只道,“师尊,您便当我是个药师好了。伤口不好,到底是行动不便,你闭着眼,我,我就掀起一点被角,别的地方我绝对一眼都不多看,我……”
时雾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如果不是他足够可了解季元雪不可能故意揶揄他,他简直以为这个小徒弟就是要故意羞辱他,非得气得他呕血才罢休。
被褥里的手紧紧揪着床单,怒意在眼底翻涌着,时雾偏过头,不叫季元雪看清。
过了很久,声音都还紧紧绷着。
“不必,出去。”
“可是,伤口如果没有清理干净,您……”
“出去!”
时雾陡然凌厉的声音,让季元雪一愣。
刚刚还有些泛红地脸色蓦然一白,他蹲着热水,似是才想到什么。
见时雾始终不肯转过头看向自己,那种猜测越来越笃定。
师尊他,他是在——
害羞吗。
难道说,修为堕为了凡人,就连心,也会变得更像凡人。
不再是高高在上,清冷孤傲的神祇。
喜怒哀乐,贪嗔痴念。
哗啦。
手中的水不仔细溅出。
季元雪想了想,越是觉得如此。
再看向时雾的背影时,心跳得越发快了。
虽然是被逼无奈,可是他和师尊好歹还是发生了肌肤之亲,的确是和从前不同了。
难道说,因为那迫不得已的‘双修’。
同样陷入奇怪心境的不仅仅是自己,师尊也……也会和自己一样。
不安,局促,害羞。
是吗。
是他莽撞了。
仔细想想。
他如今提出要‘查看一番’的要求,的确也和过去给师尊擦脸擦手,伺候师尊用饭用茶完全不同。
季元雪抿了抿唇。
初遇体贴照顾对方心情的考虑。
手上登时捏了个决,时雾莫名地闭上了眼睛,意识全失。
虽然师尊混乱和害羞的模样,也,也令他心如擂鼓。
可他还是不愿意这人有丁点地不痛快。
僭越的事情他来做就好,这种越雷池的紧张和羞赧,也由他一个人消化。
师尊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不要让他徒增烦恼。
他将时雾慢慢翻过来,拿帕子沾着水,帮他一点点擦干净。仔细看过以后,将家里仅存的上等灵石换来的名贵药膏拿出,手指蘸了些许,小心翼翼地涂抹上。
半分多余的事情都没做。
“师尊,您好好安睡。”
明明知道他听不见,季元雪还是朝着他作揖告别。
将厚厚的被褥盖好后,又顾念着师尊怕冷,一挥袖炉火里多落下几把柴火,烧得屋子都暖烘烘的。
这才放心地离开,独自去远处。
开始将身体里折磨着自己许久的魔气一点点度化。
……
第二天醒来,季元雪破天荒地竟起晚了,没有给时雾及时地做早饭。
这可是极少见的。
他的身体被魔气耗损得太过厉害。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今日,师尊竟起了个大早见他没有醒来,还替他将门窗掩上,在外头守着一锅粥正添着柴火。
“师尊,让我来。”季元雪赶紧接过柴火,“您离远些,别烧着。”
“怎么,在你看来,为师是个雪捏的娃娃不成。靠近点火堆都能给融了。”
季元雪握着柴火的手微微一顿,讷讷然,“徒儿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打趣而已。”
时雾指着锅,“从前看你煮粥这般容易,自己来了,才知道它还难得很,瞧瞧,这一锅怕是喝不了了。”
的确。
走近时,季元雪已经能闻到一股糊味了。
“师尊本来就不是做这些凡尘事的人,师尊是有望飞升九天仙界的大能,这些小事,徒儿来就可以。”季元雪接过时雾手中的木铲。
“可是我觉得,当个凡人也挺好的。”
正在搅弄锅底那一片糊巴的季元雪顿时愣住,手中的木铲都没拿住,一个哆嗦。
“师尊说什么。”
“我说,像这样,三餐四季地,过着凡人的日子也很好。”
这句话里似乎蕴藏着别的意思。
师尊是喜欢凡尘的日子,还是喜欢……和他一起过的,凡尘的日子。
季元雪根本受不住这样似是而非地撩拨,霎时间心跳加速,耳朵也跟着红了。
“只可惜我得罪了太多魔族,就算是想隐居,怕是他们也不会放过我。”
时雾苦笑一声,“更何况我现在法力全失,人尽可欺。”
“不过是做梦罢了。”
“不!”
季元雪手中木铲落地,迫不及待地对时雾说道,“师尊,有我在,谁都不可欺你。谁敢再碰你,我必得同人拼命。”
“你果真是师尊——最好的徒儿。”
时雾似是感慨万分,“过去是师尊待你不够好,忽略你了。”
“今后,师尊也跟着你一起学做饭,学缝补,衣服一起做,草药一起摘。”
时雾笑意温顺如山野间的小鹿,一双桃花眼中满是脉脉温情,“必不教你再一人辛劳,可好。”
“我,我先去做饭。”
如今冬去春来,冰雪消融。
院外篱笆旁长出两朵漂亮的佛桑花,色泽绮丽。这花原本不是这个季节该开的,却盛开得那样艳丽。
时雾坐在屋檐下,盯着那朵佛桑花,手中拿着针线缝补旧衣。
季元雪在旁边做饭,他回想着刚刚的话。
实在没敢说出口。
师尊刚刚的那番话,甚至都不像是‘师慈子孝’。
更像‘男耕女织’。
他的两颊有些发红。
“阿雪,饭好了吗。”
季元雪逐渐回过神来,将菜铲起,“外面凉,您还是进屋子里吃吧。”
时雾闭上眼睛,探查着小徒弟仙元的情况。
快了,离他飞升之日不久了。
可是,还得更快。
必须在魔尊完全清醒前,得道飞升。
春雨里冰碴犹存,
时雾残留的仙力不多,分出一小缕,护住了那即将被寒雨打落的佛桑。
时雾眼神冷冽地看着季元雪背对着他盛饭的模样,温柔到,“慢点,你每次装饭都这样急,别烫着。”
季元雪头也不回,“天气冷,总想师尊能吃得热乎点,不装快点,面上那一层就凉了。”
一句话的功夫已经装好。
想要他从头开始,老老实实地从一个凡人重新修炼,绝无可能。
且不说他是否能耐得住这数百年寂寞。
等到魔尊伤势一好,那是决然不会放过自己。
现在唯有讨好着这位小徒弟。
以命为祭,赌这一把。
“阿雪,你不是想行拜师礼吧。”
“为师允准了。”
拜,拜师礼?
季元雪错愕的看向时雾。
“为师与你结弟子印,从此以后,你我便是真正的师徒。”
时雾笑意愈发和善,“怎么,你不愿意吗。”
季元雪似乎犹豫了一下。
这本来是他从前最愿意听到的话,可是眼下师尊提出,却好似让他莫名有些失落。
原来师尊,是真的想要和他当一对好师徒,而不是……
是他误会了么。
时雾眼神深邃,眼底还带着点脆弱的薄红,可里面却暗藏着寻常人看不懂的毒蛇一般的暗光。
唇角却还带着一点温柔的笑意。
“阿雪。”
“你是为师最心爱的弟子,拜师都是要回礼的,只要你愿意,为师愿意将这一柄离水剑赠与你。”
离,离水剑?!
师尊佩戴了百年的仙剑,整个修元界谁人瞻仰的名剑,他怎么受得起!
“这柄剑,还是当年你师祖赠与我的,如今,我再赠你。”
他观察着季元雪的脸色,“你可愿意。”
季元雪沉默良久。
最终跪在地上,轻轻磕了个头,双手高举过头顶,“弟子愿意。”
“只是,这拜师礼,还有弟子契,只怕是要简陋些了。”
时雾拍了拍他的肩头,“你且转过去,我来赐你弟子印。”
说罢,借着离水剑里最后一点法光,在掌心凝出一道仙决。
看着小徒弟毫无防备地闭上眼,将脆弱的后颈直对着自己。
时雾眼底迸射出狠毒之色。
他的确是要和季元雪结印。
可结的不是弟子印。
是道侣印。
是的,他骗了他。
当年他趁着镜渊毫无防备的重伤之时,借疗伤为由,挖走他的仙元替换给自己,是因为自己已有仙元。
可如今。
他仙元尽碎。
一招不可二用。
如果还想二次飞升——
只能欺骗着季元雪和自己结下道侣印,再在他飞升之时,以证道的名义借着天雷将他斩杀在离水剑下。
如此。
他破镜飞升,季元雪身死魂落。
再无翻身的机会。
一道惊雷在天空中响起。
道侣印成。
季元雪摸了摸脖子后的印记。
眼神里竟似有些落寞,接过时雾的离水剑,“弟子定当尽心侍奉师尊,一辈子照顾师尊,永远和您都不分离。”
不分离。
不。
时雾耳尖地听见不远处隐约的雷声。
只怕是快了。
短则三日,长则十日。
也算是走运,季元雪对他竟然真的一点防备都没有,他还真以为这是弟子契。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不一会儿,系统发来提示音。
“恭喜宿主完成重要支线剧情,欺骗位面主,结下道侣印。”
“成功解锁最后一个恶毒剧情,用离水剑斩杀位面主,在他飞升之时,以证天道。”
***
魔界。
不周山底。
冰棺之内,魔尊本体眼睫微微一动,缓缓睁开眼。
周围的魔将见状纷纷面露喜色,跪倒一片,“尊上,您,您终于醒了!”
冰棺外,绮丽的佛桑花受到魔气的灌溉,靡红艳丽,在不周山的浓雾中缥缈而动。
佛桑花的色泽印在魔尊眼底。
他刚刚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境里的一部分场景,竟随着他的心绪起伏,在现世里幻化成型——所以,冰棺旁边,才会如他梦中一样,盛开起佛桑花来。
梦中一切犹在眼前。
是梦,也是记忆。
在盛夏人世间山坡上,开满佛桑花的田间小径处。少年的他跟在白衣缥缈的师尊身后,问,“师尊,为什么我们要来凡尘界啊。”
师尊声音,高贵又缥缈。
“我最近窥得天机,命中,除却你,还应有一弟子。”
风吹动花影,香气沾染着他的衣袖。
少年镜渊激动之下竟不自觉揪住师尊的衣袖,“当真!”
“嗯。”
“我要有小师弟了,我终于要有小师弟了是吗!”
别的师尊徒弟都有十几二十个,只有他的师尊,上百年了,座下只有他一人。
而镜渊又是出了名的,修元界罕见的天才。
十六岁渡劫,十八岁飞升,二十岁破镜。
一个抵得过人家十几二十个。
“师尊,他在哪儿。”镜渊迫不及待先看看他未来的小师弟是什么样子。
师尊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刻眼底竟也浮现出一点笑意,“枫露山下,佛桑花旁。”
“他就在这。”
……
“师弟,这是送我的吗。”
小小年纪的孩子,脸颊白净,采着满怀的佛桑花,似乎考虑很久,才从里面拿出一朵,“这是给师兄的。”
“剩下的,都是给师尊的。”
镜渊忍俊不禁。
他这小师弟性格温柔体贴,长得也乖巧。
只看一眼就好似恨不能将他疼到骨子里去,别说什么修习,就是什么苦都好似舍不得他吃。
大抵也是这个原因。
他的修为总是没什么长进。
无妨。
他仙法差劲,大不了,他这个做师兄的一辈子护着他就是。
“你今日练剑没练,师尊赠你的离水呢,你怎么不戴着。”
“那剑太沉了,我有些拿不动。”
“不妨事,你还小。”镜渊宽慰道,“等再过几年,你也会像我一样飞升的。”
小小的师弟抱着那一大团佛桑花离去。
背影看上去也是那么地合人心意。
只见小孩走了两步,再回来,思考再三,再分了他一朵。
糯声糯气地说道,“罢了,再分师兄一朵吧。”
“师兄若是喜欢这花,日后要早早地和我说,我便替师兄也摘一些回来。这些,本来都是师尊的。”
镜渊哪里是看中那花。
他分明是打心眼里地看重他那小小一团的,特地从凡尘接上来的。
满身佛桑花香的小师弟。
一场旧梦初醒。
魔尊眼神阴郁。
自从上次一缕分魂见过时雾之后,那些早该死去的记忆,竟开始化作一场一场的梦魇不断折磨着他。
为什么。
为什么要背叛我。
抚摸着下腹处。
仙元被生生挖出的痛楚,依旧历历在目。
无论如何也无法淡忘。
在这之前,根本没有端倪啊。
他们之间难道不是感情甚笃,兄友弟恭么。
他甚至想不出,他究竟从哪一刻开始,竟这般得罪了那人。
他那时才十五岁啊。
一颗心怎么可以冷硬到这个地步。
“尊上,您是否已经伤好痊愈。”
魔尊深呼吸两口气,努力让自己淡忘过去那些,早已被那人看轻得一文不值的记忆。
既然在他眼里,师徒之情,兄弟之谊,教养之恩,统统都是狗屁。
那他也不会再念着什么旧情。
“诸将听令,即刻前往修元界,活捉宣清云。”
魔尊瞳仁鎏金,身上渐渐爆发出狂傲的魔气,几乎撼动整个不周山巅。
满山幻化的佛桑花,在一瞬间幻灭成玄色雾霭。
“魔尊,您伤刚好,如今灵云山已经恢复仙气,只怕——”
“怕什么。”
魔尊滕然而起,脚底生起一道璀璨的阵法。
“宣清云早已法力尽失,如今,连蝼蚁不如。”
“你们难道还怕他。”
什么。
清云仙上竟然——重伤至此了么。
这若是真的,那一直被魔尊视为眼中刺的灵云山岂非这次可以一举拿下?
就连几个月前那一场大战里的重伤之耻,也可一并洗刷。
“属下誓死追随尊上!”
“尊上威武!”
魔尊眼底戾气如波涛汹涌。
“立刻,围攻灵云山。”
***
深夜里,时雾似有所感。
倏然从梦中惊醒,耳边雷雨声阵阵。
他推开门,院子篱笆外的那一株佛桑花还开着。
不远处天雷阵阵,隐隐冒着紫光。
这是——
谁要飞升了。
雨中,似乎还有另一个人的身影,正孜孜不倦地练着那一柄他赠的离水剑。
自从和他结下道侣印,这孩子就好像有了点心事。
性情也不似从前开朗。
凡尘界夜雨不停,雨水里,似乎还夹杂着隐约的魔气。
莫非是。
魔尊本体醒了。
时雾看向不远处的小徒弟,他头顶的雷声似乎也与寻常的凡尘界雷声不同,似是混着雷劫。
——还好,不算晚。
小徒弟也发现了他,收了剑朝着他走来,“师尊,是我吵着你了?”
时雾缓缓摇头,将身上的披风解下,系在季元雪的肩头。
语重心长了指了指天上雷劫,“阿雪,你快飞升了。”
“你总是掌握不好离水剑,想来,是它还没完全认主。今日夜里,你一定要离我寸步不离。”
时雾温柔地嘱咐,“记住了吗。”
季元雪点点头。
“徒儿记住了。”
时雾摸了摸季元雪的脸颊,指腹一点点划过他的下颚处,“好孩子。”
“师尊。”
季元雪却猛地捉住他的手腕,“徒儿有话想和您说。”
时雾抬头看了眼空中的雷劫。
已经越来越近。
“什么,你说。”
“我,我……”
季元雪浑身都湿透了,他舞剑舞了一整夜,可还是消不下心底那片燥郁和渴求。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温柔的人。
刹那间,竟不知是哪里生出的勇气,犹如春笋破土而出,无可遏制。
他紧紧搂住时雾的腰,在二人都无比清醒的情况下,猛然吻上他的嘴唇。
轰隆隆——
紫雷炸响在头顶。
“师尊,我,我不想与你做一辈子师徒。”
“解开这道弟子契,可好。”
季元雪的声音听上去可怜极了,活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狗。
摇动着小尾巴,祈求着这人的一点点怜惜。
“我喜欢您。”
少年人的眼神无比赤忱,热烈,“真的,很喜欢,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