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沉摸到时雾湿透的睡衣, 向来清贵的眉眼里显出愠色,“他说他很疼,你没有听到吗。”
管家也没想到, 进去之前明明他都提点过谨言少爷,有什么话要抓紧坦白,说出来就没事了。
管家还以为大少爷让他准备那跟棍子只是吓唬着用。
没想到竟能真的打在人身上。
外头天寒地冻的, 管家并不希望看到两位少爷继续吵架, 赶紧从中说和,拦着将人抱着就要出门的许沉,“少爷, 您先别急, 我们打电话叫家庭医生上门吧,那样更快。”
“这样把人抱过去,到了医院路上也容易颠着。”
许沉唇角抿得紧紧的, “嗯”了一声。
家里的气氛一度十分僵冷。
程谨深在一楼大厅坐着, 许沉抱着时雾在二楼房间等着。
等到医生上门了, 许沉就把时雾抱在怀里,软乎乎的枕头都垫在他腰下, 不让程谨深碰他。
医生瞧着这位小少爷脸色苍白, 粉润的嘴唇都失了血色, 躺在人怀里歪着脑袋, 很乖顺地靠在许沉怀里,浓密眼睫低垂向下,遮住颜色略浅的瞳仁。
他好像格外怕疼的样子。
“外伤是不算很重, 就是有些淤肿了, 开点药揉开, 躺两天就不那么疼了。不过, 小少爷的体质向来不是很好,还是……用更温和些的方式教导更好。”医生发现他的唇色隐隐又有发紫的征兆,“我建议,再给他做一个全免的身体检查,尤其是心肺部分……可能,他的这个部位比常人要虚弱很多。所以情绪激动的时候容易胸闷喘不上气,头脑发昏,严重的状况可能会造成晕厥。”
程谨深面色一怔,“这么严重?”
他不过打了十几下,而且都控制了力道的,顶多有些薄肿和淤青。
怎么就到了会晕厥的地步。
不过,时雾的确向来娇气得很。
一开始本来都很倔气。
没几下就根本受不住疼,崩溃地要说出那20亿的下落。
医生点头,“体质虚的人易出汗,心肺弱的更是,受了刺激是很容易昏厥甚至休克的。”
许沉听了以后脸色更加难看。
给时雾将被褥往上拉了拉。
医生先给他开了一些镇痛的药。时雾本来就被一顿打闹得头晕眼花的,喘气都有些费劲。吃了药更是直接睡过去。
鸡飞狗跳的一天,整个程家一直忙活到半夜都不得安宁。
同样不眠夜的还有周家。
周家别庄。
“你不是说数据是那个假儿子亲手偷过来的吗!”周老爷子将企划案和招标书都狠狠往周陵脸上摔过去,“怎么云山项目还是落在了程家手上!你是不是被程家设了个圈套,嗯?!”
周陵脸色略微苍白。
他被爷爷关起来已经将近二十天,时雾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周老爷子发了好大一通火,直接让周陵跟着他爸爸去澳洲那边接管分公司,三年内都不让他再触碰核心产业。周陵向来对家产上的事情无比看重,可这次,他却没心思去考虑这种重大的责难带来的后果。
云山项目的资料数据……怎么会有问题呢。
难道说,是他在投资料的时候,改动过里面的数据吗。
他明明知道自己才是唯一能够帮助他的人,提出的条件不可违逆。
可他还是……不忍心伤害程家吗。
他神色恍惚,一从周家老宅出来,下面的人就和他报告:“他从周家跑了,跑到了秦昀那里,好像从秦昀那不知怎么地借到了一笔钱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程家的人也在加紧找他。”
借钱。
他为什么还要找秦昀借钱,他身上没有钱吗。
周陵忽然想起来,跟着自己逃跑,一直到他病发,再到住院那几天。
的确所有的治疗费用,吃穿用度,都是他掏钱。
周陵隐约觉得哪里很违和。
时雾是一个不太会委屈自己的人,所谓的节约,低调之类的概念在他眼里就是放屁。
他不花钱。
只能说明,他身上的确没有钱。
“啊对,我听最新消息说,今天好像程家特地开车去了隔壁省的一个乡下,好像是把人抓回来了,只是听说啊,不确定。”
周陵来不及思考那些细枝末节,听到这句,心猛地一沉。
他慌里慌张地拨通了秦昀的电话。
“周陵,你敢打电话给我。”好在秦昀并没有直接挂断他的电话,他似乎也很意外,自己竟然会打给他,电话那头声音听上去十分低气压,“竟然敢怂恿他刷我整整五千万出国游玩,你想把小言拐到哪儿去,你打主意打到我秦家头上来,是不是胆子太大了点。”
程家果然没有把时雾的身份公布出去,周陵很快抓住重点,肃穆地打断,“五千万?他那五千万,是刷你的卡?”
时雾果然没有动那20亿,那笔钱到底哪里去了。
周陵心中不妙的预感越发深重。
“你现在,马上跟我一起去程家一趟!”
周陵呼吸急促起来,“程谨言好像已经落在程家手里,我们得想办法把他带出来。”
秦昀:“你到底在说什么糊涂话。你脑筋不清楚了吗。”
到了这一步,周陵也不得不和秦昀全盘托出。
“你以为程谨言要跟我跑,陪我去海上,是因为他贪玩?不是,因为他要逃命!他根本就不是程家的孩子,许沉才是!那五千万不是什么旅游费,是他的逃命钱!”
这一番话的信息量太大,秦昀一时间都没能完全消化。
什么叫时雾不是程家的孩子,许沉才是。
什么叫那五千万,是他的逃命钱。
秦昀蓦然想起了几天前,时雾浑身狼狈地来到他这里,扭捏地问出“你可以借我一点钱吗”的时候,过分难堪的神情。
欲言又止,支支吾吾。
身上也全是泥巴,狼狈得很,就像从哪里逃出来的一样。
那天他就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了。
之前询问五千万的下落时,程家的态度也的确有些暧昧。
更奇怪的是。
就算程谨深对时雾再失望。
怎么会苛刻他到连三万五万都要找自己开口借的地步。
周陵见他态度有些松动,恨不得现在就把他一起绑到程家去,“他陷害过许沉,他还背叛过程家,我爷爷把云山项目资料泄密的事情已经全都把责任推到了程谨言身上,他落在程家兄弟手上……他就死定了!”
……
滴答,滴答。
口好渴。
深夜里,时雾慢慢地睁开眼,看到熟悉的天花板。恍然想起来他好像被程谨深打了十几棍子,因为这具身体实在太病弱,所以程家不得不叫医生来为他诊治。
虽说被打的时候叫的很惨。
可开着止痛buff,他除了浑身绵软其实都没什么感觉,不得不感慨止痛buff真的是个好东西。
“统,我们到底怎么样才能脱离啊。他这次打的是屁股,下次如果是要打断腿,我也没法躲啊。”
时雾没敢叫人,自己默默地撑着床边起来,这才发现程家兄弟竟然还是让他睡在二楼主卧,他曾经的那个卧室。
转过头看到旁边的点滴架,时雾可算知道自己尿急的原因了。
“不过就是被打了十几下,又没破皮又没流血的,竟然还要打点滴。”时雾显然对自己被尿憋醒的事实感到很不满。
系统给他解开了止痛buff三秒。
时雾登时炸了,扶着后腰和屁股,“痛痛痛!快快快给我开起来!”
关于时雾刚刚问过的问题,系统正好不久前得到反馈:“宿主,总部反馈来了,世界线崩坏的原因好像是里面重要人物走偏,我们这边得出的结论是,消弭主配角心中的怨怼,再正常地不影响世界线发展地脱离就可以。”
消除主角的怨怼。
时雾想到许沉对自己的表白。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许沉会喜欢上自己。
如果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炮灰背叛他,许沉一定不至于会黑化的。时雾低头思考了一会儿,想到了该怎么消弭主角的“怨怼”。
系统看他握住门把手:“等等,你该不会是要去和许沉共度一夜让他原谅你的……”
时雾:……?
是我不对劲还是这个系统不对劲。
“我当然是去书房里把那20亿还给许沉。他怨怼的不就是我偷了他的钱吗,我只要把钱还给他,他就没理由恨我了吧。”
系统点点头,“那你试试吧。”
门刚推开一点,就听到楼下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吵闹声。
大半夜的干什么呢。
时雾将门推开一道缝,秦昀的声音竟然传入耳朵,情绪明显不耐,“我只是想上楼看看他,也不可以吗。他不是我的未婚夫吗。”
程谨深从容回绝,“我说过,他已经睡了。”
周陵见他油米不进,转了个角度,看向不远处的许沉,“那程总是不是能解释一下,这么晚了,为什么许沉会在程家。”
“周陵,你暗地里干的那些勾当,别以为我不知道。云山项目既然还是落在我们程家手上,看在你爷爷的面子上,这件事情我可以轻轻揭过。但是如果你还要扰得我程家不得安宁,我可以现在就把你赶出去。”
周陵抓住程谨深话语里的漏洞,飞快还击,“不得安宁,我只是想看一眼程谨言,怎么就算扰得你们不安宁。莫非,这人现在看不得。”
怎,怎么这四个人这么晚了怎么会聚在一起。
一个反派,一个主角攻,一个主角受,一个主角哥哥。
八竿子打不着啊。
而且,他们怎么无端端吵起来了,还吵那么凶。
时雾揉了揉眼睛,简直有些不敢相信。
于是拖着那一双行动有些不便的腿,手撑着虚软无力的腰,慢慢走得近一点。
他看到在旁边一言不发的许沉终于开口了,“既然你们都知道了,又何必在这里打这种哑谜。”
秦昀脸色一暗,目光在长相的确有六七分相似的许沉和程谨深之间来回扫视,“所以,周陵说的是真的,程谨言不是程家的孩子,许沉才是?”
许沉从餐厅处走过来,和程谨深同坐在沙发的两端,已经俨然是半个主人的架势。
“是的。”
他缓缓抬眸,凝视着秦昀,清晰地划出楚河汉界,“所以,小言不是你的未婚夫,你没有立场上去看他。”
秦昀脸色几番变化。
他似乎没想到自己竟还能被一个自己一直资助的,大学都没毕业的毛头小子一语噎住。
周陵反应很快,“那他也不是你们弟弟。你们没有权利扣留着他。”
程谨深端起面前的茶杯,接过话头,“他和我们还有利益纷争,怎么没资格。”
面对外来人,刚刚还起内讧到剑拔弩张的程家兄弟,一瞬间又很有默契地团结起来。
周陵在这里面年纪最小,说话最没什么分量,手里头也根本没有周家实权。程谨深一提到那20亿,他就只能哑口无言。
“我会说服他,把20亿还给你们。”
周陵咬紧了牙,“你们不要这样针对他,紧扣着人不放,他不是故意背叛你们的,是我……我逼他的。”
程谨深眼睛微微眯起,“你这是承认你是那个伙同他一起窃取我们程家的资料的人。”
周陵到了这个关头,为了时雾的安全,只能承认。
云山项目没有到手,这个哑巴亏,他只能打碎牙和血吞。
“是。”
“可是,他改动过数据。”
听到这句话,许沉和程谨深脸色微微一变。
“否则以他的权限,真的把资料给我们。云山项目怎么还有可能落在你们手里。”
周陵眼神里似是有些无奈,苦笑道。
“他胆子真的很小,甚至一开始,他根本不敢和我合作。”
程谨深听了这些话,脸色几番变化。
怪不得,他的电脑明明有数据入侵的痕迹,他都已经做好了云山项目可能会被别人夺走的心理准备,可最后,项目却依旧安然无恙地落到他手里。
甚至比预计的更快。
原来,时雾改动了数据。
他对自己,对程家,还是有感情的。
那天的临别的电话里的话说得那么难听。
可到底,他没有下狠心要毁掉程家这几年的心血,没有真的想过要报复谁。
——不过是色厉内荏罢了。
他看向楼梯方向,幽暗的走廊尽头就是时雾的房间。
他现在躺在里面,因为挨了打而哭得嗓子都哑了,吃了药就算睡过去,也似乎睡得都不是很安稳。
医生说过,他半夜可能会疼醒。
程谨深的心底微微一阵抽动,他忽然很想上去看看时雾,看他有没有疼醒,如果他醒了,他得让人再给他送一包止疼药让他吃下去。
至少让他今晚得睡得安稳些。
明天一早,他就让人带他去医院,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
周陵没有发现程谨深神色的异常,“我答应在二十亿的基础上多给你们一亿,就当是利息。只要你们肯把小言还给我……”
许沉默默地听了那一番话,最后落在一个字上,蓦然掀起眼皮,“还?”
“你算什么,用得上还这个字。”
程谨深的思绪被许沉冷冰冰的话语抽回。
对,眼下最重要的是把这些无关人员先应付了,让家里清静些。
等到解决了这两个人,他再上楼去。
他会和时雾好好道歉,不管时雾想要什么,他都会答应他。那20亿的下落,就算他发脾气暂时不想说,他也不会再逼他。
那笔钱,他愿意花一些,就让他花去。
“你们回去吧,不管如何,都是是程家的事情,和你们没有关系。”
程谨深站起身,让管家和老宅的一应保镖推开大门,一副要强行送客的模样。
向来儒雅斯文的面容里,多了几分斩钉截铁的肃穆。
“他是我们程家的人,谁也带不走。”
秦昀总算是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听清楚了,在听到周陵毫不避讳地承认他对时雾的觊觎,眼睛也微微眯起。
“就算他不是程家的儿子,他也是我秦昀的未婚夫。”
“怎么和我没关系。”
“说到底,和他没有关系的,是你们程家才对吧。”
秦昀不像周陵,他可是秦家唯一的儿子,有的是钱。
“程谨深,你们既然拿下了云山项目,应该很缺钱吧。把程谨言交给我,我连本带利给你们二十五亿。”
程谨深和许沉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周陵也一副不会被轻易赶走的架势,连音量都往上抬了抬。
程家兄弟越是不放人,他就越不安,他现在甚至怀疑时雾是被他们兄弟打断了腿关了起来,他们才会交不出人来。
“小言到底在哪里。”
“你们是不是伤害他了,我现在就要看到他人!”
程谨深担心声音过大会吵醒楼上好不容易睡着的时雾,同时又被周陵最后一句诘问所刺痛,脸色一沉,“把他们直接请出去。还有,以后不要随便什么人都大半夜地放进来。”
正当楼下乱哄哄吵嚷成一大片时。
楼上的楼梯口出现一个清瘦的身影。
他还穿着薄薄地,膝盖以上三十公分的睡裤,双腿笔直又白皙,脖颈细长,脸色看上去十分憔悴。
程谨深眉头紧皱。
——他还是被吵醒了。
“小言,没事,你回去睡,这里哥哥会解决。”
程谨深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缓,让管家将沙发上的绒毯给他拿上去,披在他的肩头。
许沉的脸色也变得柔和,让管家赶紧去把止疼药和温水拿来,一会送到房间给他服下,“外面太冷了,你先进房间里去,药一会儿就送进来。吃了就不疼了。”
周陵和秦昀看到时雾旁边推着的吊瓶架,又听到许沉说什么药,脸色双双一变,更是说什么都不肯走。
“他受伤了是不是,程谨深,你对他做了什么,他好歹是你养了二十年的弟弟!”周陵的眼睛登时就红了,少年冲动之下,一拳头直接砸在程谨深的唇角。
就算是隔着这点距离,他们也能很清楚地看到这半个月时雾瘦了多少。
今天他们必须带走时雾,绝对不能让他继续落在程家这对心狠的兄弟手里!
程家的保镖飞快冲上来要制住周陵,场面顿时变得更加混乱。
“小言,你跟我走。”
还是秦昀先开口,朝着他伸出手,语气里一如既往地充满着坚定的魄力,“我带你回秦家。”
“小言,五千万我已经收了,我就一定能带你出国去。我知道你不想再待在A市了,你跟我走吧。”周陵也着急地开口,甩脱两个保镖后,用满怀期待的眼神看向他,似乎只要他点一点头,他就会不顾一切地从这里将他带走。
时雾那双漂亮又明艳的眼睛,刻却没有看向秦昀和周陵。
他慢慢地,用正在打点滴的那只浮肿的手,从口袋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周陵认得那样东西。
是他给时雾的,用来卷走工程款的银行卡。
“别吵了……”
“你们……不要吵架。我知道,你们在争论这个,是不是。”
程谨深和许沉也在一瞬间明白,他手里的是什么东西。
脸上双双露出诧异的神色。
怎么回事。
他带时雾回来的时候,明明已经把他在乡下住的房子,以及随身的袋子物品,全都无一余漏地搜查过来。
他的身上,明明没有带着银行卡。
这张卡,为什么现在会在这里凭空出现在他手里。
时雾好像不是从卧房出来的,程谨深注意到后面敞开的门,是书房。
少年的脸色苍白,似乎因为疼痛而有些站立不稳,试图下楼梯的动作显得格外吃力。
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扶着栏杆,才能稳住笨拙的身形。
他额角又沁出些许冷汗,看向了底下伫立的程家兄弟,最后只能无奈地先抵着栏杆缓慢蹲下。
整张小脸都是煞白煞白的。
只有被啃噬过的唇珠殷红得过分。
“许沉,程谨深。”
“还给你们,程家的,20亿。”
程谨深立刻一步往上跨去。
他知道自己打的地方会让他疼得根本站不住,更别说蹲下。
可时雾好像太慌张了,他看到程谨深靠近自己,似乎害怕自己再被打,所以迫不及单地想要把那20亿从栏杆缝隙里直接抛下来,更加急促地往下蹲去。
果不其然。
他根本站不稳,刚刚吃过止疼药的手臂和指头都酸软无力,连木制栏杆都抓不住,还没等完全蹲下,瘦弱的身体就往旁边的楼梯栽倒下去。
轰隆隆。
脆弱的身躯,如断线的纸鸢一滚而下。
同时摔落在程谨深脚边的。
还有那张程家兄弟找了大半个月,始终杳无音讯的银行卡。
程谨深浑身的血液好像瞬间冻结成霜,在心口处爆裂一般地炸开,生生地疼了起来。
“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