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宿舍闹哄哄的, 明达正蹲在床上铺床,装了半天也没能把被子的四个角装对,被子中间鼓起一大块。
赵路坐在床上吃雪糕, 见状也不帮忙, 时不时地发出两声嗤笑。
"看你装被子可真有意思!"
明达没好气瞪他一眼,从拉链钻进被套里去,等他完全钻进去,赵路把雪糕往嘴里一塞, 空出手来,迅速把被子拉链拉上。
被套里的人还没发现,在被子下面钻来钻去的,钻研认真程度堪比科研。
"我鈤, 口呢?"明达好不容易扯平了被子, 正想出去, 就发现拉链口不见了。
被套路又闷又热,捂得人难受, 更何况他的块头又大, 在里面可就憋屈。
都不需要用脚指头思考, 明达就直接骂了出来:"赵路你个鳖孙,等老子出来,你就死定了!"
赵路咯咯笑,跟老母鸡似的,惹得被套里的人更气。
尤游看着这俩的互动, 忍不住抿唇露出个笑,然后又低头继续看书。
掰扯半天, 明达才堪堪找到拉链, 从里面出来。
出来第一件事, 就是吱哇乱叫着跳到隔壁床上,势必要给某人梆梆两拳。
他本就体重不轻,这一跳,脆弱的床板不堪重负发出了"嘎吱"地呻.吟,但是很快掩埋在两人你来我往的呼喝声中。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请进,"尤游探出上半身,提高声音道,"门没关。"
门嘎吱被推开,身材圆滚滚的宿管阿姨拿着登记本走进来:"人都在吧?我做个登记。"
正在互殴的两人也老老实实停下动作,明达把自己扯松的裤腰带系紧和宿管问好:"阿姨晚上好啊,这是要登记什么啊?"
A大宿舍只晚上会锁门熄灯,晚上都是不查寝的。
"赵明达,我跟你说,你可别在这床上蹦蹦跶跶的,不看看你俩的吨位,坏了叫你赔哦,"宿管阿姨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说:"国庆你们宿舍有没有人要留校?"
尤游:"没……"
明达抢先答道:"有,小游,就尤游。"
尤游张了张嘴,想否认,他已经答应了要去柏哥家过节,但是看到宿管阿姨已经把他的名字记上去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算了,等明天去上课的时候,顺便去说这事儿吧。
总觉得在明达和赵路面前说自己去柏回青家里过节这事儿很奇怪。
尤游之前的轮椅在宿管那里充了两个月的电,宿管阿姨对他已经很熟悉了,是个懂礼貌又好看的好孩子。
写好名字,宿管阿姨笑眯眯问:"小游,这次节日还跟中秋一起勒,你不回去啊?"
尤游抿了下唇,摇摇头:"我家里没人,父母出差了,离得也远,就不回了。"
宿管阿姨哦哦两声,想了想说:"那要不你去阿姨家过节?我家就我和我老公,儿子也不回来。"
"不用了,谢谢阿姨,"尤游笑着拒绝了,"我节日里还有演出,感觉也会很忙。"
中秋节是个很特殊的节日,寓意合家团圆,去别人家过节总是显得会很奇怪。
宿管阿姨也没坚持,又问道:"诶,柏哥呢?"
只要是认识柏回青的人都喜欢这么叫柏回青,时间久了,宿管阿姨也习惯了这个称呼,甚至有时候都会想不起来柏回青的名字叫什么。
"在呢。"
尤游正想回答,就被另一道声音打断,尤游闻声回头。
男生穿着宽松的白色T恤,肩上搭着毛巾,正用毛巾攒着发梢的水,通过阳台门框的时候,微微低头,再抬头,尤游猝不及防对上他突然投过来的目光。
刚刚洗完澡的男生眼神很澄澈,对着他挑了下眉,唇角微扬。
看到柏回青,宿管阿姨又聊了几句就要去登记其他宿舍,还没走出门就被人突然叫住:"阿姨,尤游的名字你可以划掉了。"
宿管阿姨啊地回头,看向说话的高大男生:"小游不是说他留宿?"
柏回青看了眼坐在床上,像是小仓鼠一样往外看的人,没忍住笑了下,对宿管阿姨说:"他答应说去我家过节,他估计是忘了。"
尤游张张嘴,又闭上。
他没忘,而且记得很清楚……
"这很好啊,"宿管阿姨始终是心疼中秋不回家的孩子,听了也很高兴,"同学就是要互帮互助,我还怕小游在学校孤独呢,这个好这个好,柏哥好样的。"
等把笑眯眯的宿管阿姨送走,一直憋着没说话的明达 立刻忍不住了:"不是,哥,这事儿我们怎么不知道啊?"
柏回青看他一眼,随口编了个理由:"我今天才和尤游说好的,没来得及和你们说。"
赵路:"可是,你国庆不是要和家里去自驾游吗?"
早在暑假返校的时候,柏回青就说了,他们家准备在国庆的时候,全家自驾游,考虑到国内哪哪儿都是人,准备直接跨国游。
当时这计划,听得明达和赵路眼泪从嘴角哗啦啦的流。
柏回青动作一顿,余光看到某只小仓鼠愣了愣,也探出了上半身,脸上还挂着些许不安。
瞥了眼赵路,柏回青暗暗啧了一声,很有种想要约着赵路去游泳池里比两圈的冲动。
"他们嫌我放假的时间太短了,不带我去了。"柏回青不动声色道,顺势不经意间看向某只小仓鼠,果然,脸上的担忧淡了下去。
心脏上泛起酥麻,舌尖顶着上颚,这只小仓鼠,怎么这么好骗!
"啪!"宿舍的灯准时熄灭。
柏回青把毛巾挂在衣架上,伸手抓住扶梯,三两步爬上床。
明达也窜回自己的床,摸黑打开电脑:"赵路,上游戏啊!"
赵路骂骂咧咧几句,还是起来开了电脑,对着对面的人嘀咕:"我真就是你爹,不然也不能对你这么无怨无悔。"
怕影响到柏回青和尤游睡觉,他们各自戴上了耳机。
宿舍陷入安静,只能听到键盘敲打的声音,电脑屏幕的光只照亮了小小的一片区域和泛着油光的脸。
黑暗中,尤游眨眨眼,正在思考要怎么去"练习"拥抱,不引起对床两人的注意时,就感觉自己头顶的头发被碰了一下。
尤游翻了个身,仰头去看头顶的护栏。
很黑,看不清楚,只能隐约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晃动,男生压着声音道:"你往里一点,不然一会踩到你。"
尤游有点蒙,但还是按照他的要求往旁边挪了挪,把外面的床位让了出来。
柏回青回头看了眼对面,俩舍友沉迷游戏,无法自拔,眼睛盯着屏幕,没有要转头的意思。
柏回青按着护栏,猫着腰轻手轻脚地翻过去,灵敏得像是一只猎豹,途中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很快,尤游就感觉到身边的床铺微微下陷,一道淡淡的香味混着男生的体温,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
尤游平躺着不敢动,深怕一不小心触碰到对方。
床铺发出细微的动静,这人翻了个身,温热的气息略过他的脖颈和耳畔,带起一连串的战栗。
"我……"大概是刻意压低声音的缘故,柏回青的声音很低,像是从胸腔发出,震得尤游的耳蜗阵阵发麻,"可以抱你了吗?"
尤游舔了下唇,有点紧张,心脏砰砰直跳。
他没回答,男生也不催,只面对着他,发出时轻时重的呼吸声。
半晌,尤游点点头,想到太黑,对方可能看不到,他又轻声说了句:"好。"
那个字还没说完,就被一个灼热的拥抱搅得支离破碎,男生的手臂缠在他的腰上,两人隔着单薄的睡衣相拥。
明明已经习惯了盖棉被,但尤游这会儿却觉得很热,像是被太阳烘烤着,手心都浸出了汗意。
"会觉得不舒服吗?"柏回青的声音绷得很紧,带着点喑哑。
要是这会儿开着灯,尤游就会看到他整张脸和耳朵都红得像是颗挂在树梢上的熟烂柿子。
"不会。"
尤游的脸埋在对方的怀里,能清晰地闻到那股淡淡的洗衣服味,很常见的味道,但是放在这人身上总是有些独特。
黑暗给了两人保护罩,他们看不到彼此的脸,只能听到对方又急又重的心跳,还有凌乱的呼吸。
男生的后背很宽阔,手掌贴着能感觉到结实的背阔肌,许是不习惯别人的触碰,肌肉微微紧缩了一下。
"不好意思!"尤游小声说着,连忙把手挪开,松松搭在对方的腰上。
但是这次,对方不止是肌肉紧缩了,而是整个人都狠狠地抖了抖,抖动幅度之大,连床板都忍不住嘎吱了一下,引得对床玩游戏的都看了过来。
"尤游,你怎么了?"明达耳朵向来灵敏,加上这会儿耳麦里刚好没人说话,就让他听到了声音。
幸好宿舍里很黑,啥也看不见,但即便如此,尤游还是吓得不敢用力喘气,顿了好一下才说:"没事,我刚刚翻身。"
明达一愣,翻身?!
虽说他们在老宿舍楼,宿舍这床板确实很烂,但是小游这小身板,什么时候,翻身也能有这么大的动静了?
"不会是床板裂了吧?"明达有些担心,"上个学期,对面宿舍的就有人床板裂了,大半夜的卡了半个屁股,要不我给你打 灯你看看?"
宿舍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是在翻找东西。
尤游紧张得简直想要跳起来去按住对方的手,阻止他打灯:"不,不用了,我这没问题,我用手摸了一下。"
明达:"隔着被褥能摸出来啥,卧槽,我手机哪儿去了?你等等,我找不着我手机了!"
"真不用,我刚刚是手伸到被褥下面摸的!"尤游加重了语气。
拥有一群友好热情的舍友很好,但是太热情了也真的很让人紧张啊!!
"啊,这样,"明达停下翻东西的手,想了想,"那行吧,要是不对劲儿,你就去柏哥那边窝一宿,上次你不就去睡过他的床,哥肯定不介意的,是吧,哥?"
宿舍里一片安静,没有人回应他。
"哥?!"明达不敢相信地又叫了声,"卧槽,哥这么快就睡着了?秒睡啊!"
尤游/柏回青:"………………"
不,还没睡,只是不能告诉你!!
"应该是睡了吧,"尤游强作镇定,嘴角拉扯出一个尴尬而不失优雅的笑,哪怕对方根本看不到,"我这都听不见他的动静了。"
明达哦了一声,小声嘟囔:"那行吧,睡得可真快,不行你来跟我睡也可以。"
尤游答应了,还呵呵笑着说了句谢谢。
等明达重新戴上耳机,熟悉的敲打键盘声音响起,尤游才缓缓放松了紧绷的肌肉,心脏都快停跳了。
柏回青闷闷地笑了声,怕被对面耳尖的听到,只能把脑袋埋进尤游的脖颈里,整个人都笑得颤抖,呼出的热气在人脖颈上染出了一片粉红。
尤游微微偏头,没好气地伸手掐了下他的腰:"还笑,我都快吓死了。"
"我也是,"柏回青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脏上,"你摸,是不是跳得飞快。"
手心下的跳动确实很快,咚咚咚地像是在打鼓,敲得人心慌。
尤游抿唇,慢慢地把脑袋凑过去,隔着手背,耳朵贴上了他的心脏,声音传到他的耳里,是很动听的旋律。
如果这个时候,他在舞台上,大概这会一首很欢快的伴奏曲目。
尤游以为以他180迈的心跳速度,他会睡不着,然而没有,他睡得比任何一次都快。
直到第二天清醒,尤游下意识偏头去看身边,那里空空如也,昨晚的事情仿佛只是他的一个梦,也许真的就是一个梦也说不准。
尤游扯了扯嘴角,坐起身就看到枕边放了手机,黑色的金属外壳,和他白色的不一样。
愣了下,正要伸手去拿,就听到阳台响起开门的声音,他转身去看,刚好对上男生狭长的眼睛,幽深的瞳孔里染着光。
明明离得有些距离,到尤游却似乎感觉到了这人的体温,像是缠绕的藤蔓,紧密地将他包围。
目光对上,柏回青立刻送来一个明媚的笑:"早上好啊!"
尤游抿唇,也偷偷笑了起来。
"哥,你们在笑啥?"明达端着漱口杯,看看柏回青又看看尤游,脸上是大写的迷惑。
赵路跟在他后面,伸手把他推开:"好狗不挡道,有空研究别人为啥笑,不如研究一下怎么让自己的游戏水平精进一点。"
明达冲着他的背影发翻了个大白眼。
被赵路这一打岔,刚刚那个问题也就被揭了过去,没人再提。
按照学校的安排,尤游去参与了今天的彩排,想着顺便给宿舍那几个人要剧场的入场票,结果被告知演出时间推迟了。
"为什么啊?"不止是尤游,其他十几位舞者也提出了疑问。
对于一场演出来说,推迟的变数非常大,观众可能会因此放弃这场演出,或者时间上无法协调,天气等等问题。
舞台剧在国内的市场一直都不好,音乐剧更是存活艰难,比起艺术创作的音乐剧,国民更热衷于简单通俗的肥皂剧,所以演出推迟对剧团来说是很可怕的事情。
老师无奈地伸手压了压,示意大家冷静一点。
"我们演出的剧场被特殊征用了,所以演出时间会推迟到国庆假日以后,大家别着急。"
话虽这么说,但众人还是明显情绪低落。
"换个剧场不行吗?"一位跟着舞者过来的朋友忍不住问道。
尤游看她一眼,摇了摇头:"大多数剧场都是需要预约的,换个剧场且不说能不能约到,我们之前的彩排都得重来,位置,踩点,包括音乐,灯光都需要重新调试,时间太赶了。"
那朋友听得一愣一愣地,没想到一个演出竟然还有这么多讲究。
老师看了眼尤游,没有说话,默认了他的解释。
演出被推后,大家对排练的兴致也难免受到影响,老师长长地叹了口气,拍拍手吸引大家的注意力:"算了,今天就不排练了,最近排练也很紧张,今天给大家放一天的假,休息休息。"
若是平时听到休息,大家能高兴地又叫又跳,但今天只是鼓鼓掌,然后进了换衣间。
尤游没有回换衣间换衣服,这会儿两个换衣间都有女孩子在用,他让人帮他把包递出来,在舞蹈室就直接套上了衣服。
他今天穿的是很宽松的衣服,即便练功服有一点小裙摆,也不会显得臃肿。
"那老师,我先走了。"尤游和老师道别。
"等会,你先别走,"老师叫住他,指了指身边的座椅,"来,我们聊聊。"
尤游愣了愣,走过去坐下:"要聊什么?"
"等会,等姑娘们走了。"
换衣间的人陆陆续续出来,有了缓冲时间,大家的情绪看上去都好了不少,说说笑笑地走出来。
"提前祝大家节日快乐了啊,"老师笑着和一众女生招手,"国庆期间虽然咱们不排练,但是动作不能生疏,回来了我要检查的。"
十几个女生你一句我一句的送着祝福,笑嘻嘻地应着好。
人陆陆续续地离开舞蹈室,直到最后一个女生背着包,跟两人道别。
阳光从落地窗倾泻而入,肉眼可见的尘埃上下漂浮着,像是海里无拘无束的小水母。
舞蹈室里很安静,老师没有说话,尤游也没有说话,只能听到门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小游……"
老师突然出声,尤游回头看向老师:"老师您说。"
老师又是一阵沉默,明明他什么都没说,但尤游却已经隐约猜到了她要说的事情。
果然,老师的下一句话印证了他的猜测----
"也许演出会被取消。"
尤游抿唇:"为什么?不是说只是推迟吗?"
老师无奈地笑了一下,眼睛看着被孩子们擦得蹭亮的木地板,缓缓道:"我们报上去的节目被卡了。"
尤游愣了愣问:"哪一个?"
他们的演出剧目总共是五个,单人芭蕾和群体芭蕾都有,表现的主题也都不一样,参与的舞者,除了今天来彩排的还有四十多个,是国内很大的一次芭蕾舞舞台剧演出。
"坏天鹅,"老师的声音中充满了无奈,这是一种属于成年人的无力,"如果不改了这个内容,那演出就只能取消。"
尤游的眼睛有点红,沉默了好久都没能说出话来。
这个剧目是尤游参与策划的,在剧目主题公布后,立刻有不少人参与报名。
演出的人员是尤游和老师一起筛选的,这群演员很特殊。
这是一群残疾人,或者说是一群被迫离开舞台的舞者,因为伤痛,或者意外事故。
坏天鹅并不是指人性,而是这群天鹅损坏了,就像是一个精美的玩具,在制造的过程中出了意外,成为了次品,被人们叫做坏了的玩具。
对于一个终生奉献给艺术,给舞蹈的人来说,残疾无异于折断了他们的翅膀。
这其中,小的只有十几岁,最大的五十岁,他们演绎的是,失去翅膀后,天鹅们失去光明的余生。
几曾何时,他们也曾是别人眼里耀眼的星星。
在看那群人彩排的时候,尤游一度红了眼眶,被那些深深的绝望情绪包围。
"老师,你准备取消这个节目吗?"
"如果可以,"老师的声音干涩且艰难,"我一点都不想取缔这个剧目。"
对于那群坏天鹅来说,这个打击一定很沉重吧。
他还记得,在策划这个剧目的时候,那些人眼里闪着的光,那是他们被人遗忘,被抛弃的岁月里,再一次绽放的生机。
因为那是他们一生的热爱,哪怕只有这一次,他们也无比珍惜。
长久的沉默……
"你回去吧,"老师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我去找那些人聊聊。"
尤游咬唇,沉默了许久,最终什么都没说。
他没办法劝老师保留节目,哪怕他真的很喜欢这个节目,哪怕他为此付出了很多的音乐。
因为除了"坏天鹅",还有四个剧目的演员,他如果劝了老师,那对剩下的人又是何等不公平。
而且……
劝了又有什么用呢,终究是无法演出的。
走出舞蹈室,尤游再次回头,看到老师独自坐在那里,低垂着头,头发遮挡住她的眉眼,木地板上有晶莹的碎光闪过。
"尤游!"
尤游转过头,走廊尽头有人逆着光而来,看不清眉眼,但他知道这个人一定在看着他,这让他忍了很久很久的眼泪瞬间崩溃。
"柏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