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鲁, 你真看到那个造船坊被人买了?”方沉舟蹲在后门压低声音问。
“真的,我看得清清楚楚!”胡头昏脑的壮实小孩用力点头,“昨天我跟饭饭还有阿姜在小东滩那边的破船坊捉迷藏, 玩到一半有一群人过来把我们赶出来了, 我看到当铺的那个掌柜就在那群人里, 然后今天破船坊就被围起来不让进去了。”
方沉舟托着下巴保持着蹲着的姿势若有所思。
她是东城这一带的孩子王,从小不爱上什么琴棋书画刺绣课,一要上课就偷溜出去呼朋唤友,气走了不知道多少个才艺老师, 把她爹娘气的够呛, 也在东城混成了个小霸王。
东城这一带的孩子都是她的小弟小妹, 她要出门玩了,振臂一呼就有一堆小孩响应。
“你看到当铺把破船坊卖给谁了吗?”
方沉舟问出这句话来之后, 小鲁挠着头想了想, “好像是个姐姐。”
但是要让小鲁说出那个买下破船坊的姐姐是什么样的, 什么来路, 就有点太为难小鲁这脑子了。方沉舟也不为这烦恼, 招招手让小鲁去把她的小弟们都叫来, 然后发动所有孩子去打听这个消息。
没过多久,方沉舟就从各种渠道打听出了买下破船坊的人是谁。
据说是个从其他地方来的商人,而且买下的也不止小东滩的破船坊, 云水城的另外几处破船坊也被买了, 买下之后派了一波人在重新修建那些船坊。
商人, 买下造船方, 修缮。
这几个关键词, 再结合海禁解除这些事儿, 方沉舟觉得这可能是个想要抓住机会出海一搏的商人, 她并不在意人家的目的是什么,只知道这是她难得的一个机会。
方沉舟打探了许多天,确认消息无误后带上一本《周游方圆》和一件宝贝,作为自己谈判的筹码打算偷偷溜出门谈个大的。
却在抱着箱子想要出门的时候被她爹撞上了,出师未捷而惨遭拦截。
“站住。”方父叫住她,“你拿着这么个箱子出门要干什么?”
“就出门玩儿呢。”都快要走出门了的方沉舟讪讪停住脚步,也不好表现得太心急,含糊几句连忙拉开话题,“爹你用午膳了没,我看娘在给你炖鸡汤呢,啧啧,那可是香得很啊,真羡慕你有个这么好的夫人!”
方父满头黑线,“嘴上跑马些什么?都快用午膳了还出去?”
“我还不饿嘛,出去玩会儿,玩累了回来吃饭更香。”
方父懒得听愈发不着调的女儿说这些不着调的话,问完挥挥手让她走,眼不见为净,却在目光扫过方沉舟手里箱子的时候觉得有几分眼熟。
这个箱子……
怎么看起来像女儿小时候抓周抓的那个箱子?
当时这箱子里放的是可以算是方家半个传家宝的那盏金灯,不过因为方父这个家主对那东西十分厌恶,也生气不知道是谁把那盏灯拿到女儿抓周宴上,抓周宴一结束他就把这盒子丢到库房角落里落灰了。
“你把那灯拿出去了?”方父的眼神一下子犀利了起来,“你把它拿出去干嘛?”
方沉舟:“……”失策。
谁能想到她爹过去了十几年还能把装着讨厌之物的盒子给认出来。
“好看呀,我拿出去炫耀一下不行吗?”方沉舟沉住气。
然而方父被叛逆女儿从小气到大,注意到不对的地方后,哪有这么容易被瞒过,眼睛一眯,“说谎,这东西你从来都当宝贝似的藏得好好的,你小时候你娘让你给周羌摸一下都不愿意,你还能拿出去给别人看?”
方沉舟大惊,“你怎么知道……”她早就把这玩意儿从库房里摸出来自己藏着了?
“你爹我不瞎。”方父冷哼,“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方沉舟一个头两个大,想着先用什么话把她爹给糊弄过去再说,这时候早就跟她约好了的小鲁在门外等了很久不见她出来,急哄哄的在门口喊她,“老大,还不来那个商人姐姐就要往坐船去西滩了!”
方家虽然条件不错,不过家里规模小,不像大户人家一样有那么多规矩和仆从守门,小鲁的声音从门外传进院内。
!
方沉舟心里咯噔了一下,暗骂一声小弟不会看情况。
这是可以在她爹面前说的吗?
果然方父一听,脸色就沉下来了,“西滩?商人?——你是在打那个造船坊的主意?怎么,难道你也想出海?!”
方沉舟破罐破摔,“对对对——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我想出海了。”
方父大怒,“不孝女,你学谁不好非要学你爷爷!”
“你说不想出门,你娘舍不得你,好,我答应你让你以后招婿,你小时候跟我哭说不想学那么多东西,我和你娘也惯着你,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非要着了魔一样抛下家人去出海!”方父气得说话都不稳了,“我和你娘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你是都狠心不顾了是吧?情愿让我们后半生都孤苦无依了是吧!”
方沉舟一张脸绷得紧紧的,知道她爹这是连带着对爷爷的怨和怒也随着一起发泄出来了。
小鲁意识到自己说话的时机好像不大对闯了祸,缩了缩脖子悄悄退出去。
内屋的方母被争吵声惊动,走出来,“你们父女两个在这吵什么呢?”
方父板着脸转过头,“问问你的好女儿想做什么丧尽天良的事!”
方母转头过来无声询问。
“娘,难得咱们家这么几代人才等来这么一个取消海禁的时机,女儿想趁着这个机会出海一次。”
方母一下子瞪圆了眼睛,“沉舟!别跟娘开玩笑!你小小年纪知道海上有多凶险吗?就算是在泛江边上打渔的渔民,每年都要淹死好几个,更毋论无处停靠的海上,娘只有你一个孩子,你要是出海生死漂泊不定,让娘夜晚怎么安心睡着啊!”
方沉舟早知道父母会是这样一个反应,心里有些难受,张嘴说,“你和爹两人还年轻,要不再努力一下?”
院中悲伤的气氛顿时一凝。
方父撸起袖子抓起一根棍子,“混账东西!直接让我和你娘当没生过你是吧!那我还不如直接打死你,省得被你堵心气死!”
这架势一出来,方母也顾不得悲伤了,连忙上去拦方父,不过不是劝方父别打,而是劝,“快把棍子放下,小心别像上回一样把腰闪了啊!”
“碰”
方沉舟在院中嘈杂的时候听到墙头传来一声细微的动静,抬头过去一看,就看到周羌在墙上冒了个头,见被她发现又懒洋洋地抬了抬下巴,用眼神示意要不要帮忙。
往常方沉舟跟她爹娘犟起来的时候,通常都是周羌上门拜访给她缓和气氛,方父在有别人在场的时候也不好吵得太过,周羌就适时带方沉舟出去,让他们父女两方都冷静冷静。
方沉舟冷静地摇摇头。
她前所未有地冷静。
因为她知道这次争吵跟以往任何一次争吵都不一样。以前只是一些小的方面,比如不学琴棋书画,不嫁人,她父母疼她,最后总会和解,不是父母退一步,就是她退半步。
但是出海不一样。
只有这一个,父母不会为她退让同意,而她却也不愿放弃这个理想。
“爹,娘,对不起,确实是女儿不孝。”方沉舟抱着装载着她梦想的那个箱子,目光灼灼,冷静而果决地开口,“女儿知道父母在,不远游的道理。但是我没有办法,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亲眼看一看大海之外的样子……假如我不曾知道天有多高,大海之外有多宽广的陆地,我可以安安心心地待在云水城,开开心心地做一个小霸王,哪儿都不去,可是我已经知道了,我怎么甘心不去看一眼呢?祖辈记载下来的比船还大宛若鲲鹏的鱼,流着金沙的河,那些仙境蜃楼……我日日夜夜在梦里描摹那一样样事物的模样,思之如狂。”
“如果不能去看一眼,这一辈子也能过,只不过这一辈子真真是没什么意思,眼睛最远也就从东城看到西城,然后在柴米油盐里消磨余生,在爹娘看来这已经是很好的一辈子了,对吧?”她如此问这,眼神却说,‘不是的,这不是我想要的一辈子’。
她的眼神里仿佛有一只鹰的倒影,鹰向往天空,鱼渴望海,这是本能,是天性。
她知道了海在那里,所以她要去。
她娘叹了口气,“沉舟,你还小,不知道一生顺遂无忧已经是许多人求也求不得的了。”
方沉舟沉默了一会儿,说,“爹,娘,你们知道爷爷临终前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方父表情紧绷,“他说什么都与我无关。”
“我知道,所以爷爷只与我说了。”方沉舟点点头,“他对你和奶奶说对不起,最后呓语着说‘方家世代骨灰撒入泛江,奔流入海,到死那一天,我总算能飘荡于海上了,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不能追寻向往之地的每一天,活着都是行尸走肉。”
爷爷其实是郁郁寡欢死的。
不过方沉舟肯定是不会让自己郁郁寡欢而死的,她话风一转,对爹娘说,“现在不去也行,我想好了,入赘我也不需要了,更不要孩子,我就好好陪着爹娘,陪你们到寿终正寝,如果我没有郁郁寡欢先走一步的话,那时候我应该还有几年可活,你们也拦不了我了,不管是八十岁九十岁还是一百岁我都一定会出海,重新海禁了也要偷偷出,死也要死在海上!”
“你、你是要气死我……!”方父被这大逆不道之言气得手直抖,抬手就要打。
方沉舟不闪不避。
“你给我滚出去!”方父一指门外。
方沉舟深吸一口气,留下一句“你先消消气”,转身利落地滚了。
走出家门后,她低头抚摸着箱子,说错话的小鲁在旁边捂着嘴团团转,许久之后她还是拽上了小鲁往小东滩走,神色坚定,周羌从墙头松手跳下来,慢悠悠的走在她身边,“真这么绝,七老八十也要出海?”
“七老八十哪还划得动船。”方沉舟摇摇头,“那是最坏的情况,等我爹娘冷静一点我再想办法说服他们。”
“那现在呢?”
“去见那位买下造船坊的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