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白塔一层层往下。
有牧场。
马厩里响着马蹄声。牛羊们整整齐齐地伸出脑袋来, 啃着食槽中的草料。
毛茸茸的小鸡仔挨着林苑的脚边跑过。触手们顺脚欺负了一只正在伸懒腰的狸花猫。
下一层用整层的空间单独收容野生动物。
林苑在大大的水族箱里看见一只真正的虎鲸,那条大鱼脊背的鱼鳍弯着,很迟缓地从林苑面前游过。
还看见了螳螂。小小的绿色昆虫生活在生态缸里。
在林苑凑过去的时候, 螳螂鼓起来的复眼转了一下, 好像也在观察着玻璃外的林苑。
白塔女王领着林苑一路往下走。两个人看过了科研所, 军工厂,武器库。
有一层的空间是林苑之前没有想到的,它居然保留了旧日时代人类的各种建筑。
走在其中,宛如时光倒溯。行走在那没有人类的旧日世界。
两个人走累了,进到一个叫电影院的地方,在柔软的沙发上坐下来歇脚。
屏幕的光亮起来,周围环境变黑了。
两个人看了看彼此。
“以前的人喜欢来这种地方。”坐在隔壁的女王对林苑说,
“大家坐在黑暗中,把漫长的时间消磨掉。并不因为浪费时间觉得可惜。也不觉得害怕,因为那个时代没有怪物。”
她们就坐在那个黑暗密闭的空间里,一起看了一个古怪的短短影片。
场面很震撼,但林苑基本没有看懂。
时代隔离地太久了,虽然是同一个种族, 但已经不了解那时候人类的思维方式。
只有女王陛下露出了怀念的神色。
屏幕光影晃动中, 林苑突然觉得坐在身边那张古怪的脸变幻了一下, 在那一瞬间被替换成了另外张完全陌生的脸。
离开这一层的时候,女王回头指着远处给林苑看。
“那个是摩天轮。”她说, “从前还有更大,更高的这种东西。建在海边, 建在繁华的城市正中,像神灵的眼睛,看着这个大地。。”
林苑对摩天轮这种建筑印象深刻。
在食庞之城的花海中, 见过好多这样大大小小的圆环形建筑。还在一个倒下的巨型摩天轮地下,和倪霁渡过了难忘的一夜。
只不知道这位陛下,当年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穿越过那片花海。
两个人来到向导学院和哨兵兵营。
向导学院里的校长领着老师和学生们盛装出来迎接。
一位位围着林苑,激动得热泪盈眶,语无伦次。
无数赞美的词汇环绕在林苑身边,让林苑差点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位从小品学优秀,被老师们一路看好的学生。
“向导居然想上格斗课,太可笑了,先把你的插花弄好点吧。”
“那样的人也能算是向导吗?她连烹饪课都不及格。”
“强悍的精神力,太粗鲁了,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向导该有的样子。”
“那孩子就是个怪物”
“别靠近她”
“离她远一点。”
如今,记忆中那些遥远的声音都不见了。身边所有的人都在赞美着自己。
林苑甚至听见从前的老师在对别人说,“她的精神力从小就很强大,果然成长成了这样伟大的一个人。”
同学们也都围绕在自己身边。
那些崇拜,激动,想要和她亲近的心情都是真挚的。
童年时期,曾经渴望的一切,老师的鼓励和认可,同学们的亲近和友谊,如今因为一个身份,轻易地就能握在手心。
离开的时候,林苑回头看了一眼,熟悉的校园,熟悉的白衣制服,在那一张张热情洋溢的面孔后,她好像看见自己当初小小的身影。
身边永远没有朋友的小女孩,一个人低着头,站立在远离人群的角落。
女王和她一起转头回望。
在这个时候,林苑清楚地看见女王的那张脸,有一瞬间又突然地改变了。
被另外一张陌生的面孔突然顶替,带着一种眷念,和她一起看着身后成立了数百年的向导学院。
“好怀念的地方,我曾经在这里读过很多年的书。”女王这样说。
这句话有一点不太对劲,林苑想。
白塔是这位陛下登基之后才出现的建筑,她不应该在这个地方读过书才对。
不等林苑细想,那张带着生动情绪的面孔很快消失了。
白裙之上,还是那个戴着白纱,腐朽到快要从脖子上掉下来的脑袋。
哨兵的军营中。
雄狮一般健壮的年轻哨兵们一个个俯首。浩浩荡荡跪在林苑的脚边。
“喜欢吗?”女王对林苑说,“我听说你很喜欢和哨兵们在一起,以后这些都是你的哨兵。”
“将来你喜欢谁,想宠幸谁,都由你说的算。”
“所有的人都会仰慕着你。”
“所有的一切都在你的手心。”
她说了好几次这种话:这些以后都是你的。
白塔中的一切。科技,武器,整个帝国的财富,还有人。
人人俯首,跪在脚边。
每一个人都仰慕着你,想要和你亲近。
喜欢吗?
林苑抬起自己的手,手掌的肌肤上有纵横交错的纹路,仿佛有一个小小的世界。
手心里可以掌控的是生杀大权,是所有人的性命,是这整座白塔,整个人类帝国。
五指微微收拢,小小的手心,好像可以控制着这个世界的一切。
这就是权力。
沾染着奇香,滋味绝美。
让人很想要尝一尝,试一试,最终得到它,把它死死握在掌心。
一种电流一般的感觉,悄悄潜入,戳了戳林苑的心。
她承认自己的心有被触碰到。
林苑知道自己是喜欢的。没有人会不喜欢拥有这样的东西。
这种情感大概就叫做诱惑。
最后的参观结束了,专为女王设立的电梯开始往上升。
她们细细看过整座塔。
一层一层的空间,细致地浓缩了几乎整个人类世界的一切。
可以想象当年建立这个塔的人耗费了无数心血。
现在那个人就站立在自己身边。
早已经看不出她原来的样子,她像是一块正在层层融化的蜡烛,污泥一般粘稠的身躯在慢慢地矮下去。
自己去浑然不觉。
林苑悄悄蜷起要伸出的手掌,背在了身后。
女王不知道到自己在林苑眼中的模样。
“还没结束呢。我带你去看最后一个地方。”
行走在前方的她行走脚步不知不觉变快,声音听起来不再平静,透着某种难以掩饰的激动。
终于要到最终的目的地。崩溃的身体,溶解的皮肤都不在要紧,自己将得到一个年轻的,崭新的身体。
“那里是帝国的最高机密。是让我们可以永远掌控一切的武器。”女王一边走着,一边给林苑介绍。
林苑注意到她使用了“我们”两个字。
之前,女王她说:我想选“你”作为我的继承人。
她甚至握着林苑的手,说她已经老了,身体快要不行了。所以才要匆匆忙忙选出继承人。
以后,白塔和人类的命运,就交托在林苑的手上。
到了现在,她忍不住说出“我们”这个词。
虽然还不知道她打算做什么,但很显然,她并没有打算把白塔交托给谁。
她永远不舍得放手,从四百年前开始,人类的帝王就一直是她。
走过昏暗狭长的密道。林苑被领进那间秘密学院。
倪霁和她描述过这个诡异的学园。
藏在厚厚的围墙内,没有窗,没有多余的出口,不被世人知道的隐秘之地,藏在白塔的顶部。
林苑看见了一群天真的孩子在玩耍。
年幼的孩子,从小起不接触外面的世界,看不到除了老师之外的成年人。
不需要学习,不需要劳作,吃着甜美的食物,无忧无虑地在这个小小的围墙内玩耍。
一步踏入的时候,孩子们欢乐的笑声潮水一般涌来。
林苑却在那一刻觉得毛骨悚然。
脚底,像是踩上了一块可怕的土地。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透过骨髓,缓缓渗透上来。
很冷。
坟场墓地似的阴森冰寒。好像这里惨死过无数生灵,空气里还残留着他们强烈的怨和恨。
冷得林苑大脑的思维都开始僵硬。
教室四面的墙壁都被刷成娇嫩的粉色,屋顶亮着明亮的灯,到处都是滚落的玩具,墙面贴着笑嘻嘻的卡通图案。
孩子们在欢笑着嬉戏。
一只稚气的胳膊突然伸出,横拦在林苑的眼前。
那白生生的小手指上沾染着颜料,直直指着前方。
林苑认得这只手。一直掐在女王脖颈上的那只幼童的手指。
他突然伸出来,指着某个地方。
“你看,那就是我以前画画的地方。”幼年男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林苑发现,身边的女王的脸再一次诡异地变了。
变成一个幼小男童的面孔。
林苑看了看女王的脸,又顺着那只小小手指指着的方向看去。
在教室边缘,远离喧闹的角落,一个小男孩的虚影恍恍出现在板凳上,
他手中拿着一本画册,神色专注地沉浸在画画的世界中。
手指沾染了彩色的颜料,画笔刷刷响动。
过了片刻,一个小女孩的影像出现在他身边的椅子上。
架着小腿,百无聊的模样,坐了很久,脑袋才偶尔朝着他画册看过来一眼。
两个小孩都不太合群,远离人群坐着。偶尔把脑袋凑在一起,看看画册上的画。
“那是我,边上的那个是小九。”
顶着男孩脸的女王用男童的声音说,林苑此刻看见的是这个孩子的记忆。
他指着那个空无一人的椅子,意识恍惚地告诉林苑,自己曾经坐在那里画画。
那个位置旁边还坐过一位他喜欢的朋友。
一个曾经在这里画画的孩子,被这个怪物吞噬了。
不知道是因为女王的精神体面临崩溃还是因为什么。
这个孩子竟然还保留着一点自己的意识,甚至能瞒着女王偶尔露出属于他的面孔。
这个情况在一路上出现过了好几次。
在那个电影院中,女王的面孔变了,变成了一张秀美的面孔。
在向导学院里,女王的脸也有一瞬间被替换了。
变成了另外一个年轻向导的脸,带着怀念和微笑。和林苑一起回头看着那所学院。
现如今,又在进入这里的时候,突然变成了这个男孩。
而女王本人,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面孔在几个瞬间被替换过。
不知道自己身体内其他的意识悄悄和林苑交流过几句。
她依旧提着裙摆,身躯若无其事地朝前方走。
林苑跟着这只诡异的怪物前进。
有几个瞬间,那个男孩的面孔再一次地出现。
“我能看得见未来。”那张突然闪出来的脸对林苑说,“你会输给她的。”
稚气的脸在突然说完这句话之后消失了。
长长的环形走廊,腐朽的怪物走在前方,林苑的脚步迟疑了一瞬间,依旧一步步跟随。
“快离开吧,我看到了可怕的结局。”男孩的脸又出现了。
一条触手轻轻搭住他。
“如果我离开会怎么样?”林苑的思维通过触手传输给男孩。
“会……”在思维的交换中,男孩的声音好像变得沮丧,“也很糟糕的,会死掉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
“我看不到好的结局。”他这样说,“但至少现在离开的话,姐姐你还能活着。”
这是一个纯真又善良的孩子,到了这样的境地还关心着别人。
这样纯粹的灵魂却被怪物吞食了。成为了壮大实力的养份。
我也看不见好的结局。林苑在心里说。
打开真理之盒的那一瞬。
她在璀璨无涯的精神宇宙中窥视到的那一点未来,几乎都是惨烈晦暗的结果。
今日会爆发一场惨烈的大战,自己会死在这里。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呢?”男孩的声音逐渐变得细小,他的脸消失了。
为什么还要来呢?
已经得到了神启,看见了悲惨的结局。知道了自己不是对手,会死在这里。
不懂得什么是害怕吗?
不是的。
现在就怕得快要开始发抖,动作都变得僵硬。
时至今日,她是很知道害怕,很知道性命的可贵之处。
她还想要活很久。
想要吃很多次的糖。
女王回过神来,似乎奇怪为什么林苑的一条触手搭在自己的肩头。
无所谓了,这样的一点小事不再被她放在心上。
最重要的是林苑已经跟着她走到了环形学院的中心,踩上那片雕刻着古怪花纹的祭坛上。
想要的东西,终于马上就能到手。
这一次,是一个如此优秀的身体。
女王回过头,朝着站立在洁白祭坛边缘的林苑伸出手,
“过来,孩子。我教你怎么控制这座白塔。”
林苑的脚尖试探性地踩到那片汉白玉的边缘。
在那一刻,几条精神触手陷落进了一大片苍白的空间。
白茫茫的一片,无数强大畸变生物白骨堆砌成的塔。那白塔。
触手渗进那些白骨的缝隙之中,一路坠落得很快。
有什么东西在拉扯着它们,迎接着它们,领着它们渗入白骨,渗入更深的地方。
在那刹那,林苑听见了整座白塔的声音。
高耸入云的巨塔,角角落落里,每一个穿行走过的人,每一只奔跑的小动物,都进入了林苑的视线。
无数人说话的声音,无数张面孔,无数个散发着精神力的大脑。
只要愿意,她感觉自己可以看见一切,听见一切,触碰到所有人的思维。
这种精神领域的感觉很奇妙,宛如自己成为全知全能的神。
知一方土地,掌万物生灵。
触手只是浅浅一探,就收缩回来,但林苑发现好几条红嫩的触手顶端,已经被染上一层寒霜似的骨白色。
不疼,甚至无知无觉,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染上了。
甚至在自己已经退出来之后,这种精神体的污染,还在企图沿着肌肤缓缓向上蔓延。
在林苑渗透进白骨中的时候,有一种恐怖的东西也同时紧紧抓住了她。
带着一种急切的渴望,想渗入她的体内,和她融为一体。
又或者是将她整个吞噬。
林苑不知道如果接触时间更长会发生什么。
自己或许确实能控制整座白塔,而女王没有告诉她的是,白塔也会同时侵蚀她。
最终她大概会和这整座白塔融为一体,也和女王融合在一起。
一直以来对她温声细语,任她成长,再透之以巨利。
最终把她带来这里。
林苑可以肯定,那时候她将再也不会是林苑。不会是一个精神独立的个体。
女王会顶着她的身躯成为新的帝王。直到百年后,这具身躯**。
这就是所谓继承人的真相。
数百年时光,白塔女王不知道替换了多少次身体。
直到她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彻底的缝合怪,失去了本来的模样,成为一只可怕的怪物。
林苑默不作声地将触手收回,藏到身后,像是没有发现腕足的尖端已经被污染了一小截。
“怎么了,上来啊。到我的身边来。”站立在祭坛中心的那位女王笑着对林苑招手。
洁白的祭坛微微亮着光,女王站立在光芒中,使她看上去又像是从前那个美丽的帝王。
穿着纯白的礼服,温柔,优雅,一脸慈爱,朝着林苑伸出手来。
任何一人此刻站在这里,都会忍不住瞻仰她的容颜,被圣光中的神性所摄。
会想多走两步,朝着那位美丽温柔的女神靠近。
林苑的脚尖抬起,看似就要一步踩上那片白色的玉石。
女王红色的嘴角还来不及勾起,林苑悬在半空的脚又后退了半步。
脚尖离开祭坛的边缘。
后退一步,站定。
“我有一个要求。陛下。”林苑这样说。
在女王突然说要立她为继承人的时候,她很顺从,没有表示反对。
在女王更进一步,提出匆匆举行继承人册封仪式的时候,她也没有抗拒,没提任何条件。
到了这最后关头,已经走进白塔最隐秘的殿堂,离踏上这块纯白祭坛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
林苑突然竖起一根手指,歪着头说她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什,什么条,条件?”祭坛正中心的女王陛下说得磕磕绊绊。
“也不算什么特别的,”林苑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就是想要您脖子上一直戴着的那条红宝石项链。”
她像是一个腼腆的向导,看到了心爱的宝石。羞涩地在自己册封典礼上提出唯一的要求。
那一刻世界寂静下来,连孩子们嬉笑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祭坛上下的两个人注视着对方。
两人都在竭尽全力想要探索到对方内心此刻真正的想法。
哪怕勾到一丝一毫的思绪也行。
可是一无所获,彼此都在戒备,通道早已经被死死封闭。
“不,不能给你。”女王最终拒绝了林苑的要求。
空气中隐隐漂着一丝血的味道。
在脚下这片看似洁白的区域,曾发生过无数血腥的事件。
那些被带来这里的羔羊,没有一个敢像林苑这样挑战女王耐心的极限。
对待林苑,她其实已经极尽耐心。
只是这一刻,虽然心中急切,却怎么也不愿给出这条项链。
这是她们这种强大生物对危险的直觉。
虽然不知道林苑想要这块红宝石有什么作用。
但女王知道,这个孩子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就想要挂在她脖颈上的这条项链。
像自己渴望她的身躯一样,她执着地想要这块血红的宝石。
这块石头是在白塔形成之后慢慢诞生的东西。
白塔内生成的一切事物都是白色的,只有这块在不知不觉间凝聚出来的石头,是和血一样的色彩。
女王不知道这条项链上的宝石有什么作用。
只是隐隐感觉如果被这个孩子得到了,或许会发生对自己很不利的事。
她抗拒交出这块石头,哪怕在这样关键的时刻。
“不要闹脾气,你先到我身边来。”
站立在祭坛中心,白色的面纱下,鲜红的双唇微启,
“我不想伤害你,孩子。”
在她眼前,林苑站立在原地,微微摇了摇头。
这是一个自己从来都没有看透的孩子。白塔女王一直这样想。
到这一刻,她发现自己其实又很懂这个孩子。
突然就知道她虽然只是站在那里轻轻摇了摇头,但她是不会上来的。
她不会屈服,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没用。
哪怕为此惹怒自己,和自己正面战斗。
简直是疯了。不自量力的小家伙。
在精神领域的世界,对手的强弱都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精神体体型的大小,几乎决定了一切。
她怎么居然就敢在还这样幼小的时候,公然和自己挑衅。
明明自己精神体是她的数倍之大。
那样稚嫩小小的一只小章鱼,却敢站在自己的面前,朝着自己飞舞触手。
小小的脊背挺得那样直。
她是怎么敢的啊。
年老的女王看着眼前倔强的少女,混乱的精神图景中涌出多年前的一点记忆。
当初的自己是不是也和这个孩子一样过?
她也曾挺直着脊背和残暴的父亲战斗,也曾鼓起勇气深入虎穴,和恐怖的畸变种谈判。
只是当年的她没有这个孩子坚强。在面对怪物强大的精神威压时畏惧了。
那种恐惧至今留在心头。
她还记得自己是怎样在那片花海和星空中屈膝跪下,冷汗淋漓地跪在那只恐怖的食庞女王面前。
跪在地上求她,求她给人类一条活路。
最终捧着敌人的施舍,模仿着敌人的模样活到今日。
心里始终记得那时候的畏惧,因此一直强烈地渴望得到强大的力量。
如今,她已经是很强大的人。比当年食庞女王的精神体还要庞大,不是吗?
为什么这个年幼的女孩敢站在自己面前,这样反对自己?
其实不是第一次遇到了。最近接连遇到好几个这样狂妄的疯子。
那个抱着画笔的小孩,那一丁点大的家伙,就敢在自己口中拼命挣扎。
不过为了让他的一个朋友能够逃脱。
那时尖锐的精神体爆发地触不及防,撕裂了自己垂垂老矣的身躯。
还有那棵黄金树畸变种。
她甚至没有想过一只畸变种会这样地反抗她。这些家伙一直都不是并不太在乎被别的物种吞噬,或者吞噬别的物种吗?
黄金树溃散之前,那种不管不顾地疯狂反抗。让女王濒临崩溃的精神体雪上加霜。
即使她得到了一截黄金树的躯干,得到那种强悍的修补复原能力,也只能勉勉强强粘合住已经千疮百孔的身躯。
以至于她不得不匆匆忙忙,破绽百出地让林苑成为自己的继承人。
以至于她在面对林苑这样无理的要求之时,甚至产生了一点犹豫。
考虑起是要继续劝说,还是干脆直接以武力镇压。
在从前,在她力量强大时候,根本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烦恼。
就在两人僵持的时刻,脚下的大地摇晃了一下,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声响。
第一声过后,安静了片刻,前所未有的激烈响声密集传来。
那大概是爆|炸,枪声,和无数人的呐喊。
这里的位置太高,只有隐隐约约的一点动静,若隐若现,听得不太清晰。
只是能在这样高的位置都能听得到这么多的响动声,那么事件的性质一定已经严重冲击到了白塔。
地面又晃了一下。
女王个人终端的屏幕亮起,无数信息的提示声开始飞快刷屏。
她没有低头去看。不用看任何消息,她也能知道白塔内的一切。
此刻,在白塔的下层,活动在暗处的革|命军正式向帝国宣战,展开了规模空前的冲塔行动。
火炮和枪声在接连响起。入侵者和守护白塔的皇家卫队已经交上火。
一群蝼蚁,也敢来冲击白塔。
如果是平时,对帝国的女王来说,这样的蝼蚁不值一提。
偏偏是现在,像是算好了一般,在这样关键的时刻,那些平日里不屑一顾的逆贼冲了进来。
女王皱起眉头。决定先放任那些逆匪不管,专注眼前的林苑。
白塔被破坏了,还能修补。这样优秀的继承人,她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也等不起第二个。
林苑手腕上的个人终端也在不断亮起。
她也没有低头去看,只是背在身后的手指轻轻抚了屏幕,像是在安抚远端的那个人。
“这样吧,我们和上次一样。”女王伸手摘下脖颈上红宝石的项链,把它挑在指尖,
“如果你抢得到,这条项链就送给你。”
血红的宝石,挂在苍白的手指上摇晃。
她站立在祭坛正中,如果要抢到那条项链,林苑就不得不踏上那雕刻着诡异符文的白色石头。
最终两个人还是揭下了温情脉脉的面纱。
浓黑而强大的精神威压从女王的脚下的台阶滚滚而下。
污黑弥天漫地,泥浆中漂浮着人类的眼睛,手臂,昆虫的鳌肢和野兽的利爪……
无数恨和痛苦的情绪随着那样的浓黑扑面席卷。其中又裹挟着尖锐的呼啸声,悲伤的哭泣,诅咒的话语。
那样的画面过于恐怖。
恐惧,是人类最为原始的情绪。
没有人面对这样黑暗的景象,不会被浓郁的恐惧感压垮。
林苑面对着滚滚来袭击的黑雾,裙摆下伸出无数柔软的触手。
触手踏着浓黑的烟,啪一声踩上那片可怕的石头。
下一刻少女纵身飞跃,在空中悬身飞踢。
转身时长长的触手如鞭,灵活地甩向女王手心的那条项链。
女王的黑烟如鬼魅一般聚拢又消失,挑着项链的身影避开了林苑的偷袭,出现在祭台的另一端。
一击未中,林苑毫不恋战,飞身远远退出祭坛的区域范围。不再和那块污染精神体的石头接触。
即便如此,落地的时候,一条触手的表面已经大半被污染。
它只不过在那祭台轻轻触碰了一下,红色柔软的肌肤,就变成骨头一样的瓷白色。
那种苍白像传染病一般,顺着健康的肌肤向上蔓延。
林苑手掌一翻,佩戴在手腕上的手镯像一条灵动的小鱼,游走化为一柄小小的尖锐匕首。
她反手握住那黑白双色的匕首。
刀光闪过。
一截白色的触手被斩落在地面,红色的血液溅上了林苑的脸。
割断自己的精神体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
但林苑手起刀落,连眉头都不曾动一动。那条断在地面的断肢在来回扭动,林苑连看都没看上一眼。
她甚至伸舌头舔了舔溅在自己脸上的血迹,笑了起来。
“我就要那个。”她脸上沾着血,笑着说,“连这么一点东西都不肯的话。您说什么继承人,王座,帝国,大概都是骗哄我的吧?”
撒娇一样的语气。那模样完全是一个真正的人类少女。
可她明明是一个畸变种和人类的孩子。
无法读取林苑思维的女王有一点摸不准她真正想法了。
毕竟几百年的时间里,这位女王陛下已经习惯依赖精神体,只习惯用精神体读取人们真实的态度。
或许她还有可能乖乖听我的话?
她的语气看起来和我还很亲近。她还在对我笑。
是不是该对她留一点手,温和一些。等她知难而退的时候,再劝一劝她?
毕竟剧烈的反抗总会让事情变得很麻烦。
拿不定注意的女王还在考虑是否要对林苑留手,却看见林苑笑盈盈地对她说,“第二回合了哦,陛下。”
少女再一次冲进祭坛。冲进那个沾到一点就会污染身躯的祭坛。
冲向那一个不慎就会将自己整个人吞噬的苍白地狱。
她的触手断了一根又一根。血红染上纯白的向导裙。
预言里说,她会血溅尺。
预言中看见,自己很可能会战败。
那又怎么样,就让她血溅尺,就让她战斗到最后。
精神力的洪流汇聚成了那神奇浩瀚的世界之树,林苑在那个时候窥视了一眼。
昭示未来的道路有成千上百种。
或许999个世界都是黑色的,像那个画画的孩子说的一样,会死掉无数的人。
人类的命运将会一路走向最黑暗的深渊。
只是在无数漆黑的未来中,终究有一条细细的光,一条活路,一点生机。
“全人类的命运”这样庞大的词汇在林苑心中没有太过具体的概念。
她只知道具体的人。
倪霁,圆圆,云洛,雷歇尔,小鸟,妮可……还有很多的朋友,他们都是人类。
是自己很重要,宝物一般,不能丢弃的东西。
她愿用血和生命,博取那一条几乎微不可见的存活之路。
她不是来求死的,是向死求生。
千万条路中只有一条可行。
所以比任何时候都狂妄,都勇敢。
比任何人都无所畏惧。
一轮明亮的圆月从浓稠的黑暗中升起,清辉破开大地上的浓黑,撑出一片清明,守住那只站在黑色浪涛中的克拉肯。
像是黑海中航行的一叶方舟,在月光的护持下,孤身一人和黑夜中的庞然大物对峙。
这场战斗进行得无声无息,没有硝烟和火炮,没有呐喊和怒吼。
却一点不亚于那些枪林弹雨,龙血玄黄的恶斗。
白塔的底部。
一声巨大的炮响轰开墙体。烟尘落下,视线变得昏暗。
对面敌人防线后几道稀松的脉冲光线扫过,便不再有动静。
这一层的守备的皇家卫队溃了,向更高一层撤退。
入侵白塔的战士们相互看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了一个词语——就这?
皇家卫队的威风强大,难以招惹,曾是所有边境战士心中的固有印象。
相比苦寒贫瘠之地那些抠抠搜搜的战斗装备,皇家卫队的哨兵们总是配备着从各地污染区收缴回来的高尖端武器。
本来应该是帝国战斗力最强的部队,人类最后的堡垒。
却没想到这里的战斗稀松平常,那些衣着光鲜的敌人一触即溃。
在入侵的火力充足的情况下,守卫白塔的那些皇家卫队根本挡不住几次真正的战术冲锋。甚至没有组织起多少有效的防御工事。
“这不是理所当然地嘛。真正上过战场的就只有那么点人。”
杜圆圆象征性地朝天虚晃几枪,挥了挥手,她领着属于自己的小分队率先撤退,对个人终端里指挥官愤怒的吼叫声充耳不闻。
安逸了数百年。
无限的安全,无限的资源集中。
白塔内部越是安全,越没有几人再愿意真正拿着自己的性命去污染区冒险。
整个皇家卫队,拥有丰富实战经验的人不过就那寥寥数百。
其中还有一部分和杜圆圆这样,早已深恨帝国的腐朽,暗暗加入了地下组织。
那些贵族子弟构成的少爷兵,面对着这样成规模,成建制的突然袭击。
面对这群用污染区怪物练出的强大战士,怎能不大举败退?
数百年不曾经历过风雨的白塔大门,在这一天,在世人面前,被愤怒的炮火轰开。
长年累月的不公和奴役,积压的愤怒被点燃。
京都在那一日彻底地乱了。
无数潜伏在京都的战士从平民居住的棚户区里,从建筑工厂的地下室里,甚至从帝国自己的皇家飞艇中源源不断出现。
他们一个个黑巾蒙面,眼底杀气腾腾,手提肩扛着大型武器,奔跑在大街小巷中。
一道道战士的洪流,朝着那座耸立在帝国中心的白塔汇聚。
激烈的炮火声响了很久,连绵不断的。
哪怕在远离白塔的贫民区,也能听见那可怕的响声。
像要把天空都轰开,让这整个世界为之崩塌。
破败的窝棚里,几个年幼的孩子伏在母亲的怀中瑟瑟发抖。
“好可怕。妈妈。”最小的孩子抬起头来,“是坏人吗?他们要对白塔做什么事?”
“没事,躲好了。”母亲伸手,把他往床底下拢了拢,
她在心底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也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前年,因为缴不上繁重的安居税,她的丈夫被那些官老爷活活打死了。
去年,刚刚成年的大儿子为了多挣几个钱,冒险去了污染区,再也没有回来。
今年的税收左右是交不起了。
管他们炸什么呢。那座白塔塌了也好,那些官老爷一起炸死了更好。女人心中这样诅咒着。
哪怕她平日里和所有人一样,动不动跪在地上称一声感谢白塔。
实际上她根本不感谢那座塔。
毁灭了也行,左右都要饿死,大家一起死算了。
在轰隆隆的炮火声中,躲在床下的母亲抱紧家里的孩子们。
当然如果只有那些官老爷被炸死,没人想起收今年的赋税那就更好了。
她在心里默默祈祷。
白塔之中,纪宣沉稳的声音在所有革|命军耳机中响起。
“提高警惕,真正的战斗刚刚开始。大家一定要记住,白塔最为恐怖的地方,不是属于皇家卫队的力量。”
白塔最为恐怖的,不是属于皇家卫队的力量。
这句话,倪霁比纪宣更为清楚。
他曾经被那股力量一路追杀,那只怪物只居高临下看来一眼,就差一点毁了他、激发了他的结合热,
只是战斗已经打响了很久。那道力量至今还未启动。
倪霁在应急通道的隔离门下安装好一枚炸|药。后退到躲避点。
他低头再次看了手腕上的个人终端一眼。
问询的消息发出去了多时,林苑的头像一直没有动静。
那枚小小的粉色章鱼安安静静浮在屏幕上,小触手蜷在身躯下,圆溜溜的黑色眼睛默默注视着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他的心底特别焦虑。即便在战场中,也时不时一阵心惊肉跳。
林苑没有回复消息。连回一个表情,让自己知道她平安都办不到。
倪霁背靠着躲避点的墙壁,按下了手中引爆按钮,身后传来轰一声巨响。
冲击波卷起的碎石吹过脸颊,厚厚的尘土盖了满身。
他冲在最前沿的阵地,打算利用自己的身份,将白塔内部所有抵御外敌入侵的重大工事破坏。
自这一声爆炸后,白塔从下到上的通道被他彻底打开。
没有人再可以放下重逾千金的阻断门,阻挡革|命军的战士向上冲锋。
空气里的尘土略微消散,屋顶的灯被爆炸的冲击波毁坏,这里的光线很暗。
昏暗的视线中,倪霁好像看见那枚小小的粉色章鱼在厚厚尘土下若隐若现地跳动了一下。
哨兵飞快用手指抹干净屏幕,在那个跳动着的章鱼头像上点了一下。
虚拟弹窗出现在眼前。
林苑的脸出现在屏幕中。
看不见她身体的其他位置,只知道她的脸色苍白得厉害,脸上溅着好几道红色的血珠。
她没有对自己解释任何事,只斜靠在一堵灰色的石墙上,冲着自己笑了笑,有一点虚弱的模样,
“嗨,你那边怎么样?”林苑用一种很轻松的语气问。
“我没事,”倪霁立刻说,飞快拍掉自己头脸上的灰土,“你在哪里?我过去找你。”
他盯着屏幕中的林苑,努力分辨林苑所在的位置。
林苑身后的光比这里更昏暗,屋顶看起来很高,没有任何标志性的花纹。
倪霁看见了视频角落里一小块碎裂的粉色砖墙。
粉色的,像是幼儿用的东西。
她在一个开阔的场地,高高的穹顶没有花纹,墙壁是粉色的。
倪霁突然想起了藏在白塔中那个秘密学院,他曾经悄悄潜入那里过一次。那里就有这样的墙。
林苑在那个秘密养育向导的地方,在那个有着高高屋顶的古怪祭坛!
屏幕里,有一些密密麻麻的东西在林苑附近升起,扭动着,缓缓朝她逼近。
但她看起来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
“你撑着,我很快就能到。”
倪霁的声音透过个人终端传来。
听上去无比冷静可靠,就像他是一个无所不能的战士,能在几秒钟之内,穿梭到自己的身边。
没有人能在短短时间里深入这里。他大概是来不及了。
林苑张开了自己的手,给屏幕那一端的倪霁看自己握在手心的红宝石。
血红的宝石握在手中,移到镜头前得意地晃了晃。
她笑得很开心,给自己的男朋友炫耀自己得意的战利品。
只是在镜头照不到的地方,是满地被斩断的苍白触手。
赤红的鲜血在的地面缓缓洇开。
林苑背靠着冰冷的石墙,感觉自己已经没力气了,很勉强才维持着坐姿。
她一只手炫耀着红色的宝石,另外一只手取出了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小方形盒子。
盒子的四面流转着瑰丽无比的光泽,只有盒盖顶端有一个空缺的凹陷,像是那里少了一块宝石。
在林苑拿出盒子的一瞬间。
四周正在努力聚合的黑雾变得更浓,有无数诡异的声音在黑雾中叫喊起来。
有女人的尖叫声,也有男人的嘶吼,还有时候是孩子哀哀的哭泣。
总之不像是不同人类的嗓音。
嘈杂,混乱,没有语叙的尖叫声音在浓黑中此起彼伏。
“那是什么东西!”
“快放下,感觉起来好可怕!”
“是真理之盒?”
“果然是你母亲把东西留给了你。”
“我就说,我一直都说应该杀掉她!”
“混蛋,吃掉你。马上就吃掉你。”
“放下!林苑你放下,啊——!不可以!”
林苑不搭理那些尖锐的声音,将握在手心的宝石准确无误地嵌入真理之盒顶部。
嵌入真理之盒的最后一个凹槽。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