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高层, 皇家警卫队的副官纪宣坐在办公桌后,戴着厚厚的眼镜,审阅各地传送来的海量文件。
罗伊抱着一大叠陈旧的资料, 急匆匆地进来。
“怎么了?”纪宣从虚拟屏幕后抬起头,推了推眼镜。
“老路还没有下来吗?”罗伊问他, 语气着急, 找路德有事。
“还没呢。”纪宣笑道, “陛下今天不是召见你们特研处的那位林苑向导吗?老路在上头伴驾。”
罗伊紧紧抱着那一叠资料, 魂不守舍地踱了一会步, 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纪宣也不看他, 在虚拟屏幕后噼里啪啦地输入。
这里是皇家卫队指挥官的办公室,吊顶上洒下虚拟阳光, 门外的室内花园有着流水和鸟叫声。
时光看上去安逸得很,在这样的白塔中, 没有什么值得特别担心的事。
坐在办公桌后的纪宣尽职尽责地工作,低调且安静。
罗伊在那里坐着, 不安地搓着手指。
“是遇到什么事了吗?”纪宣从屏幕后伸出脸来, 出于礼貌性地询问。
他一向是个行事低调, 为人周道, 令人感到放心的人。
“我有一些东西,想给老路看看。”罗伊这样说, “希望他帮我回禀给陛下。”
谁都知道纪宣是路德的左膀右臂, 路德大部分的事都是纪宣在帮忙处理。
在纪宣面前说两句是不打紧的。
“很奇怪,事情不太对劲。我想应该把这件事尽快告诉陛下, 让陛下定夺。”罗伊喃喃自语着。
他身居帝国最轻松闲散的特研部, 素来过着精致讲究的生活。
此刻却头发散乱, 衣着也不太齐整, 像被什么事困恼了多日。
“那些记录……太奇怪了。”
纪宣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似乎对他的话不太关心,只是站起身给他到了一杯水。
罗伊抹了一把脸,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道谢之后,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这个时候屋外走进来一位黑发的高个哨兵。
那人容颜俊美,身高腿长,行动利落,走到哪里都很难不惹人注目。
罗伊对他有印象,是之前保护林苑去无瞳之地的专属哨兵,名字好像叫做倪霁。
他看见倪霁走到纪宣的身边,弯腰听纪宣说了点什么。
罗伊稳了稳情绪,低头看自己手里的水杯。手工玻璃杯中的水面渐渐平静,倒映出自己对面那两个哨兵的身影。
奇怪,这样水面能倒映出人影的吗?罗伊看着那一圈一圈荡漾的水波浑浑噩噩地想。
实际上,此刻在罗伊的面前,纪宣和倪霁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的身前。
纪宣镜片后的左眼现出了蓝色的萤火。
在他的身后,一只巨大的蓝色蝴蝶,正缓缓张开左半边翅膀。
纪宣伸出手臂,手掌按住罗伊的眉目,另一只手握住了倪霁的手。
如果仔细看去,这时候的他,很像是无瞳之地的藤露的形态。
半边身体出现向导的特征,延展出蝶翼一般的精神体,另外半边身体却和往常无异。
“你进去。我打开他的屏障。”纪宣说,左眼的蓝光在一瞬间骤然亮起。
此刻的罗伊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任凭纪宣按住眉目,似乎对身边的一切无知无觉。
倪霁进了罗伊的精神图景之中。
那是一座建在山坡上的小小庄园。
院子里开着花,种着垂下根须的大榕树。榕树后的那栋建筑复古考究,有着长长的走廊。
和科研处的那栋老旧大楼很相似。
倪霁的身边站着纪宣的精神体,只有一半。半边蓝色的蝶翼在空中缓缓扇动。
“快一点,我不是完整的向导,撑不了太久。”纪宣站在倪霁身边说。
倪霁向那栋院子走去,穿过那开着花的庭院。
他看见了罗伊,那位林苑在科研处的直属上级,正坐在院中的榕树下喝着茶杯翻阅资料。
倪霁来到他的身边,弯下腰问他,“你发现了什么?”
精神图景中的罗伊似乎被什么东西迷惑了,并不介意突然出现的倪霁,听见倪霁的话之后,伸手点开眼前的虚拟屏幕。
“很奇怪。”他双目呆滞地对着屏幕说,“我查了所有的机密文档,这一年的记录全是空白的。似乎前辈他们在这段时间没有去过任何污染区调研。”
“但是不可能啊。在我的记忆里,她们肯定是有出去过的。”
他站起身,向大楼内走去。倪霁跟上他的脚步,安静地走在他的身边。
罗伊来到了资料室。这是一间空间巨大的仓库,手写记录的纸质资料在这里堆积如山。
罗伊从无数文件中翻出了一个十分陈旧的资料袋。
“我在这里找了很久,找到了一份没有归档记录的资料。”
他抽出了那叠手写的记录,轻轻摩挲了一下,轻轻揭开。
“虽然没有署名,但这个字体我不会认错的,是林前辈的笔记。”
他口中的林前辈,就是林苑的母亲林兰儿。
罗伊一页页翻阅资料。
这里是他的精神图景,他在倪霁的暗示下,无意识地重复着自己记忆中做过的事。
倪霁站在他的身边,眼眸微动,看着那一页页多年前遗落的手书。
那是林苑的母亲林兰儿当年手写的调查报告。
一行行字迹清晰,记录得很细致。
当年,他们的调研小队进入了无瞳之地,走进那座地下城深处。
他们遇到了很强大的敌人,逃亡中误入一座地底迷宫,在迷宫内看见了许多的壁画。
壁画上显示了污染区和畸变种的由来,以及哨兵和向导出现的原因和演变的过程。
一桩桩一件件被哨兵林兰儿细细记录在纸页上,无不是惊天动地,颠覆目前人类认知的大事。
更为重要的是,她们在无瞳之地的神殿发现了一个神奇且古老的盒子。
那是从旧日时代流传下来的宝物,不知为何人所造,用法神秘莫测,可窥视人间真相,名为“真理之盒”。
倪霁看见记录上关于那个盒子的记载,瞳孔骤缩。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见过这个真理之盒的真容,他就是一个。
在那黄金沙滩上,在无瞳之地的壁画上,他都见到过这个看似不起眼的盒子。
他更是知道,如今这个盒子就在林苑的手中。
笔记上,林兰儿的记录到后期变得杂乱,笔划开始变得急促潦草。
她在最后一页上这样写道,
“情况很不对,似乎有人盯着我们。”
“我想去一切的起源,五号污染区里看一看。”
“找到那艘玛丽号沉船。”
“如果事情真如我所想,我应该把真理之盒藏起来。”
“要藏在哪里才能真正安全……”
后面的内容就没有了,被一堆凌乱的线条和儿童涂鸦覆盖。
好像有一个年幼的孩子拿着画笔在这里乱涂乱画了一通。
倪霁紧皱着眉头,正在沉思,站在他身边的罗伊缓缓抬起头,视线第一次落到了他的身上。
“你……是谁?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罗伊的声音混沌含糊,眼睛直勾勾盯着倪霁。
【快出来,他快反应过来了】纪宣的声音响起。
天空中,那巨大的蓝色蝶翅开始扇动,点点蓝色的莹光溃散在空中
……
罗伊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恍惚了一阵。就像是打了一个小盹。
四周的景物还是一样,那杯水还握在手中,水面微微荡漾。
不远处的办公桌后,纪宣依旧端坐在那里,身边站着一个哨兵,两人正低声交谈着什么。
察觉到他的视线,两人看过来一眼,又不太在意地低下头去,继续说他们自己的事。
罗伊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真是太累了,想得太多,以至于这样青天白日地精神恍惚。
他放下水杯,夹起那一叠资料,起身告辞,
“我先回去了,老路回来以后,让他联系我一下。”
纪宣从虚拟屏幕后伸出脑袋,冲他点点头,笑着道,“好的。我会转告他。”
科研处的罗伊离开之后。
纪宣长长松了口气,摘下眼镜,伸手捏了捏眉心。显然,刚刚的那场入侵,对他来说负担不小。
倪霁看着他,等他主动告诉自己。
他可以确定,纪宣是一位哨兵,拥有哨兵的精神体,战斗力不算太高,但他思维缜密,处事周道,智商极高,是所有人信服的副队长。
可是刚刚,他在倪霁面前展露了一个惊人的秘密。他竟然同时拥有一点不太完整的向导的能力。
这些日子,倪霁和纪宣走得很近,知道他们在私底下谋划着怎么样机密且危险的事情。
但今天,纪宣对自己透露的是他的底牌,是绝对不会轻易泄露给他人知道的事。
“没什么可惊讶的。”纪宣擦了擦自己的眼镜,重新戴了回去。
“一来,我必须知道他查到了什么。二来我想向你展现我最大的诚意。”
他抬起头,郑重地看着倪霁。
没有用言语说话,而是从抽屉中抽出了一页纸,开始沉默无声地动笔书写。
“白塔里很危险,任何对话都有可能被‘她’听见。”
“不只是这里,整个京都都在‘她’的控制之中。”
“我们所行之事,太危险,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
“你是我信赖的人,我想让你知道更多,了解地更多。”
“如果有一天,我牺牲了,你可以顶上我的位置。”
纪宣的笔尖停在纸面上。他看着那句话,觉得自己似乎在很久之前就死过一次。
纪宣有一位双胞胎弟弟,两人长得很像,从小感情就好,几乎无时无刻不待在一起。
到了六岁之后,两个人在同一天分化。
那一天,感观的过载和精神力的扩张带来强烈的痛苦。两个孩子在深沉的痛苦中挣扎,醒来之后,发现哥哥分化成了一名哨兵,弟弟却成为了罕见的向导。
“我不想去那个白塔,不想离开哥的身边,被关在那个鬼地方长大。”弟弟拉着纪宣的手哀求,“哥你帮我。”
“我不要长大以后,随便和一个陌生人结婚。一辈子被困在那些贵族家庭的庭院里。绝对不要。”
纪宣当时没有明白这句绝对不要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年幼的他一时心软,冒充了弟弟参加身体检测。
瞒天过海之后,两个男孩一度心中窃喜,觉得成功了,不用去白塔,两个人依旧可以高高兴兴地生活在一起。
自由自在的日子过了没几年,野生长大的成年向导终究露出了端倪。
白塔对私自藏匿不报的向导惩罚很重。
京都来的人强行诱发了他的结合热。让他控制不住自己,委身给了京都来的一位哨兵。
当时他们所有人,包括纪宣都以为一切已无可奈何,只能认命。
哨兵和向导结合之后,会天然地产生生理和心里上的相互依赖,几乎难以主动割断。既然已经跟了哨兵,就也只好认了。
那时候的纪宣躲在路德家里避难,是红着眼睛从门缝里看着弟弟跟着那些人去往京都的。
但没多久他又回到了自己的身边,身上没有伤,浑身却染着血,别人的血。
“我把他们都杀了,让他们死得很难看。”那张和自己一摸一样的脸笑着说。
“我是没法活下去了,以后,让它待在哥哥的精神图景中吧。”
那只巨大的蓝色蝴蝶——向导的精神体张开蓝色的翅膀,像是他们从小时常玩闹的那样,飞进了纪宣的精神图景中。
本来是不可能长久停留的。
不论是哨兵还是向导,只要身体死去,精神体再无可休息之地,也就会随之溃散在虚空。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双胞胎中的另外一位被处死之后,他的精神体,那只蓝色的蝴蝶,竟然一直悄悄活在纪宣的精神图景中。
这让纪宣拥有了一半向导的能力。
“不能去见女王,哥,远远离开白塔。”
这句话是纪宣的弟弟被处死之前,最后对他说的话。
但他没有听从,他掩饰了容貌,和路德一道来到京都,进入白塔,一直活动在女王的眼皮底下,活在最危险的地方。
纪宣的笔顿了顿,在纸上写道,
“这个世界是不对的,终将有人改变这一切。”
最后,又在纸上加了那句嘱托,那句自己的至亲最后交待过他的话。
“不能去见女王,别被她注意到。”
……
林苑坐着电梯到了顶层,和上次一样,皇家警卫队的路德在那里等她。
她跟着路德绕着长长的白色楼梯往上走,来到了塔顶的皇宫,第二次见到了那位陛下。
站立在窗前的女王转过身,对她露出温和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