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姚是一名跑长途路线的汽车司机, 四五十岁的年纪,干瘦黝黑的脸。
他叼着一根烟,蹲在车头附近的空地上, 看着附近来来往往的人群,一脸阴翳。
这一趟的行程很不顺利, 来的时候, 在托梅娜哨岗附近,遇上了黄金树污染区的扩散, 险些没能跑出来。
回程的时候, 迎面碰上几个从污染区逃逸出来的畸变种, 自己雇佣的哨兵一死一伤。
只能停在这个哨岗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零时招募到一位保镖。
老姚眼前,来往的行人步履匆匆,都在激烈讨论着附近发生的那件大事。
说来也是令人惊叹, 诞生了数百年的黄金树污染区,不知什么缘故竟然在昨日崩塌了。
一座完整的四百年前的城镇现世,没被任何人探索过,无异于一座巨大的宝库。
在数百年前,人类的物资还不至于像如今这样匮乏。
那个时期城镇中的武器, 能量石, 药品, 治疗舱, 车辆……对如今的人类来说,无不是珍贵的宝藏。
这的宝库一夕之间敞开在世人面前。
在被帝国的军队彻底管制之前, 那个里就是个淘金圣地。
先到先得, 手慢着无。
闻风而来的哨兵, 乃至无数的平民, 都在不要命地向着那片区域赶去。几乎没有人愿意搭理他这个小小的民用客车司机。
一队哨兵兴冲冲地抬着一台新型的治疗舱从老姚面前走过。
几个浑身是血的哨兵护着一架小型电磁炮路过,各个一脸煞气,充满警惕。
远处的天边,猩红的火光亮起,火|药的轰鸣声响起,引发车窗的玻璃一阵晃动。
在那里,有哨兵的队伍为了争夺物资已经不管不顾地动起手来了。甚至不惜动用了威力巨大的高能武器。
老姚最终没能招到保镖,只等来了两个搭车回帝国首都的年轻人。
其中的那位女孩老姚记得,那是一位向导,几天前搭着他的车从都城来到这里。
离开白塔的向导很罕见,独自一人前往哨岗的向导更是稀罕。
虽然这位姑娘一路沉默而安静,老姚还是记住了她的脸。
这一次回程的时候,她的身边多了一个同伴,是一位高挑消瘦的年轻男人。
男人穿着一双军靴和战术裤,上身混搭了一套不知道什么年代的古怪衣服,气质凌冽,神色冰冷,看起来像军人,肩上却没有属于任何哨兵队伍的识别章,手里提着一个狭长而硕大的箱子。
“这么大的行李不能带上车。”老姚不太高兴地说。
那个箱子看上去很怪,约莫是个镂空的栅笼,外面裹着一层透气的遮光布,遮挡住了内部的东西。不像是什么行李箱,倒像是装了什么活着的生物。
以老姚的习惯,是从不让乘客携带这样的不明物品上车的。
那个不太爱说话的女孩抬起眼眸,“我可以买三个人的票。”
老姚本来想要拒绝。不行就是不行,买再多张票也不行。他是一个非常谨慎且固执的人。
但恍惚间有一道影子从脑中游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莫名说出口的话就变了,
“那行吧,上车。”
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那两个乘客已经坐上了车,还被他安排在司机位后面那两个最好的位置——那里有一个较大的空间,刚好可以妥当地安置下那件大行李。
车辆缓缓向哨岗外开去。
车上的乘客们依旧在热烈讨论着这一次的污染区崩塌事件。
“以后这一片区域就安全了吧?”
“是啊,短期内,可以安心地行走。”
“估计附近几个哨岗的武器装备都能得到更新,还多出了很多可以耕种的土地。”
“要是这样的事多发生几次该多好。”有人手舞足蹈地说,“慢慢的,所有的污染区,都回归原样。”
“哈哈哈,如果能那样就好了。”
“我小时候的家,被污染区吞噬了。做梦都想有一天能回去看看。”
车里的气氛热闹而愉悦。
虽然这些普通的旅客,没有办法直接从这次溃散的污染区内得到什么。
但他们依旧很高兴,兴奋得像是过年一样。
人类苦污染区多年,在被污染区压榨到极限的空间内苟延残喘地活着。
难得听见人类战胜污染区的好消息。
令人心情振奋。
“想得倒美。这次不过是一次巧合。”老姚不咸不淡地给他们泼了盆冷水,“何况你们知道这次死了多少哨兵在里面吗?”
汽车正在缓缓开出哨岗的大门。
从车窗往外看,路边的荒地上,停着一具具从污染区内搜寻出来的哨兵尸体。
白布覆盖着那些战士冰冷残缺的身躯。一排排一列列,整整齐齐摆放在寒冷的城门外。
车辆缓缓前行,车窗内的乘客安静下来,透过窗户看着路边那些死去的生命。
那些白布下的身躯,很多明显的残缺不全。有一些变得奇形怪状,更有一些已经完全不像人类的身躯。
原来死去了这样多的人。这样多年轻又可爱的生命。
哨岗的丧钟被人敲响。
钟声响彻托梅娜哨岗上空。他们的战友守护在尸骨附近,有许多人流下眼泪,唱起了一首镇魂歌。
这是边境哨岗的哨兵之间独有的送别仪式。
他们在告别,告别那些并肩作战,生死之交的朋友。
林苑贴着车窗玻璃,看窗外那些送葬的哨兵。
触手们接触到了异常浓烈的情绪,悲伤的情绪蔓延浸染在车内车外,很多人眼中都噙着泪水,送别的歌声一路响起。
但林苑心中一片麻木,体会不到多少的情绪波动。
她觉得自己有一点怪,或许是因为濒临了一次死亡的缘故,在治疗舱里醒来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看着浮动在眼前的绿色的水波,她觉得自己像泡在冰冷的海底中沉睡了无数年,刚刚苏醒而已。整个人冰冷又麻木。
似乎有一点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明明温莎离开的时候,她也曾经感受到那种不舍和难过。
林苑捏紧胸口那枚金色吊坠,努力去回想当时的那种感觉。那时候的自己,真像个普通的正常人类啊。
她一直很努力地,想让自己成为一个会笑也会哭的普通人。
“虽然我不会哭。但如果我死去了,或许也会有人为了我而哭。”
林苑想到这里,莫名觉得高兴起来,她甚至掰着指头数一数,有哪几个爱哭的家伙,会为自己掉下眼泪。
她扭头看身边的哨兵。
坐在身边的哨兵脊背笔直,右手下意识地垂在身侧——永远摆在能够迅速拔|出武器的位置,左手按着膝盖,他在任何时候都处于警戒状态,随时都可以参与战斗。
林苑想起他从猩红之卵里杀出来时候的模样,浑身浴血,煞气蒸腾,像一柄锐利到惊人的刀,当之无愧的人间凶器。
但他为了自己哭了,他哭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让人觉得心变软了。冰雪也要为之融化。
当时眼泪滴落在脸颊上那种炙热感,仿佛还留在肌肤上,变得很淡,有一点痒痒的感觉。
倪霁发现了她的注视,朝她露出了一点浅浅的笑来。
他笑起来很漂亮,气质干净,眉眼温柔。
林苑想了一下,没有别的更合适的形容词形容他。
他就像是一只虎鲸,游动在冰川边缘纯净的大海中,自由自在翻滚着黑白镶嵌的身躯,鲸鸣声温柔而甜美。
林苑开始犯困,靠着车窗点着脑袋打瞌睡。
模模糊糊中,她听见倪霁问她,“受伤的地方还疼吗?”
她嗯了一声,“还疼,但没事……我不太怕疼。”
倪霁看了她一眼,最终没再说话。
他的神色看上去有一点悲伤,又带着一点奇妙的窘迫。
触手们已经对他十分熟悉,很轻易地捕捉到他的各种外泄的浅表意识,
想要关心,又莫名害怕,想靠近自己,又想远远地离开,十分的矛盾。
他为什么会变得害怕自己呢?
车厢内喧哗热闹,车外悠悠的钟声不断传来,但在两个人座的小小空间之内,却保持着一种奇怪的寂静。
昏昏沉沉中,林苑好像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甜香,那香味好像离得很远,又像是近在身边,甜美得诱人。
像她品尝过最美味的糖果,勾得她在睡梦中咽了咽口水。
她不知道那味道是从哪来的,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
倪霁沉默着看了身边的向导一会,年轻的女孩脸色苍白,在危机四伏的荒野,摇摇晃晃的车身上睡得深沉。
虽然离开了治疗舱,但她受过重伤的身体还是很虚弱。容易疲惫。上车没多久就睡着了。
倪霁用自己的个人终端给纪宣发了条消息,汇报他已经自行离开污染区,准备回帝都去。
他知道这样擅自行动可能会引起那位副官的不满。但他现在不太想理智地思考问题,他只想陪林苑走一段路。
什么都不想想,只陪着受了伤的她坐着摇摇晃晃的客车,一起穿过荒野。
车窗外是不断倒退的荒原,哨岗的钟声已经变得很遥远而轻微,窗外的阳光照在林苑的沉睡的脸上,她睡得很恬静,呼吸轻柔。
她还活着,没有死去,安心地在自己身边沉睡。
让倪霁心里有一点恍惚,觉得这样摇摇晃晃的汽车永远不会停下,自己可以一直坐在这里,一直这样看着身边睡着的这个人。
世界上再也没有其它令人烦恼的事情。
不过纪宣此刻大概忙得焦头烂额,忙着管控突然崩塌的污染区。要想拦住那些疯狂涌去的哨兵,将污染区内珍贵物资收归国有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大概一时抽不出时间来关注他的行动。
汽车上林苑陷入彻底的沉睡,小脸随着汽车的行驶摇摇晃晃,好几次把脑袋磕碰到玻璃窗上。
身边的哨兵按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收紧,最终只是把自己的脊背挺了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最终,一条看不过去的小触手冒出腕足来,打着哈欠,把林苑东倒西歪的脑袋往边上一推。林苑的身体滑下来,脸搭到了倪霁的肩头,长长的黑色丝发披散,几缕垂落在哨兵的手腕上。
倪霁的身体变得僵硬。
黑色的发丝只有几缕,轻飘飘地勾在手腕上,却不知道让他想起了什么,僵硬着身体很长时间一动不动。
但他终究没有推开林苑的脸,而是微微倾斜肩膀,让林苑能睡得更舒服一点。
睡梦中的林苑喉头动了动,好像吃到了什么美味的糖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