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苑木目送倪霁离开。
远处天边又亮了一下, 星星点点的火光从那里飞起。
这个营地居然有这么大吗?战斗的地方看上去离得好远。
远远的爆炸声传来。
林苑觉得脚下的地板隐约动了一下。她似乎听见了某种心跳,那声音好像就在自己的脚下。
似乎在脚底很深的地方, 有一颗巨大的心脏在跳动。
过了没多久, 昨天响过的粗鲁敲门声再一次响起。
“开门。叫薰华那小子出来陪我。”
那人把门敲得震天响,酒气熏天的影子出现在窗户的纸格上。
林苑释放出驱逐的精神控制,和昨夜她做的一样。
门外的人尖叫了一声, 敲门声很快停止了。但那人却没有像昨夜一样离开。
他不肯走, 像是极不甘心一般,在外面来回走动,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急促声响。
那声音不似人类,说得话林苑已经听不懂了。
但那种浓稠的欲念和扭曲的恶意像寒潮一般透过门窗的缝隙漫进屋子里。
投射在窗纸上的剪影扭曲变形,变得魁梧, 粗壮, 甚至长出了恶鬼一样的尖角。
“这个人是谁?”林苑盯着那晃动的鬼影,
温莎后退了两步,一只手按着胸口,另外一只手摩挲了一下,摸到了桌面上削水果的一把小刀。她颤抖着手指把刀握在了手中。
“那个人, 以前是小薰的下属。”温莎脸色苍白,把那把小小的刀藏在身后,身体一直在发抖,“如今他就是只恶鬼。”
薰华从前是一个很强大的战士,孤高不染, 免不了得罪了不少人。
“这些人总是隔三差五地过来折磨人。”温莎咬住了嘴唇,没有说下去。
“薰华他为什么会进到这样的地方?”
温莎的睫毛低垂下去, 她说:“有一年冬天……”
有一年的冬天, 天气非常冷, 下了很大的雪,怪物们袭击了好几次这个城镇,许多人家都活不下去了。
但帝国要收的赋税还是那么重,一点都不能减免。城里多了很多孤儿,饿死了不少小孩和老人。包括温莎的一个弟弟和一个很小的妹妹。
薰华动用了自己的权利,挪用了部分用来交税的粮食,分给了城里难以过冬的孤儿。
后来,冬天过去的时候,他被人举报,治了重罪。
帝国的财产重于一切,私自挪用,本来就是最重的罪。
月亮从此坠入沟渠,任人践踏。
“所以我说他是月亮。不管他落到了哪里。”温莎柔软的手指捏着挂在胸前的一个石头吊坠。
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虽然不值什么钱,但她从小就挂着,每当她做什么重要决定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来回捏那块小小的石头。
好像那个不起眼的石头吊坠里,有支撑自己的信念。
她不再发抖,咬着牙,握紧了刀柄。
林苑朝她伸出手,两个女孩的手握在了一起。
握手的那瞬间,皮肤相互接触,林苑清晰地感受到了温莎身上的情感。
那里有强烈的痛苦和难以消除的畏惧,以及那种让她在这样的恐惧中依旧能握紧刀柄的勇气。
“别怕。”林苑说。
她本来想说,别害怕,我会护着你的。但心里突然清醒地知道,她护不住温莎,也帮不了她。
这是一位已经在三四百年前就死去的朋友。
有什么东西,让林苑觉得鼻头发酸,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不舒服地让她想要咬自己的手指。
糊窗的黄纸被什么东西舔破了,一条长长的,不属于人类的舌头从破洞口伸进来,在屋子里舔来舔去,企图勾到门拴。
林苑凝视着那里,一手握住温莎的手,另外一只手朝着那个方向遥遥伸出。
舌头抽一下收了回去。门外传来痛苦的尖叫和剧烈的翻滚声。
没多久,那里响起了求饶声,“不要,太痛苦了,放了我吧。”
林苑面无表情地盯着被舔破的纸窗,五根手指缓缓收紧。
哀嚎声变得更为剧烈,从楼梯上一路滚下楼去,在一楼的大街上翻滚打挺了片刻,渐渐虚弱,再也听不见了。
“苑苑,你对他做了什么?”温莎长长松了口气,跑到窗边偷看。
“我只是把从你那里感受到的情绪,稍微浓缩了一下,一口气塞进他的脑子里。”
林苑和她一起站在窗边,透过破了的窗纸,看见那里的地上伏着一具丑陋的身体。
那看似强大的肉块,在那里微微抽搐,最终再也不动了。
“有些人看似强大,”林苑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其实他这里,弱小得可怜。他以折磨他人为乐,但如果那些残忍的事情换到他自己头上,他根本就承受不了。”
天边火光骤亮了一下,爆炸声远远传来。
“怎么回事。”温莎说,“什么地方烧起来了?”
林苑走出门外,在走廊眺望远方,天边红色的火光时明时暗,像是战斗得很剧烈。
倪霁还没有回来,不知道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但在这里,街道上灯火依旧,喧哗不改,来来往往的人脸上挂着笑,仿佛对那阵明阵暗红色火光,视而不见。
林苑好像又听见了那种发至地底的古怪心跳声。
就像是有什么巨大的意志藏在地底,金色根须像大网一样遍布,控制着这个世界里一切生灵的情感。
昨天夜里,她没有听见这种声音,昨夜她睡着了。
林苑想了起来,昨夜,大概也在这个时间点,她竟然莫名就睡着了。
那时的她在这个古怪的世界陷入了沉睡,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温莎和薰华还有这个玫瑰营里所有的人都消失不见。
咚咚。
咚咚。
那种强大的搏动声变得鲜明,仿佛能把所有人强势笼罩进它的情绪世界中。
林苑马上转回头。
她明明只走出门一两步,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她发现自己和那个亮着灯的门之间的距离变得很远。
就连灯光里的温莎,也变得模糊不清。
脚下的地板变软了,开始浮动,扭曲,让人站立不稳。
世界陷入昏暗,只有身后的那道门,那间小小的屋子还依旧亮着明亮灯光。
无数面目模糊的黑影从楼梯下爬上来,从走廊的那一头走过来,蠕动着爬向那亮着明亮灯光的小门。
屋子的门敞开着,屋子里只有病倒的薰华,和手无寸铁的温莎。
林苑向门的方向狂奔。
长长的走廊在扭曲,晃动。越跑,那道亮着灯光的门竟然离自己越远。
脚像踩在柔软的肉块上,无处着力,林苑摔了一跤。
她抬起头,眼睁睁看着那些黑色的怪物爬进那小小的屋子。
她看见温莎站起来,手里握着那把小小的刀,她站立在床前,用那柄削水果的小刀,扎进那些黑色怪物的脑壳。
林苑意识到,这不是现实,是四百年前,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事。
但那一刻,林苑盯着灯光里温莎,甚至舍不得眨眼。
她真勇敢啊,这样弱小又没有什么力量的身躯,竟然敢反抗那样强大的怪物。
她太漂亮了,咬着头发,双手持刀刺进鬼怪身体的那一瞬间,耀眼到几乎会发光。
我真舍不得她,好想带她离开这里。林苑心里想。
再眨眼的时候。
扭曲的空间,黑色的怪物全都消失了。
那少女咬住长发,和怪物搏斗的画面也消失不见。
世界仿佛恢复了平静,林苑就摔在门口,屋子里,温莎伏在那张小小的木床边,闭着双眼,好像睡着了一样。
床上的薰华坐了起来,伸出白得不像是人类的手,轻轻摸了摸少女的头发。
薄薄的棉被从他身上滑落。
林苑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地面上生长出了无数像黄金一样的树木枝条。
那些细密柔韧的黄金树枝穿透底板和床榻,扎进了薰华的身体中,几乎已经和他的下半|身融合到了一起。
半身浸染金黄,半身骨瘦嶙峋的男人看了进门的林苑一眼,弯腰把掉落在床上的那把水果刀拿了起来。
他拿着刀掂量了一下,没有什么表情地切断了自己的一根手指,剔出一截血淋漓的指骨。
那惨白的骨头掉在手绢上,很快变成了一截黄金色的骨头。
“拿去吧。离开这里。”逐渐被金黄色树枝包裹的薰华,把托着一截骨头的手绢递到林苑面前。
这是钥匙。打开黄金树污染区的钥匙。
林苑一时没想明白,无数战士汇聚在远处火光冲天处战斗,打开污染区的钥匙怎么就突然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原来薰华,一直就在自己眼前薰华,才是真正黄金树的本体。
77号污染区内最强大的畸变种,整个污染区的柱。
金色的树木逐渐展开枝条和根系,薰华的身体被金色的枝条缓缓侵蚀,双手被吊起,后背在融入,他的脸色很平静,像是早就习惯了一切。
温莎趴在那些木瘤凸出的金色树根上,安静地像在沉睡。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给人类钥匙。”薰华低头看着睡在树根上的少女,“算是谢谢你告诉她,月亮也会喜欢老鼠。”
屋子的地面开始晃动,地板裂开,在那里,出现了一个腥红的裂口。
裂口的内壁里,布满像活物一样红色蠕动着的血管。
屋子里的床,地板桌子和沙发,一切杂乱的东西,都开始向着裂缝中滑落。
金黄树在缓缓下沉。好像在那腥红的地底,有什么恐怖的力量拉扯着它,把金色的大树一路拉进那腥红晦暗的无底深渊。
“离开吧。不要妄想那些你们根本拿不到的东西。”薰华的身体随着金色的大树一起下沉,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痛苦,只带着一点劝告,“再过一会,就算是我,也没有办法让你离开。”
“等一下,”林苑在地面的晃动中尽量稳住身体,冲着下沉中的薰华伸出手,“你,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
被黄金色的树枝缓缓侵蚀身躯的男人抬起眼,看向她。
“离开这里,带温莎一起。”林苑扒拉住屋子的门框,朝着他喊,“出去以后,你可以住到我家里,我家里还住着一个和你一样的畸变种,她在那里也生活得很好。”
困在树上的薰华抬头看她,眉目冰冷的面容微微露出一点错愕的神色。
林苑觉得自己这辈子好像都没有这么努力劝说过别人,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
“真的,”她一直努力伸前着手,不停地说,“我家的院子很大,可以住很多人。那里还差一个园丁,你可以住进来,带着温莎一起。”
金色枝条覆盖上薰华银色的短发,交错的黄金根系遮蔽上他的额头,覆盖了眉眼,最终他只留下半张人类的脸。
那属于人类的苍白嘴唇动了动,带起一点苦涩的笑,
“温莎她已经不在了,离开这里,她就会消散。”
“而我……”
他最后的话林苑没听见。
黄金璀璨的大树,轰隆隆地下坠,坠入深不见底的裂缝中去了。
林苑扒在洞口的边缘,满枝头金色的叶片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唱歌,远远地一路传上来。
林苑握紧了手中包着骨头的手绢,这是开门的钥匙。
虽然想找的东西没有找到,但她至少可以离开这里,活着离开。
被困在这里面的许多人,那些还没有死去,还在坚持的生命,都得到了活着离开的机会。
林苑咬咬牙,开始向外奔跑。
窗外,夜空中那一抹残月变得很淡,好像天很快就要亮了。
远处的火光和爆炸声还在继续。
她的身后,那个恐怖的裂口开始吞噬一切。
房间,走廊和街道都在向其中坍塌,整个玫瑰营都在缓缓慢地被吞入其中。
奔跑中的林苑又听见了地底下的那个心跳声。
这一次,她听得很清晰。
她还听见了很多人的痛苦,挣扎,怨恨和悲鸣。
在地底深处,有一个巨大的生物,像神灵一样。
作为向导,林苑感觉到了它的存在。
强大的心跳声搏动着,把许许多多人的痛苦吞噬,吞噬进它的精神世界里。
它是一个庞然大物,存活了无数漫长的岁月。又很残忍,以无数人痛苦的情感为食,不愿意放任何人活着离开。
林苑很快遇到了赶回来找她的倪霁。
还离得很远,一身黑衣的哨兵就冲她喊,“快跑,这里要崩塌了。”
火光燃烧在他身后,他飞奔跑向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林苑也想像他奔向自己那样,向他一路飞奔过去。
握住他的手掌,拿着钥匙,和他一起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扭曲又变态,满是怪物和火焰的地方。
外面的世界安静又美好,躲在白塔的圣光中,酒精和美食能够治愈一切。
让她忘记那些响彻在脑海里的尖叫和痛苦,忘记唱歌给她听的那个女孩。
林苑从怀里掏出包着黄金骨头的手绢,远远向倪霁丢去。
一只触手从远处的地底冒出来,接住了手绢再往前丢,再一只触手冒出来接住。
等最后一只触手卷着小小的手绢塞进倪霁怀中的时候,林苑已经回头,向那个充满痛苦和尖叫,响彻着心跳声的洞穴跑回去。
“你先去打开门。”她摆摆手,手指很坚定地打出这个手势。
没有再看身后的哨兵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