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霁看到了一片很大的蘑菇园, 雪白的巨大菌盖和摇曳的菌丝纯白而美丽,远远地立在那里。
天空是灰色的,絮状的孢子们从菌盖下跳下来, 随风飘走。
在污染区内, 越美丽的东西往往越危险。
这画面勾起了倪霁很不好的回忆。曾经也是在这样一片充满孢子的污染区内,他失去了身边重要的一切。
漫天的孢子,满地的尸体, 谁也救不下来的自己。
倪霁盯着那些纯白的蘑菇,无声无息地悄悄往后退,后背碰到了街角的砖墙,一片冰凉。
他才发觉自己后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很多汗。
他已经跑过了很多地方, 见到了很多进来的人。
尽管大家都做了准备, 污染区里战况依旧很惨烈,死亡率前所未有的高。
倪霁跑得非常快, 几乎是他速度的极限。他一路看到了很多死去的人, 也问过不少活着的人。
没有人看见那位向导。
他在某次拐弯的时候,看见街角倒伏着一具留着黑色长发的女性尸体。
那时候他的脚步停了下来,内心升起一股恐惧。
尽管很快知道了不是那个人,心里还是着火一样地焦灼起来。
像有一团火烧在胸腔内部, 把整颗心脏架在那里干烤。
倪霁把后背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喘了一口气, 额头的汗顺着脸颊流下来。
冷静点,他对自己说, 她其实是个很强大的人,比我都强。
但她也很脆弱, 手腕那么细, 脚也没多少力量, 跑不快,跳不了太远的距离。
倪霁低头看自己的手,想起那只纤细的手,曾经握住过他黑色的手套。
他现在无比希望有一只触手能够在这个时候跑出来,跑出来拍他的手背,或者缠住他的脚踝都可以。
为什么林苑会自己一个人进来这里?
黄金树污染区。
这么多年来有进无出,从无活口,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污染区之一。
能选择进这里的人,不管是为了什么,全都是一些亡命之徒。
在倪霁心里,那个漂亮的和月亮一样的女孩,理应享有无忧无虑的生活。
在有花和甜点院子里喝下午茶,身边有很多朋友围绕着她。
其实他又隐隐知道,那个人,虽然外表纤细又柔美,但实际上她和自己很像。那具漂亮的外壳下伤痕累累,残缺而不全,被什么东西伤害腐蚀过,不能完全像正常人一样表达自己的情感。
在那片海底,在每一次精神体相互接触的时候。
在那个狼狈的夜晚,他被拥抱的时候。
那人读取了自己,而自己也看到了那只渺茫又有点孤单的美丽海底生物。
倪霁想,她很多时候是不太顾惜自身的,甚至有一点自毁的倾向。为了她自己的目标,她不懂得保护自己,会不管不顾地把自己燃尽。
倪霁可以燃尽他自己的大海,但他永远不愿看见天空那枚明月消散。
他擦了一下额角的汗,把乱七八糟的心思全压下去,重新变回那个冷静的哨兵,检查了一遍枪械和武器,绕过那片蘑菇往前走。
倪霁在这里的街角遇到了一个熟人。
昨夜在酒馆相互递过向导素,交换过情报的大镰。
大镰坐在路边的地面上,靠着墙,在那里抽一支向导素。
倪霁向他走了过去,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他认识大镰其实很多年了,在他刚刚到北境的时候,大镰就已经是另一个哨岗中知名的哨兵队长,风格谨慎,战斗能力强大,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兵。
这一刻,这位队长大咧咧地坐在危险的道路边,若无旁人地抽着细细的向导素。
他靠着墙的脑袋上长出了一朵雪白的蘑菇。
黏腻而洁白的菌丝披下来,覆盖了男人小半张的面孔。那些柔软的网状物摇摆着,十分缓慢地向他的肩头和身体侵蚀。
“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他看见了倪霁,把夹在手中的向导素拿了下来,“你也知道,干我们这一行,这是迟早的事,我算是活得够久的了。”
“还能撑多久?”倪霁站在那里问他。
没有特别的关心和怜悯,只有这五个字。
大镰认真看了倪霁一会,突然苦笑一声,“你啊。”
他们的交情非常浅,只见过泛泛的几面。
但他一下就听懂了倪霁这短短五个字中的含义。
他们这些天天混迹在死亡线上的哨兵,有的时候会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甚至根本不需要真正的交往,就能明白了彼此的想法。
倪霁希望他撑久一点,等他去打开那扇逃生之门。只要能够出去,就还有活着的机会。
“是共生。”大镰看着眼前那个比自己年轻很多的哨兵,“没那么容易死的,还有很长时间。”
黄金树污染区像一个恐怖的恶梦,它几乎捕捉到了一切入侵者,大部分不立刻杀死,却颠倒人畜的地位,加以屈辱而长久的折磨。
在这里待久的人,几乎没有不陷入疯狂的。
如果有人说他会打开污染区的门,可能安慰不到大镰这样的老兵。
但倪霁或许是一个意外。381次进出污染区,全身而退的最强者。在整片北方哨岗,其实没有人心里是不服他的。
如果他真的能打开这个污染区的“门”,陷落在这里的很多人,只要精神还没有崩溃,就还有活着出去的可能。
“不用太急。”大镰坐在那里,对这位晚辈说,“你要谨慎,再谨慎一点。只要你还活着,我就觉得大家总还有那么点希望。”
倪霁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走。
“等一下。”大镰叫住了他。
他坐在地上,顶着那朵以他的身体为菌床的蘑菇。
在这里的东西入侵他的身体的时候,他也隐隐约约地看见了这个污染区内部的一些真相。
“我现在有点明白了。”大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的一切,都是某个人的梦。你要找到隐藏着的那个人,他就是这里的柱,也就是那棵黄金树。”
“去玫瑰营。倪霁。”
***
“去玫瑰园。”
林苑在看手中的地图,分别之前那个哨兵告诉她,去玫瑰园,夜晚的玫瑰园。
“那里有一个人,找到他,或许就能解开这一切。”那位哨兵有一点难过地闭上眼睛,“在最痛苦的时候,我有好几次,看见了一个人,一棵树,金黄色的树根像蛛网一样控制着这个世界的一切。”
林苑看来看去,地图上和玫瑰有关的地方,好像只有一处。
她朝着那个地方,小心翼翼地摸过去。
黄金树污染区对林苑来说,比从前去过的任何污染区都更为艰难。
这里游走着很多古怪的动物。那些动物违背常规的强大,以捕捉和虐待人类为目的。
最为麻烦的是,它们不属于人类,也不是真实的动物。
至少林苑的触手们无法从它们的身上探查到属于活物的情绪。
行走在没有情绪的世界,对林苑而言就像是行走在黑暗之中。
不能提前“看见”、“感知”和“触碰”,像是被蒙上了双眼,上缴了武器。
危险的怪物随时会从黑暗里向她扑来。唯一幸运的是,她看不见对方,但大部分时候那些怪物也看不到她。
林苑走得很小心,还是不可避免地受了一点伤。她停下来给自己的脸上和胳膊缠上绷带,包扎好伤口,歇了一口气,抬头看近在眼前的那座“玫瑰园”。
原本,林苑以为所谓的玫瑰园会是一座花园,一处种植园之类的地方。
到了近前,她才发现自己完全理解错了。
这里的“玫瑰”有另外一层世俗里不太好的含义。
破旧的钢铁大门,四面高高的围墙,门内是散落各种纸屑的长长街道,两侧房屋前挂着的凌乱灯笼……
这是一个很不好的地方。
林苑想起那一次在军管处,蒙受冤屈的倪霁被捆在刑架上接受审判。
当时的审判官用充满恶意的笑声说,“长着这样的一张脸,合该罚入玫瑰营服役,让他为国捐躯。”
全场围观的哨兵轰然大笑,兴奋又扭曲,说着侮辱人的话,叫嚷着要关顾他。
各大哨岗,有属于哨兵的编制,帝国里有很多的军营。
第一军营,第二军营,皇家警卫军……这个镇子内就曾经驻扎着一支军队。
但没有一个真正的军营,会以鲜花命名。
玫瑰营。
没站在这个铁门前的时候,林苑对这种地方没有真实的概念。
直到来到这里,抬头看到挂着铁门上斑驳的那几个字,她才突然间明白了,那些人当时对倪霁的恶意有多深多猥琐。
人类之间的恶,有时候未必就比怪物来的轻。
林苑进来污染区的时候,污染区内是属于“白昼”的时段。
天空里没有云也没有太阳,光线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灰蒙蒙的一片白,像一块虚假的屏幕。
东躲西藏,兜兜转转了很久,看见的是空空荡荡的街道,荒废无人的“玫瑰园”。
当林苑站在玫瑰园大门前的时候,天空像是被人拉动了幕布,突然间变暗了,一轮巨大的残月升上夜空。
残缺的银色弯月无比巨大,
银白,冰冷,破碎得只剩如钩的半抹圆弧,却大到几乎划断整张漆黑的夜空。
“黑夜”伴随着银月的升空降临。
空无一人的街道亮起了街灯。道路两侧,那些黑洞洞的屋子一栋接着一栋地亮起了起来。
白昼里,静悄悄的房屋响起了说话的声音。
那些亮着灯的窗户里出现了无数人影。有人在阁楼里阅读,一家三口就着窗边吃饭,老人抱着猫看着电视,年轻的男人站在窗户边刷牙……
就好像不曾被污染过一样,这座城镇的热闹繁华,欢笑和温馨都还和往日一般无二。
当然,那些痛苦和肮脏,也一如往昔。
玫瑰园的铁门上亮起了彩色的灯。里面房屋前一排排的红色灯笼亮了起来。
欢快的笑声,乐曲,细细的歌声传出。声音开始变得嘈杂,破旧的铁门内,来来往往的人影逐渐清晰。
那些人在繁华喧闹的灯火光影中走动。
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在笑,这是一个寻欢作乐,令人解忧的地方。
灯火阑珊的世界里,除了这座玫瑰园诡异地热闹起来,大门外的马路依旧是空荡荡的。
街道两边每一家每一户都紧紧闭着门,关着窗。那些窗里亮着灯,窗户上的影子延续着他们的生活。好像没有一个人敢打开门看一眼外面的世界似的。
长长的一整队牛头人持着长刀在街角出现。比起“白昼”,夜晚的它们穿上了整齐的制服,亮着红灯似的双眼,拿着执法仪仗一般的雪亮尖刀,从街角走过来。
在夜晚,它们竟然能够忽略触手的屏蔽。领头的牛头人不过是微微愣了一愣,就看见了独自站在街心的林苑,它发出愤怒的声音,带队向林苑冲过来。
林苑当机立断,挤进了那座亮着彩灯的玫瑰园,挤进那些攘来熙往的人群中。
她从拥挤的人群里一路挤过去,蹭到了这些人身上的气味,触摸到了属于人类的各种情绪。
她不知道这些来来往往的“客人”算是人类还是畸变种。但至少眼下,他们的情绪和行为,穿衣和外貌,都和自己差不多。
像是从前一直生活在这里,每一个夜晚都光顾这个地方的客人。
就姑且当他们是人吧。
林苑混进了玫瑰园的“人群”中。
那些牛头怪也挤了进来。它们手持着长刀,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红着眼睛,寻找林苑这个外来者的踪迹。
随着林苑一路往内跑,它们有些开始混淆了林苑和其它人,动作开始变慢,和林苑之间的距离也被渐渐拉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