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苑不知道自己下坠了多久, 失重感很强。
她记着哨兵交代的话,用双手和鞋底撑着管道的内壁,尽量增加摩擦力来控制自己下坠的速度。
到后来, 鞋底开始发热, 林苑甚至怀疑它们会燃烧起来。幸亏手套的质量很好,虽然把手掌摩得生疼,但直到到了出口,那双手套也没有磨破, 保护住了林苑的双手。
林苑从一片荒草丛中滚出来,惊起了无数暗夜中的飞虫。
远处传来一阵阵青蛙的叫声,近处是飞起的夜虫, 身边堆着几包大大小小的袋装垃圾。
林苑摸了一把屁股下的草叶,是柔软的, 新鲜的叶片,不再是那种晶莹剔透的翡翠。
她出来了,从那个冰冷诡异的宫殿里逃了出来。
林苑愣了一会, 趴回管道口去听了听。那里只有一些无意义的轰鸣, 听不见任何具体的声音。只有一个黑漆漆的洞口,看不见顶端发生了什么事情。
林苑知道自己已经做不了任何事了,她没有能力沿着这条陡峭的管道再爬回去。
倪霁的决断是理性, 正确,符合逻辑的。
比起两个人一起死在管道里,当然是其中一人优先逃脱更为合理。
林苑知道自己是一个情感缺失的人。她所有的行动都是理性思维驱动的结果。
既然已经无能为力, 当然也就没什么好多想的。
【小鱼还在上面】
【真的不管他了吗?】
【小鱼会被欺负的吧】
【他肯定会被欺负得很惨】
【他那么软, 太容易欺负了】
林苑没搭理触手们嘀嘀咕咕的话。她站起身, 看了看头顶的天空, 开始向远方走去。
天空依旧是夜晚的星空。这里的天色仿佛永远不会亮。
不论“白昼”还是“黑夜”, 时间在这里像凝固了一般,永远不会流动。
那个哨兵可能出不来了。她蹚过一条细细的溪流时,心中做出判断。他会被永远留在这里。
鞋底渗了一点水进来,冰冷又黏糊,令人很不舒服。
林苑摸了一下自己的背包。摸到一张之前自己塞在里面的红纸。
打开折叠的红纸,里面已经没有糖了,只留着一点点花生味的粉末。
林苑舔掉了那最后的一点糖粉。
真好吃,也不知道那个哨兵从哪里找来的。以后可能没人会给自己找这个东西了。
林苑想起雷歇尔,想到在那个破碎的精神图景中看到过的景象。
她想那个哨兵或许也会遭遇到那些事,会被那些黑色的手臂按在高台上,承受漫长而残忍地折磨。
最后他会承受不了痛苦。神秘的海底世界会变得浑浊,那只漂亮的鲸鱼可能会死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路想这些。
从前,如果想了也没用的事情,她大多就不会再去想。
她从那些充满怪物的街道中走过,觉得自己此刻看上去和这些怪物也没什么区别。
“你找到我的猫了吗?”相同的位置,三层楼高的巨大男孩问她。
林苑抬起头,她要把头抬得很高,才能看清那个男孩的脸,“你的猫长什么样?”
“黑色的猫,肚皮白白的。”男孩在高空中比划,“它摸起来很软的……”
林苑给他指了宫殿的方向:“我在那里面,看到过一只差不多的猫。”
星空底下,那座纯白的宫殿泛莹白的微光,在这里依旧可以看得很清楚。
男孩迈开步子向那个方向走。
“喂。”林苑喊住他。
那张巨大的面孔转过来,露出一点迷茫的神色。
“你知不知道那里很危险,有去无回。”林苑说。
“我知道,那里吃人。”男孩缓缓说,“但我要去找我的猫。”
他还是走掉了。
男孩巨大的脚印碾碎了地上的野草和几株紫色的野花。
相对于巨人一样的小孩,娇嫩的花朵只能承受死去的命运。
林苑盯着那些破碎的花瓣发愣。
她看见一株残破的花朵,在微微的夜风中又颤巍巍地立了起来。
林苑呆愣了片刻,突然开始奔跑。
她很快遇到了从藏匿点下来找她的小牧。
她打开背包,把里面的那只白玉手臂递给小牧。
“去,把小鸟他们带出去。”林苑塞完东西,转身往回跑。
小牧急忙喊她:“那你怎么办?”
“污染区的门打开以后,会存留24个小时。”林苑边跑边挥手,“关门之前,我会想办法出去的。”
她说完才想起来,这句话简直和倪霁说给她听的一模一样。
连语气都雷同,仿佛在说一件轻而易举就能够完成的事一样。
触手们欢天喜地地跟着林苑往回跑。
林苑有些搞不懂它们。从死亡之地逃脱的时候垂头丧气。奔向亡命之途时却高兴成这样。
虽然有一种说法,精神体就代表自己心底最真实的想法,但林苑觉得自己才没有那么疯。
跑到半途中的时候,头顶的天空传来一阵细微的轰鸣,星光们微微颤动。
林苑回头看去。在小鸟他们藏身的位置,在那一处高地上方的天空,缓缓打开了一道门。
那是出口,逃生之门,逃离这个污染区的生路被打开。
行了,这下就没什么别的事了。
只要担心最后那一个人就好。
担心。
林苑把这个词在心底品味了一遍。
她花费了很多时间。
但最终重新回到了那座宫殿的大门外。
林苑坐在上一次休息的那个台阶上,开始啃从小牧包里收刮来的余粮。
距离上一次坐在这里,大概连一天的时间都还没过去。
但林苑莫名就觉得自己变强了。
胸腔里有一颗非得进去的心。
不是死在这里,也不是变成什么怪物,而是有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事,有一个必须捞出来的人。
连触手们都在摩拳擦掌,清理吸盘,抖动肌肉,一个个精神奕奕,再没有一个喊累叫饿,偷懒抱怨的声音出现。
这时候,不远处的宫殿大门正处在一片混乱之中。
一个比门还高大的巨型男孩正在不管不顾地往里闯。
雕龙画凤的朱漆大柱上,激光武器宛如血红的眼睛一排排亮起红灯。
红色的射线在空气中交织,把那巨人的身躯横七竖八切割成数块。
血肉和内脏涂抹在雪白的宫墙和美丽的玉石台阶上。
没多久,那些瘫软肉块重新蠕动起来。变成数个大小不一,容貌却完全相同的男孩。
大大小小的男孩从满地的血肉中站起来,大喊大叫着继续往里冲。
如此循环数次。
纯白的宫墙外血流成河,散碎的红色血肉堆积成山。
无数的男孩满面怒容地从血肉里站起来,扒拉着大门,啃咬着柱子和那些激光武器。
吱呀一声。
那道几乎从来不开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金属脑袋的卫兵们出现在门内。
他们拔出武器,开始刺杀开始抓捕一个个往内冲的男孩们。
金属卫兵很强,飞快按住一个个满地乱跑的小孩。但总还是有一些个子特别细小的呼啦一下溜了进去。
那些拇指大小的,昆虫大小的,甚至眼睛几乎看不清的小小男孩,高喊着小猫的名字,呼啦啦地涌进了那道敞开的大门内。
林苑站起身,拍掉手中的食物残渣,趁着这一片混乱,踩着满地滑腻的红色血肉,走进那扇大门。
来来往往密集的卫兵,没有一个看见了她。
她就像踩在所有人视线的盲区,堂而皇之朝里走。
其实很难,要同时控制这么多的思维,只要一个差错,哪怕有一个人醒悟过来,察觉到她,就算失败了。
但没有失败,林苑的精神前所未有的集中,触手们前所未有地配合。
宫殿的占地面积广阔,门口的一点点小骚乱并没有影响花园的宁静。
花园里,翡翠的绿植和蓝宝石的机械小鸟还和上一次进来时一样美丽。
林苑在草丛中发现一个只有拳头大小的小男孩分|身。
血肉模糊的,在晶莹剔透的草叶中来回鼓动蠕行,还不曾完全恢复成人形。
林苑顺手把他捞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肩膀上。
她们走到上次养着黑猫的那间宫殿前,听见了细小的猫叫声。
一只黑背白肚皮的小猫从门缝中溜达了出来。
“去吧。”林苑对肩头的男孩说。
血肉模糊的小人从林苑的肩头跳下来,艰难爬上台阶,扑进黑猫毛绒绒的脖子里。
比他大了很多的小猫伸出舌头,舔了舔那个正在渐渐凝聚成型的小脑袋。
屋门打开,西装革履的三角锥先生手臂上挂着白毛巾走出来。
他“看见”了林苑,当场愣了愣,露出一副进退两难的模样。
随后,他咳嗽了一声,伸手整了整领带,睁着眼睛搭着毛巾从林苑面前走过。
仿佛完全没看见林苑的样子,和其它被林苑影响了的金属头表现得完全一致。
林苑当然知道他看见了自己。
“喂。”林苑喊住他,“你看见我了。”
前方的三角锥停下脚步,没有回头,那只单独的大眼睛紧张地眨了眨。
“我的哨兵呢?”林苑问,“你们把他弄到哪去了。”
三角锥没有转身,他背对着林苑,不动声色地脱下了自己的一只手套,把它丢在路边的草丛里。
“哎呀,我的一只手套呢?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瘦瘦高高的三角锥先生,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会不会落在刚刚过来的路上,我得回去找找。”
丢了一只手套的三角锥迈着优雅的步伐往前走。
林苑坠着他的背影,远远地跟了上去。
她找到了那个哨兵。
他被锁着脖子,栓在花园的正中心,放置在一堆冰冷的宝石上方。
林苑不知道他在这段时间里遭遇了什么。
为了不让他逃跑,那些怪物扭断了他的双腿。黑色战术服的裤月退被撕裂,那双漂亮的长腿无力地从大块青金石上垂下来。
他的身上流了很多的血。
那只漂亮的虎鲸,竟然没能回到精神图景之中。它被一种奇怪的精神类的白色丝线粘黏着,贯穿了尾部,活生生架在了一块尖锐的月石上。
或许是感觉到了触手的靠近,虎鲸张开嘴发出几声呜咽一般痛苦的鲸鸣。
触手们在一瞬间集体沉默了。
林苑感觉到脑海中传来一阵强烈的疼痛感。
有什么东西在裂开,那个平日里精神体们进进出出的地方在开裂,在扩大。
它们发出低低的沉吟。
那巨大的,藏匿于异次元的深海巨兽,那从未以全貌出现过的林苑的精神体,蠕动着庞大的身躯,发出低沉的鸣响。
它按耐不住地想要从狭小的通道中挤出,企图以全貌降临到这世间。
林苑抬起头,双眸中亮起冷月的清辉。
有那么一瞬间,头顶五彩斑斓的星辉都因这冰冷的月光暗淡了一下。
***
冰冷又坚硬的宝石山上,倪霁的身边爬上来一只水蛭般古怪的畸变种。
那只刚刚诞生没多久的幼小畸变种,蠕动着半透明的身体,顶着一个年轻男人的脑袋,朝着倪霁瘫软在身体边的手掌上爬去,露出一脸兴奋又扭曲的神色。
那张脸林苑不久前刚刚见过。在那片黄金沙滩上,这个人得意洋洋抢走了她的能量石,名字叫做谭树。
谁知时间没过多久,那个自以为能够随意凌驾他人的男人,变成了这样可怜又丑陋的怪物。
倪霁一动不动地躺在宝石的切面上,修长的手指失去了手套的保护,被水蛭那粘稠的身体沾到,也只是无力地微微抖动了一下。
“我说什么来着。你迟早也要和我一样。”谭树贴着倪霁的手臂,往他鲜血淋漓的肩上爬去,“没用的,放弃吧,没人忍受得了这个。”
“哈哈,快一点,我等不及看你放弃后的样子。”他咽了咽口水,半喘息,半疯癫地说,“快让我看看,我们光辉的学长,最后是怎样哭着堕落。”
倪霁微微睁开眼,他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几乎连睁开眼睛的动作都很吃力,
但他看向那贴近自己的面孔,看着那只扭曲的怪物,嘴角却勾起一抹笑,
“你真可怜。”他躺在那里,虚弱地笑着嘲讽。
谭树那张唯一还保持着人类模样的脸,瞬间变得扭曲。
扭曲得比怪物还要丑陋,
“你也一样!”他几乎尖叫起来,“你以为你还有机会走脱吗?”
“没有人会来救你,在这里你不论怎样坚持,也永远得不到救赎。你马上会变得和我一样,丑陋,可怜,任人摆布,连哀求的资格都没有。”
他那紧紧扒住倪霁的恶心身躯突然被一只脚踢了下去。
谭树在光滑的宝石山上滚了几滚,黏住一块凸出的石头,抬起自己软软的脖子来。
他不可置信地看见了一个人类的女性,一个向导,突然出现在这个不可能有人类出现的地方。
“谁和你一样。”那个爬上宝石山顶的女人低下头,去解倪霁脖颈上的镣铐,“我这就要带他走。”
水蛭形态的畸变种难以接受地尖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