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格鲁活佛觉醒宿慧对着弘历说出‘吾徒’二字之后, 不等他有所反应,在场众人便对着他惊呼‘觉者之徒’、‘佛子转世’、‘仁波切灵觉苏醒竟是为了点醒爱徒’,然后此起彼伏地叩拜。
即便他黑着脸反驳自己不是, 也没人相信, 只狂热地将他推到格鲁活佛面前, 让他行弟子之礼。弘历当然不肯,但还不等他质问格鲁活佛为何要害他, 活佛便在露出一个充满佛性的慈和笑容后晕了过去。
接着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一群人,一边喊着‘活佛转世之身乃凡人之躯,不能承受宿世灵觉太久’,一边将活佛围起来抬走, 径直送到了宫里。
而他,也被一群狂热的信教者七手八脚地一同送进宫面圣。
跪在阿玛面前时, 弘历急切地想要说明格鲁活佛是在耍花招害他,这世上根本没有神佛, 更不可能有什么宿世灵觉!但他才张口, 却从走到他面前的皇阿玛身上闻到一股淡淡地、有些奇怪的味道,接着他就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弘历躺在床上, 看见皇阿玛坐在他床边,盯着他的眼睛竟是通红的,见他醒来, 眼角甚至滚落了一滴眼泪。
“朕,膝下本就荒凉,长大成人的更是只有他们三个, 你叫朕如何舍得。”
弘历听见皇阿玛这样说, 奇怪, 这话怎么这样熟悉?皇阿玛在和谁说话?
他正想张口询问,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叹息:“圣主,四阿哥虽是受贫僧觉醒宿慧影响,但此事却非贫僧所能掌控。四阿哥因从未修行过,身体和精神都不能承受佛子灵觉降身,以致被枷锁,这种枷锁非人力可冲破,贫僧也不能。贫僧此身仍是凡躯,并无超凡之能,耗费所有灵觉也只能念一章经令四阿哥神志苏醒,别的无能为力。如今唯有借受戒出家之时的法会沟通天地、沐浴佛光方有可能冲破枷锁,;令四阿哥恢复如常,否则……恐怕一辈子都只能做个活死人了。”
不,不!他在胡说!皇阿玛,不要听他的!弘历瞳孔猛地放大,奋力挣扎起来,想要反驳,却惊恐的发现,他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怎么回事?谁在害他?皇阿玛,皇阿玛!皇阿玛您看看儿臣啊!不要听那个秃驴胡说!
没有人发现他的动静,或者说,有人发现了,但只当看不见。
此时此刻能留在这屋里的人,可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
“……”沉默之后,胤禛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朕就这般没有子女缘分吗?弘晖弘昐他们早早离朕而去不说,弘历养到如今年岁,朕以为不会再有意外,谁曾想到……罢罢罢,只要他平安,便是不能再叫朕一声皇阿玛,也算全了朕这一腔慈父之情。”
他表情苦涩,眼睛却仿佛一面平静无波的湖面,波澜不惊地看着一直在努力挣扎试图出声的弘历:弘历,体验到了吗?当日你说这番话时,永璜就是你现在的感觉,呐喊挣扎,却无能为力。
不,他甚至比你更无力,他得等到许多年后,才能明白他的阿玛送了他一场什么样的命运,彼时的他,连在心里呐喊挣扎的权利都没有。
胤禛站起身,冷眼看着一直不停冲他眨眼睛的弘历,然后仿佛不忍直视一般偏过头去,涩然吩咐:“准备吧。”
不!不!皇阿玛!我不要!我不要!我是中毒!我不是被什么狗屁佛子灵觉枷锁!找太医!太医能治好我的!我不要受戒出家!
弘历拼命在心底呐喊,嘴巴却连张开一条缝都做不到。
他觉得,自己仿佛闯入了一个陌生的时空,经历了一段匪夷所思的时间,这个时间被施了仙法,以飞快的速度前进。
不过短短半日时间,供着无量寿佛的中正殿就准备好了一切,各派喇嘛和宗室王公齐聚一堂,共同见证他被活佛剃度出家。
所有人都看到,明明一开始动弹不得、还要人摆姿势扶着才能坐稳的弘历,竟在受戒仪式完毕后,立刻就能自行弹跳起身,并中气十足指着活佛的鼻子喝骂:“秃驴,你竟敢害我!爷要杀了你!”
那生龙活虎的样子哪还有一点刚才活死人的状态。
宗室王公中的一些人,本来还觉得这次活佛觉醒宿慧认徒之事有些怪异,怀疑四阿哥的症状是不是被下毒害了,但亲眼见证之后立刻抛弃了这个想法,哪有毒效果能那么好、解毒还那么立竿见影、没有丝毫后遗症的!
弘历恢复行动能力后要杀活佛的行为,也只被一句‘强行冲开枷锁、浊气逆入心窍迷了心智,需活佛亲自念经九九八十一日方能洗涤净化’就解释了。
弘书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弘历甚至已经开始了被净化之旅。
“我不是在做梦吧?”弘书眨眨眼睛,纯然无辜地看着朱意远,“你刚才有说话吗?”
不怪他这幅表现,实在是整件事情发生的太过迅速、太过魔幻了,不过短短两天时间,野心勃勃的弘历就被送去剃度出家了?乾隆成喇嘛了?这搁后世谁敢信啊!
朱意远正处在一种想高兴又不敢高兴、实在不知道做什么表情的状态,最后索性当自己是个面瘫:“主子,奴才刚才说话了,您也没有做梦,奴才说的都是真的。四阿哥……不,现在应该称为仁照法师,仁照法师已正式受戒称为活佛的弟子,因为冲破枷锁时受了内伤,如今正在中正殿的佛堂接受活佛的疗伤,据说需要九九八十一日才能恢复。”
内伤,疗伤,九九八十一日,弘书忍不住嘴角抽搐,就这几个词确定不是在演武侠剧吗?他一言难尽地道:“所以弘历真的就这般出家了?宗室也同意?朝堂上也没人提出异议?”
朱意远回道:“主子恕罪,这些奴才就不太清楚了。不过听说皇上已经下令,命宗人府重修玉牒,将仁照法师之事如实记录。”
玉牒一动,弘历之事就是板上钉钉、绝无更改可能了。
弘书这才有了些微真实感,他真的,失去了这个曾经认为的最大对手。
他曾想过千百种弘历的结局,却怎么也没想到,最终会是这种落幕。
有些怅然若失,但更多的,却是——好!阿玛干得好!欺负不会说话的亲儿子算什么本事!这种人渣,就该让他自己体验体验被亲爹送去当和尚的滋味!
报应,这才是报应!现世报如果都能这样,看谁还敢不干人事!
弘书只觉得心里畅快极了,畅快的他根本坐不住,一路雀跃地去见阿玛。
胤禛嫌弃地看了一眼就差连蹦带跳的儿子:“把你脸上的表情收一收,叫人看见还以为你在幸灾乐祸。”
我就是在幸灾乐祸!殿内没有旁人,弘书不再压抑自己,蹦到阿玛身边,小声地崇拜道:“阿玛,你就是我的神!”
你到底是怎么想到这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法子的!
胤禛沉了脸:“弘书,仁照也是朕的儿子。”
弘书一凛,知道自己有些忘形了,立时收了脸上所有的表情,低头道:“对不起,皇阿玛。儿臣、儿臣只是……”他能找借口,但此时他却突然地不想说那些借口,“……儿臣错了。”
胤禛沉默的盯着弘书。
弘书抿了抿唇,试着将自己代入到阿玛的位置,他刚刚处置了自己的亲儿子,哪怕已经对这个儿子失望,但这种感觉想来也是不好受的。
他怎么能忽略了阿玛的心情!他真是被这段时间阿玛的偏爱给宠坏了。弘书心中升起自责,单膝点地蹲下,两只手搭上胤禛的膝头,仰起头看着他:“阿玛,对不起,我只顾着高兴您作为帝王的仁慈公正、雷厉风行,却忘了您也是一位父亲,也曾对弘历抱有一腔拳拳父爱,忘了您也会不忍和难过。没有体贴您的心情,我实在愧对您一直以来的爱护。”
顿了顿,他尝试安慰:“阿玛,您也别想太多,弘历之事是他咎由自取,您惩罚他也是作为父亲的一种教导,做喇嘛也没什么不好,不会缺衣少食、也不会风餐露宿,若是他能明白您的良苦用心,醒悟过来刻苦钻研佛法,即便是身为喇嘛未来也能做出一番成就,说不定还能成为青史留名的高僧呢。”
“唉。”胤禛抬手,如小时候一般摸了摸儿子的头,叹道,“养不教、父之过,弘历会成如今样子,朕也有很大责任。当年若不是朕疏于管教,今日他也不会……罢,再说这些都晚了。”
他看向弘书:“小六,朕不会要求你必须做什么,但你要记得,无论何时,都要以大局为重。”
接下来,胤禛用行动给弘书演示了如何大局为重。
命工部将四阿哥府改建为寺庙,赐给格鲁派,方丈之位预定给弘历。
在格鲁活佛的支持下,召集朝臣和藏传佛教各派喇嘛,正式确定在西藏施行金瓶掣签制度,认定永璜为转世灵童的噶玛噶举派黑帽系成为首个试用者。
黑帽系的高僧当场摇出白签,永璜转世灵童备选身份取消。
转头胤禛就赐了噶玛噶举派红帽系活佛金龙黄陵伞——这代表红帽系活佛将有资格参与西藏军政事务管理。红帽系和黑帽系即使是在噶举派内部也是出自一家,但两系的矛盾却比噶举派和格鲁派的矛盾还要大,因此红帽系一看到能压过黑帽系的机会,立时向胤禛倒戈,在他们的拉拢支持下,胤禛又将活佛的转世地点规定在一定范围内——活佛如果没有死在这个范围内,那么他就不能有转世,这一系从此就没有活佛,直接玩完。
这还没完,胤禛又不知怎么地想到了萨迦派,以萨迦法王德高望重为由,赐了一柄黄伞,比金龙黄陵伞也就差一线。
黑帽系见情况不妙,找上萨迦派,付出一定代价后,两者联合,以出让部分地区为驻藏大臣直辖区的条件,换取参加以驻藏大臣为首的决策机构席位。
……
一系列操作下来,朝廷竟奇迹般地将四大教派全部归拢到以驻藏大臣为首的系统里,并在西藏有了一块不受任何教派牵制的直辖地。
弘书看的眼花缭乱,直感叹等他拥有这等手腕还不知道要历练多少年——搞实业他自问没什么问题,但搞政治,只能说,他还有的学。
好在他有阿玛教导,这位九龙夺嫡的胜出者,政治素养可是当世顶尖。
——这样想完没多久,他就被打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