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中秋节, 苏婷还没想出确切时间,就从广播里得知了伟人逝世的消息。
伴随着通知响起的,是不约而同响起的嚎哭。
慢慢年纪小, 听不懂广播内容,只面朝茶几坐在小板凳上,专心地玩着拨浪鼓,直到听见哭声,她茫然抬起头喊:“妈妈……”
目光落到苏婷脸上, 慢慢愣住了, 起身走到她身边, 伸出软乎乎的小手给她擦掉眼泪,呼气说:“妈妈, 不哭,不哭哦。”
这是苏婷平时哄她的话,今天却被她用来哄苏婷。
苏婷破涕为笑, 擦掉泪眼亲在闺女脸颊上, 低声说:“嗯, 妈妈不哭。”
嚎哭过后,家属院里安静下来。
是真的安静,苏婷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多, 从没觉得家属院这么安静过, 人们都待在家里不愿意出来,外面基本不见人。
直到军区小学放学,孩子们陆续回来, 大院里才有了丝人气。
但孩子们也没有像平时那样吵闹, 虽然他们并不那么懂得什么叫死亡, 但都知道这个国家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贺焱到家后也比平时更安静, 没有想着出去玩,进门就打开书包,从里面翻出作业,回房间写了起来。
只是没写多久,他就从房间里出来了,坐到苏婷身边问:“妈妈。”
发呆中的苏婷回过神:“嗯?”
“明天会怎么样?”
“明天?”苏婷陷入沉思,声音轻轻地,“明天太阳照常会升起,日子还是跟平时一样过……”
“那我们一家人,会一直在一起吗?”
“会的。”
……
就像苏婷说的一样,第二天太阳照常升了起来,日子跟以前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变化,随着时间的推移,悲痛渐渐消散,家属院很快恢复了热闹。
只是岛上的军人依然忙碌,这里是海防前线,伟人去世后,他们要防着反攻,所以加强了巡防。
贺东川虽然定了要调职,但这种时候也闲不了,连着大半个月早出晚归,调职的手续跟着往后推。
直到局势好转,手续才办下来,他们成行已经是十月下旬。
离开平川岛的前两天,苏婷张罗了几桌酒,请了她、贺东川以及贺焱关系好的朋友来家里吃饭。
本来苏婷和贺东川没想到要邀请贺焱的小伙伴,毕竟在大多数人的想法里,请客吃饭只是大人之间的人情往来,并不会单独邀请小朋友。
但贺焱听说他们请客是为了和朋友告别,当即表示自己也想邀请朋友,他也需要和朋友好好告别。
苏婷和贺东川虽然没想过这件事,但听过后都觉得他的想法没问题,同意了让他邀请小伙伴来家里。
虽然是三个人的朋友,但当天来的人并不多,苏婷只邀请了余小芳和李桂芳,穿到这世界两年多,她认识了很多人,也跟很多军嫂关系处得不错,但关系真正好到需要道别也只有这两个。
说来也巧,两人名字里都带芳字。
贺东川邀请的人也不多,基本都是营里的人,再就是他们团长,他们平时打交道比较多,所以关系都不错。
另外他还邀请了姜伟,两家住一个院子里,平时接触也多,关系不说特别好,但也不算差。
他跟余小芳的丈夫老胡关系也不错,不过他们邀请人时就说了可以带家属,而苏婷邀请了余小芳,他就没再重复邀请人。
跟李桂芳丈夫齐胜刚关系就一般了,一来他看不上这人的人品,二来他媳妇看不上这人的人品,他要是敢跟人称兄道弟,媳妇怕是要跟他闹。
李桂芳也很自觉,没让齐胜刚来,只带了两个孩子。
贺焱邀请的人也不多,一个巴掌能数的过来,第一个被邀请的自然是张小凯。
虽然上二年级后,两个孩子没在一个班,但他们关系一如既往的好。得知贺焱要随父母搬走,张小凯难过了好一阵,这段时间作业都要在贺家做,因为他想跟好朋友多相处一段时间。
黄文霞对此乐见其成,当家长的,都希望能跟好学生一起玩,更何况她向来不爱做作业的儿子竟然主动做作业了,必须举双手双脚支持。
要不是怕麻烦苏婷夫妻,她恨不得儿子住在他们家,给钱都行。
张小凯也带了家属,也就是他妈妈过来。
另外四个孩子,有两个是贺焱班里的,两个是他调皮捣蛋认识的“盟友”,不过这几个人都没带家长,毕竟家长本人跟苏婷夫妻没那么熟。
有个孩子家长倒是过来了,他们家是旁边渔业大队的,离家属院有点距离,家长不放心孩子一个人来同学家吃饭,亲自送过来的,顺便看看情况。苏婷本来想留她吃顿饭,但她性格比较老实,没好意思留下来,喝完水就跑了。
因为只是朋友之间聚一聚,所以来的人没太把自己当客人,有自己带菜来的,也有来了后主动炒菜的。
主动炒菜的基本都是女人,别看大院里住着的都是当兵的,住部队宿舍时个人内务管理得很好,每次下连队检查卫生时也挺严格,实际上回了家,多的是人油瓶倒了都不扶一下,更别提下厨做饭。
要不大院里这些军嫂说起贺东川,怎么个个都竖起大拇指呢,都是因为他勤快啊!
勤快人今天在下厨,没办法,就苏婷这厨艺,炒的菜自家人都不爱吃,用来招待客人,她自己都不大好意思,顶多帮着打下手。
但随着家里来的人多起来,厨房渐渐没了苏婷的位置,虽然她自觉刀工长进不少,但跟这些做了几十年饭的军嫂没法比。
而且她怕切到手,动作一直快不起来,余小芳看她切菜时,嘴里“啧啧”的嫌弃声就没听过,七八分钟后终于忍不住了,伸手拿过猜到,将她挤开说:“行了行了,你去招呼客人吧,这里用不着你,看你切菜我得憋死。”
苏婷被说得脸上无光,忍不住反驳:“我切菜还行吧?”
正在炒菜的贺东川闻言,转头一本正经道:“嗯,非常可以。”
余小芳哎呦一声说:“贺同志,你可别夸你媳妇了,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你这么吹捧她,只会让她沉溺于当前的成绩,阻碍她的进步。”
贺东川说道:“没事,厨艺上我们家有一个人进步就行。”
余小芳停住动作,看看贺东川,再瞥一眼苏婷,笑着打趣:“看来我不应该抢苏同志这切菜的活啊。”
被吹捧得飘飘然的苏婷:“知道你还不把菜刀给我。”
余小芳躲开苏婷伸过来的手说:“那不行,你们要过这种男炒女切的日子,以后机会多的是,外面都是客人,你们夫妻两个人,总要有一个人出面招待。”
“那我也不能让你在厨房里干活啊。”
“这有啥,咱俩啥关系。”显然,余小芳没把自己当客人,催促着说,“得了,你赶紧出去吧。”
苏婷只好说:“那行,我出去招呼一圈,待会再来替你。”
“成。”余小芳一口答应,心里则想等她招呼完客人,这些菜她都切好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而且因为余小芳开了头,后面来的军嫂都抢着露一手,一时间厨房里挤满了人,连贺东川都被挤了出来。
开饭时夫妻俩无奈地说:“说起来惭愧,本来说好我们请你们吃饭,结果桌上的菜,一大半都是你们帮忙做的。”
“这有什么,本来说的就是一起聚一聚,哪能让你们俩一直忙活。”
“是啊,我们白吃白喝一顿,帮着干点活怎么了?”
“而且你们马上就要走了,这时候不说这个。”
军嫂们七嘴八舌,院子里一时间都没了男人们说话的地方,倒是有男人想张嘴,但一开口就被人堵了回去:“你刚才干活了吗就说话?”
被堵回去的人:“我没干活话都不能说了?”
“至少现在没你说话的份。”
这话得到了所有军嫂的附和:“没错没错。”
苏婷看得心里乐呵,举着装汽水的杯子起身:“这一杯,敬辛苦了的军嫂们!”
军嫂们纷纷站起来,但还没喝酒,就有军嫂打趣说:“这杯酒,贺同志能喝。”
“没错没错,贺同志你也应该站起来。”其他军嫂纷纷起哄。
贺东川还没站起来,石成就搞事说:“同志们,咱们之中出现了一个叛徒啊!”
姜爱红是做妇女工作的,一听这话就忍不住了,起身说:“石成同志,我跟你说你这个思想很不对,你这话是在挑起男女之间的对立啊!还有,什么叫叛徒?背叛组织,才叫叛徒,贺同志背叛组织了吗?没有,或者说,你们男人有组织吗?”
不等姜爱红自己回答,其他军嫂便齐声说:“没有!”
“这就是了,你们男同志都没有组织,何谈背叛?再说贺同志的所作所为,我是非常认可的,别跟我提什么男主外女主内,那都是建国前的老思想了,伟人说过,妇女能顶半边天,这女人一样工作挣钱拿工资,凭什么家里还是只有女人干活?”
石成被说得额头冒汗,抬头给姜爱红身边坐着的团长使眼色,示意他出来说两句,但杨冬只用手指指媳妇,再微微摇头。
“你们觉得贺同志是‘叛徒’,只能说明你们男同志做得不够好,他,把你们比下去了,让你们脸上无光了,石成同志……”姜爱红说着,注意到两个男人之间的小动作,侧过头问,“怎么,杨同志你对我的话有意见?”
杨冬赶忙开口:“没有,我觉得你说的非常好。”
想到杨冬平时吹牛,说自己在家向来说一不二,石成就觉得面前这场景没眼看。
只是念头刚闪过,他就又被姜爱红盯上了:“石成同志,你觉得我说的在不在理?”
“在理,在理,”石成赶忙起身,举起酒杯说,“我敬老贺,还有在座的女同志一杯,算赔礼,讲同志您看成不?”
姜爱红摆手说:“你问我没用,得问他们。”
贺东川拖着声音:“行倒是行。”
石成了解贺东川的性格,一听他这调子心里就生出不祥的预感,一个劲地给他使眼色。
然而贺东川全当自己没看到,笑着说:“一杯酒敬我们这么多人,想得挺美啊。”
石成:“……那你说怎么办?”
“这就得问女同志的意见了。”贺东川把问题丢给军嫂们。
大家起哄道:“没错,一杯酒肯定不够,至少得三杯。”
“三杯哪够啊,至少得一人敬一杯!”
石成赶忙求饶:“各位姑奶奶,求你们行行好,一人一杯,我喝是能喝,但明天你们就得去医院见我了。”
戳戳自己媳妇,让她帮自己说说话。
石成媳妇笑着说:“这会我可帮不了你。”
有军嫂笑道:“看,连你媳妇都不帮你。”
闹归闹,大家都没想让石成真喝出问题,所以最后只让他喝了三杯酒赔罪。
有了这个开场,后面大家喝得都有点嗨,整个九月份,家属院里气氛都不太好,不仅是因为伟人逝世而难过,也因为紧绷的局势。
他们都怕打仗。
直到这个月,局势渐渐明朗,大院众人情绪才渐渐松懈,再加上月初那四个人被带走,这场长达十年的大运动正式宣告结束,大家心里怎么能不高兴。
于是一顿饭下来,至少有一半人喝得东倒西歪。
贺东川也喝多了,酒席开始前他就跟苏婷打了申请,说他们马上要搬走了,今天说不定是他们最后一次坐在一起喝酒,他能不能敞开喝。
离开平川岛是偏离原著的大剧情,同时意味着贺东川正式脱离剧情引力,活下来的概率大大提升。
想到这苏婷的心情就非常愉悦,所以她痛快答应了贺东川的申请:“只要不喝到胃出血,什么都好说。”
而敞开了喝的结果,就是醉得不省人事,最后被苏婷和唯一清醒的男同志扶着送进主卧。
其他人也是靠这名男同志帮忙送回去的,于是他虽然没喝醉,但人却快累瘫了,送完最后一个人回来就趴在了饭桌上,感慨说:“我这还不如喝醉。”
剩下的几名军嫂闻言,都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十二点开饭,吃完喝醉差不多两点,等收拾完时针就快走向三点,这个时间不算早,但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所以余小芳等帮忙扫尾的人没走,而是各倒一杯热茶,跟苏婷围着饭桌坐着闲聊。
聊着聊着,余小芳想起来问:“你们行李收拾好了吗?”
“差不多了。”
“东西呢?都转卖了?”
“电风扇、自行车、沙发茶几、书柜和书桌转卖了。”
余小芳问:“床和衣柜呢?我记得这些也是你来随军那会,贺同志找人另打的吧?”
主卧的衣柜和床的确是贺东川找人打的,因为房子分下来时,主卧里的床太破了,眼看就要散架。
虽然贺东川是被算计娶的原身,婚后关系也不和睦,但他没想过要在物质上亏待原身,所以主卧家具都换了新的。反倒是次卧,因为凑合着能用,所以他没动。
苏婷说:“我们想着分下来的房子本来就带了家具,我们把旧的处理掉了,应该补一套新的,就没动主卧的家具。”
“你们这也太亏了,分下来的可都是旧东西,你们房间里的创和衣柜我看过,再用十年都没问题。”
“好好的家具,我们总不能因为觉得亏了就毁掉吧。”苏婷觉得不能这么算,摆手说,“留着吧,只要后面住进来的人能喜欢这套家具,我心里就高兴了。”
说着又忍不住笑起来:“看我,现在自己都没搬走,就开始想这些事了,咸吃萝卜淡操心。”
“你这不叫咸吃萝卜淡操心,应该叫好心。”余小芳感慨,“要是我住进来那会,家里有这么好的家具,我得乐死。”
李桂芳说:“是啊,我家那张床也不太行,有只脚短了一截,下面用砖块垫着才能睡觉。”
余小芳问:“你们不找人打一张床?”
“也不知道能住几年,将就着睡吧。”李桂芳摆手说。
余小芳想想点头说:“也是,像苏婷他们,买的电器,打的家具,当初都花了大价钱,现在只能折价卖,太亏了。”
余小芳说的是调职转业,而李桂芳说的是离婚,虽然这半年她和齐胜刚之间的关系好了很多,但她对这段婚姻却看得越来越淡。
说起来也好笑,当初她刚来平川岛,是她讨好齐胜刚,而他对她爱答不理,现在一年多过去,他们之间的婚姻地位几乎倒转。
究其原因,不过是她变强大了。
因为工作出色,五月份李桂芳升了组长,虽然工资没多多少,手底下也没管着几个人,但也能算得上领到了。
再加上认字多了,李桂芳现在底气渐足,说话做事都更有章法,身上再无当初的土气。
以前李桂芳不明白,这么多年夫妻,为什么齐胜刚对她一点感情都没有。
现在李桂芳懂了,或许她从来都不是他理想的妻子,他想要的,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大家小姐,娶她不过是为了名声做出的让步。
他从没有爱过她,也没有看上过她,甚至,他觉得她带不出去。
所以她来随军,他连跟她一起走路,都要离得远远的。
现在她变了,认识了字,有了文化,工作也算得上体面,终于能带的出手了,他也终于注意到她,想跟她好好过日子了。
可凭什么呢?
她不优秀的时候他冷着,她变优秀了,凭什么他还觉得她愿意跟他过日子?
有时候,李桂芳真想把这些话啐到齐胜刚脸上,但想到未来、想到孩子,她忍住了,还要再等等。
虽然知道余小芳误会了,但李桂芳并没有纠正,只浅笑着说:“确实是这样。”
余小芳和李桂芳都觉得苏婷亏了,但她本人觉得还好。
这时候买东西要票,电器价格跌得没那么快,自行车也一样,毕竟是三大件之一,哪怕用了两年多,也能卖一百多。
家具倒是有折旧,但这些本来就是找周边大队社员打的,价格比商场便宜至少一半,再加上他们用了一年多,亏也没多少钱。
苏婷觉得可惜的是票,工业券难攒,电风扇和自行车票难弄。
不过马上就要入冬了,沪市那边比平川岛温度更低,他们暂时不用操心电风扇的事,至于买不买自行车,也能等落脚后再操心。
现在琢磨这些,太早了。
见苏婷这么乐观,大家都没再说什么,去沪市好啊,大基地,大城市,如果有机会,就算要甩卖家具她们也乐意搬过去。
……
送走余小芳等人后,苏婷就回了主卧,拿下贺东川额头的毛巾,打冷水浸湿再折起来放回去。
因为怕弄醒贺东川,过程中苏婷一直很小心,但可能是酒醒了,她刚收回手,就被贺东川攥住了手腕。
不过他有眼镜仍闭着,眉间隆起褶皱。
“醒了?”苏婷问。
“嗯。”贺东川含糊应了声,半眯起眼睛问,“人都走了?”
“走了,要不要给你煮点醒酒汤?”
一听醒酒汤,贺东川眉毛皱得更加厉害:“不用,你给我倒杯水就行。”
“行。”苏婷忍不住笑,起身去给他倒了杯水放在床头柜上,扶着他靠起来问,“自己喝能行吧?”
已经伸出手准备拿杯子的贺东川果断收回手,低声说:“不太行。”
近距离观摩完他一连串动作的苏婷:“我看你是懒筋犯了。”
“我平时那么勤快,也该犯一犯懒筋了。”贺东川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张嘴说,“老婆,我想喝水。”
苏婷:“……”
如果他们家搞个脸皮厚度排行榜,贺东川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苏婷端起水杯,送到贺东川嘴边,喂他喝掉半杯水。
喝完水,贺东川就想上厕所,明明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了,却偏要装作走不了路,要苏婷扶着去浴室。
苏婷才不惯他这臭毛病,冷笑说:“走不了路还上什么厕所,憋着吧。”
叫不动媳妇,贺东川只好自己爬起来,迈着毫不虚浮的步子去浴室。上完厕所出来,他不打算继续装醉了,找衣服准备洗澡。
苏婷看了眼闹钟:“还不到五点,你洗那么早干嘛?”
“想亲你。”
“什么?”苏婷一下没听明白。
贺东川转过身,弯腰凑到苏婷面前,直视着她的眼睛,一脸认真地说:“洗澡刷牙,回来亲你。”
苏婷:“……”
靠,有被撩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