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禅院家作为咒术界的御三家之一, 家风向来顽固而又腐朽。
千年间,这里发生过无数肮脏的,见不得光的烂事。
它们一边压抑一边沸腾, 最后又全都隐没在深深的宅院, 变成了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当事人讳莫如深, 守口如瓶,用昂贵的香料掩盖了行将就木的腐气。
而出生在这里的禅院甚尔也有自己的秘密。
*
在禅院甚尔五岁那一年,他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母亲。
并不是名义上的主母, 而是真正的, 曾经十月怀胎, 将他带来人间的生母。
他曾经以为自己生性冷漠,甚至可以说, 他对自己是谁生的, 怎么生的,生了之后又为什么从来没来看过他这件事,毫不关心。
但是奇怪的是,在他的生母终于被禅院家的人找回来之后, 禅院甚尔却做了一件多余的, 自己看来堪称软弱无能的事情。
他直接逃了当天的训练, 偷偷跑去看了自己的生母。
当然了,他没有蠢到直接出现在对方面前, 只是扒着墙角,屏住呼吸偷看。
如此小心翼翼又不露声色。
毫无疑问, 他的生母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虽然只是最常见的黑发黑眼, 但是她的头发可睥睨禅院家最上等的绸缎, 乌黑的眼睛能将珍珠都衬成鱼目。
哪怕她此时面容憔悴, 十分狼狈地跌倒在地,可那娇艳的容光依旧无可指摘。
虽然和他本人长得完全不像,但禅院甚尔第一次从自己的生母身上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艳色如刀,原来美貌也能逼得人节节后退。
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此刻她正在泪如雨下,悲声哀求。
所有人嚎啕大哭的样子都不会多漂亮,但她却不然,肮脏又软弱的眼泪落在她脸上也像是林间雾凇,拥有说不出的动人心魄。
禅院甚尔侧耳偷听了一会儿,原来是这个女人曾经是父亲的外室,因为珍惜的美貌招人嫉妒,在生下禅甚尔后没多久,就被父亲送到了远离东京的一个小镇子。父亲甚至还专门为她建造了一个庭院,里面安排了仆人随从,一切应有尽有,却从不允许她踏出门一步,仿佛十分爱惜。
而他也只有偶尔想起来的时候,才会专门去看她,像是去看望一只被豢养起来的金丝雀。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所有人都以为这种状态会一直持续一方色衰爱驰,但意外很快就发生了。
就在半年前,女人忽然消失在了那个专门为她打造的黄金牢笼中,不知所踪。
父亲大怒,那种愤怒就像是自己珍藏的古董花瓶被人偷走,与其说是担心人,倒不如说是觉得自己的权威被挑战了。
但奇怪的是,这样一个没有任何武力傍身的弱女子,却始终都没能被父亲找到,就像是有人故意抹去了她存在的痕迹一样。
落雁飞鸿,无影无踪。
但谁想,就在所有人逐渐淡忘她的存在的时候,她却再次被找了回来,身边还多了一个孩子。
“大人,大人,你相信我,这真的是你的孩子。”
她抱着父亲的腿,声泪俱下。父亲面无表情,看起来很想把人一脚踹死,但盯着那张脸看了半晌,最后还是僵在原地没有动。
他动了动嘴唇,木然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像是博物馆里的蜡像,带着一种没有生气的阴森。
“你嘴里说出来的话,我一件也不会相信。”
“来人。”他微微侧脸,示意身后的仆从将那个襁褓从女人怀里夺了过来。
禅院甚尔看到她剧烈颤抖了一下,但似乎是自知力量悬殊,所以忍住了并没有反抗。
她的识时务让父亲稍微卸去了一部分的愤怒,但他仍旧看起来十分严酷。
忠心不二的仆从当着所有人的面,从襁褓中的婴儿身上取走了一小缕头发和一小瓶鲜血。
“大人……”女人眼圈通红,伸手想要抱住自己的孩子,却被父亲一把扣住了双手。
她惊叫一声,被人拽着两只手,直接拖进了房间里,像是在拖拽什么不值钱的货物,白皙的皮肤擦在地上,磨损了一大片,在藕荷色的和服上印出血来。
原本被割开皮肤取血时候都一声不坑的婴儿像是忽然感应到了什么,扯开嗓子哭了起来。
哭声娇嫩,却透着令人心碎的凄厉。
但很可惜,现场会在意她感受的人都帮不了她。
最后的最后,即将被彻底拖进房间的女人忽然回头,看了一眼禅院甚尔藏身的角落。
对上那双泪湿于睫的眼睛,他悚然一惊。
独自在禅院家长大,禅院甚尔最先学会的并不是打架,而是怎么逃跑和隐藏自己。
甚至就连父亲这样的咒术师都没能发现他的存在,但就在这一刻,禅院甚尔发现自己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察觉到了。
也许是母子连心,他看懂了对方的未尽之语。
——救救你的妹妹。
明明他们在今天之前,甚至都没有见过一面。
那双眼睛里蕴含了太多的情绪,有压抑,有怨恨,也有不舍和怜爱。
但还没等他咂摸出个具体的味道,那道纤细的身影就被黑漆漆的宅院吞没了。
砰!
门被死死合上。
*
禅院甚尔偷偷跟在了那个仆人的身后。
像是禅院家这样的家族当然不会倚靠现代医学做什么DNA测试,但是古老的家族自有一套完备的确认方式。
在这个偌大的家族,没有人看得上他——没有出生显赫的生母只是其中的一个理由,更重要的是,禅院甚尔生来身体里就没有丝毫咒力,连个普通人都不如。
这让他在视咒术传承为全部的禅院家成了无足轻重的废棋,比起厌恶,更多的反而像是无视。想来要不是他的生母拥有惊人的美貌,在生出他这个废物之后,她就会被当成耻辱直接处理掉。
但就在此时,禅院甚尔忽然发现天与咒缚的体质并不是全无好处,除了能让他体格异于常人,从不生病以外,就连禅院家号称固若金汤的咒术结界也直接无视了他的存在。
他悄悄缀在那个仆从的身后,一起溜了进来。
禅院甚尔从小拥有了惊人的杀手天赋,胆大心细,虽然尚且年幼又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但他还是趁着对方不备,完美地将头发和鲜血都替换成了自己的。
没有被察觉,那个仆从全程对此一无所知。
被所有人轻视,就代表他的行为不会被任何人关注。
他们甚至懒得给他一个多余的眼神,养着他就像是养了一条不会出声的狗。
父亲很快就得到了结果,对方带回来的孩子,确实显示是禅院家的血脉。
但这个消息也没能让他的心情变好,因为就在当晚,受尽蹂.躏的女人投缳自尽了,她向来沉静又温柔,活着的时候轻声细语,所以死的时候也无声无息。
他倒不后悔,只是可惜。
早知道就应该先等等,毕竟这样的美人世间难寻,美貌尚在的时候就死了,多少暴殄天物。
但那点可惜的情绪也稍纵即逝,只在他心头淡淡掠过,就成了过眼云烟。
他甚至懒得看一眼那个孩子,随口说道:“养着吧。”
说完转身就走。
“大人,小姐的名字还没取呢。还有,需不需要给小姐安排人照顾?”
“她算什么小姐。”
他倦怠地抬起眼睛,庭院外栽了一颗樱花树,此时正值春日,它开得纷纷扬扬,明媚灿烂。
“至于名字,就叫樱子。”
*
他的仆从也是禅院家的人,只不过因为咒术能力一般,便像个奴隶一样跟在禅院甚尔的身后。习惯了在比自己强大的人面前卑躬屈膝,在比自己弱势的人面前洋洋得意。
自己主人不放在心上的人,他当然也懒得多花一点心思。
于是樱子就被直接扔给了甚尔,也没人在乎他其实才五岁而已,连自己都养不活。
反正死了也没关系,每年死的人太多了,难道还要一个个去记吗?
禅院甚尔站在院子里,一直等到人都走光了,才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婴儿的脸颊。
很软,也很嫩。
堪比枝头刚刚绽放的樱花瓣。
他把襁褓抱在自己胸口,迟来的紧张和兴奋让他呼吸略微急促了起来。
我有妹妹了。
尽管只是同母异父的妹妹,但是不要紧。
这是我的秘密,我会守口如瓶,不会告诉任何人。
*
谁都没有想到,樱子不仅没有死,反而茁壮的长大了。
甚尔这么一个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家伙,居然就这么把一个孩子从襁褓中拉扯大了。
他这些年展现出了特殊的天分,虽然身体里依然没有任何的咒力也用不了咒术,但强大的肉.体力量让他几乎战无不胜。
人都是慕强的,在这样的情况下,虽然大部分人对他仍旧是无视的状态,但他逐渐也有了一两个可以说得上话的伙伴。不过也只是说得上话而已,毕竟甚尔讨厌禅院家的一切,在他眼里,就连禅院家宅中的树木都比别处更碍眼一点。
在这里“家”里,他只喜欢他的妹妹。
“什么妹妹啊,我看樱子都可以喊你妈了。”
“啧。”禅院甚尔抬手给了对方一拳。
对方一边哎哎哎痛叫着,一边改口:“叫你爸,叫你爸行了吧。”
然后他就又被甚尔锤了一拳。
“好暴力,樱子这么可爱,你怎么一点都不像她,真是的。”
“滚。”甚尔言简意赅。
那人到底还是怕了接二连三的正义铁拳,不敢再继续嘴贱,捂着腰滚了。
甚尔这才施施然的转头,翻墙进了院子。
他穿得随便,手里却提着一个精致的淡紫色小纸盒,看起来很不和谐,好在他身材高大魁梧,脸又引人注目,所以看起来还不算太磕碜。
樱子正在院子里一个人训练,她看到自己的时候也被吓了一跳,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小半步。但很快少女就被他手里拎着的蛋糕盒吸引走了视线,喜滋滋地凑了上来。
“哇!”
“是不是我最喜欢的葡萄味!”
少女身上热腾腾的,粘过来的感觉像是一个刚出笼的年糕,黏黏糊糊的,甚尔手臂都麻了一半。
但他不肯表现出来,还绷着张脸。
“幼稚。”
“切。”对方不以为意,直接把他手里的蛋糕盒抢了过来。
打开一看,果然是最新推出的那款葡萄味千层。
少女大喜过望,抱了抱他的手臂,然后很快放开,开始专心吃蛋糕,嘴里还敷衍地撒娇:“谢谢哥哥。”
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肯叫哥哥。
甚尔不爽起来,盯着那个乌黑柔亮的后脑勺,拍了一下。
“樱子,慢点吃,饿死鬼投胎你啊。”
少女果然大怒,她连蛋糕都顾不得吃了,气得跳脚:“不许叫我那个名字!我给自己取了新名字,叫我绫香!绫香!”
“不是樱子!”
甚尔十岁的时候,第一次出门参加家族任务。他头一次出门,很想给妹妹带点礼物,但是当时太小了,身上就连一块硬币都掏不出。
他咬咬牙,还是不忍心看到对方失望的眼神,最后是问其他人借钱,才给妹妹买了一台二手游戏机。
结果当时的一念之差,成了现在的黑历史。
——那个游戏机很破旧,里面也只有一个角色扮演类的弱智游戏,大概的任务就是操控女主每天上课下课,然后和同班男同学交交朋友谈谈恋爱之类的。
甚尔对此很是看不惯,他妹妹才几岁,哪怕是虚拟的电子男人,他看了也觉得眼睛疼。
但很可惜,樱子喜欢这份礼物喜欢地不得了,甚尔之后无论给她买多少新款的游戏机,她仍旧抱着那个旧旧的游戏机不肯放。
甚至她现在给自己改的名字,就是那个游戏女主角的名字。
“我觉得很好听,比樱子好听多了,我讨厌樱花!”
“甚尔大笨蛋!”
“你这死孩子……”甚尔咬牙切齿。
“略!”
樱子,哦不,绫香。
绫香把最后一口蛋糕塞进嘴里,冲他比了个鬼脸,然后从地上跳起来,蹦蹦跶跶的跑远了。
*
和他不一样的是,绫香并不是天与咒缚,她的身体里流动着微薄的咒力。
但这并没有让她的处境变得更好。因为咒力低微,所以绫香并没有觉醒咒术,那点咒力在禅院家根本拿不出手。
因此,绫香总是很羡慕他。她讨厌所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咒术师,觉得只有像是甚尔这样体术超群的人,才是真的厉害。
“凭什么啊,明明我们是兄妹吧,为什么你这么厉害啊,啊啊啊啊啊好嫉妒!”
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和服,坐在墙头,脚尖有一下没一下踢着甚尔的肩膀。
甚尔一开始还有点暗爽,但后来被她搞得烦了,于是头也不回一把拽住了对方的小腿,把人从墙上拖了下来。
“烦死了你,闭嘴。”
“哇!!!”绫香根本不怕他,于是变本加厉,凑到他耳边大喊一声。
“嘶……”甚尔觉得自己要聋了。
欺负完人之后,绫香不计前嫌,笑眯眯地凑过来,这次她不坐墙头了,整个人挂在他的背上,顺势将下巴往他肩膀上一搁。
“你在忙什么啊,甚尔。”
甚尔将手里藕荷色的缎带在指尖绕了一圈,随后仔细又妥帖地缠在了怀刀的柄上。
“没眼睛?不会看?”
“嘿嘿,是不是给我的。”
甚尔没吭声,一直等到完成之后,才用挑剔的目光审视般地看了两眼,随后扔到了绫香怀里。
“拿去,质量一般般,下次给你更好的。”
——这把怀刀是他上次任务中的意外获得的,是一级咒具,也是他现在能拿出来的,质量最高的咒具。
很小巧,正适合防身。
果然,绫香对此爱不释手,她兴奋得不得了,脸颊上也因此泛起动人的玫瑰色。
禅院家希望她好好当一个安静又温柔的壁花,但她偏不,明明天资平平,也非要在泥地里挣扎出一条路来。甚尔有时候会给她买裙子,她也从来不穿,只嘴硬说自己不喜欢,天天强迫自己往死里训练。
明明眼睛都要黏在上面拔不下来了。
甚尔在体术这方面天赋奇高,但他的天性里有得过且过的劣根性,也从不把自己的天分当一回事。但因为绫香总是咋咋呼呼在身后追赶他,时间长了,也就不得不端出点当哥哥的架势,开始暗中努力。
“谢谢甚尔!”现在真是长大了,连哥哥也不知道喊了。
甚尔抬头,正好撞上绫香望过来的眼睛。
——绫香的五官继承了他们的母亲,黑发黑眼,长得和他并不相似。
她的眼睛很大,瞳色深浓,只是这么盯着人看便能显出情深。甚尔觉得他妹妹以后哪怕什么也不会,光靠招摇撞骗就能把日子过下去。
他没忍住伸手掐了掐妹妹柔软的腮帮肉,评价了一句:“没良心的小骗子。”
绫香莫名其妙地挨了骂,顿感茫然,抬腿就要踹他,甚尔经验丰富,躲得飞快,眨眼就贴着墙溜了。
绫香追不上他,气得在后面骂人。
“还挺叛逆。”甚尔心有余悸,小声嘀咕了一句。
*
绫香因为没能踹到人,于是愈发记仇,说什么不肯再理他。
最后还是甚尔连夜翻墙出去买了葡萄味的限量蛋糕,又巴巴地给人送去,绫香这才勉强点了头,又开始和他说话了。
甚尔一直不理解这玩意儿到底有什么好吃的,腻得要死,不过既然能博她一笑,那么他就暂且认为这堆糖分堆积物是有可取之处的。
吃完蛋糕,绫香靠在他肩头,拿脑袋蹭他硬邦邦的肌肉。
“可恶,你怎么这么壮。我也想要长成这样,不公平,为什么我只有这么瘦弱啊。”
甚尔忍不住顺着她的话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哑然失笑。
“那像是什么样子,你可是女孩子。”
绫香瞟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你不懂,只要能变厉害,我才不在乎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子的。”
“我要是拥有你的力量,谁看不惯我,我就打到他习惯,一次不习惯,我就多打几次。”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条永恒不变的通行法则,那就是强者为尊。”
“漂亮顺从就是好女人?我呸!狗屁。”
甚尔没讲话,他不肯承认自己有点被说服了,但又忍不住怀疑自己并不客观。毕竟绫香在他眼里什么都好,哪怕说脏话也很可爱。
和他一起出任务的几个家伙都开玩笑说他膝盖软,看到自己妹妹就要跪了。
想起他们曾经对自己透露的消息,甚尔原本放松的脸忽然绷紧了,他坐直了,把绫香整个人薅到面前来。
“对了,我听说你和家族里那几个小少爷闹得不开心了?到底怎么回事?”
绫香不以为然:“哦,你说那两个软骨头啊。”
“啧。”甚尔不太高兴,拍了一下妹妹倔强的后脑勺。
“就算你想惹事,也要等我回来再惹事,听到没有!”
绫香被他拍得脑袋一歪,表情很不甘心,但还是梗着脖子点头了:“知道了知道了,啰嗦,你是欧吉桑吗!”
其实不用问,甚尔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绫香性格不服管教,和整个禅院家格格不入。
但是她长得漂亮,人也努力上进,现在年级尚小,还能称之为娇憨可爱,等再长几岁,她继承自母系那一方的艳色就很难再掩盖了。
“我会带你离开禅院家的。”最后,他也没对着绫香说什么重话,只是小声叹了口气。
甚尔最近很努力在攒钱,也很努力在训练。
等到禅院家奈他不得的时候,就是他带着妹妹脱离家族的时候。
而那一天不会太远。
绫香一直偷偷看他表情,见他不生气,也悄悄松了口气,脑袋也又靠上来了。
“甚尔以后想干嘛?”
已经成了疲惫成年人的甚尔驮着自家的妹妹,叹气:“赚钱。”
养你。
“没劲。”绫香给出犀利点评。
甚尔已经懒得生气了:“你想干什么?”
绫香一愣,她像是忽然被问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嗯……我,我想去上学。”
甚尔:?
“我没看出你这么好学,你平时书都不肯看。”
“那是因为现在看书没用!”她理直气壮,“至于我为什么想要上学,是因为学校的百褶裙很好看。”
甚尔:“……游戏少玩点。”
“啧。”绫香一把将自己的和服下摆拽起来,露出两条光润白皙的小腿,在月色下盈盈生光。
“我的腿很漂亮,要露出来才行。”
甚尔直接把衣服给她盖了回去:“别在男人面前扯衣服。”
“别搞笑了,你在我面前不算男人。”
甚尔:“……”
“……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不会揍你。”
“呀!不许扯我脸!!!我要生气了!”
*
甚尔和绫香住的小院子门口,栽了一株樱花树。
冬天刚过去没多久,枝头就会开满繁密灿烂的花。风稍微一吹,随风飘落的花瓣就能迎面扑人一头一脸。
但不知道是因为今年的冬天特别冷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都已经三月份了,那株樱花树还是光秃秃的。
“该死的,什么破天气。”
哪怕是大冬天,甚尔照样穿得单薄,因为要马上要出去出任务,所以只穿了一件黑色的紧身T恤。倒不是他喜欢紧身的衣服,而是无论什么衣服穿到他身上就变成紧身衣了。
甚尔讨厌这样恶劣的天气,虽然他自己不怕冷,但是……
院门被人推开了,毫不意外,绫香依旧在一个人独自练习。少女的双手冻得通红,胀成一节节红萝卜。
果然,他还是最讨厌冬天。
走进一看,发现那些红痕不仅是冻出来的,还有受外力留下的伤痕,可能是因为她最近训练太拼命了。
绫香本身的天赋泯然众人,所以就加倍勤奋。训练总免不了受伤,他妹妹生得细嫩,每次受伤,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眼泪却已经落下来了。
不过绫香觉得怕疼太丢人了,无论身上多少乌青,总是嘴硬说不疼,久而久之,她好像真的对痛觉麻木了不少。受了伤,拍拍膝盖又能重新站起来。
过了十五岁之后,像是他们这样的人,男的被扔出去给家族卖命,女的则会安排进内宅,根据漂亮程度决定她是在少爷房间里服侍还是在院子里扫洒。
绫香的美貌人尽皆知,那些找她麻烦,叫她杂种的小少爷们未必是真的讨厌她。
但甚尔对此厌烦至极。
他最近做任务很拼命,除此以外,还私下接了不少的私活,就为了多攒点钱。
绫香年龄越往上走,他就越觉得紧迫。无论怎么想,钱总是要有的,他总不能让妹妹跟着自己睡大街。
似乎是听到了动静,绫香转头看过来,然后喜滋滋地收起了刀,唰得一下跳过来,钻到自己怀里。
“甚尔!”
她叫得很大声。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甚尔想了想:“就刚才,不过马上要出门了。”
绫香欲言又止,看起来有些失望。
甚尔心里还在盘算按照东京的物价,自己到底要存多少钱才算保险。绫香以后还想去念书,她从小就没接受过系统教育,文化水平只能说是脱离了文盲,说不定还要交钱贿赂校长。
啧,上次那个任务不该推的。
他事后无数次想过,要是当时自己再仔细一点就好了,要是自己再多问一句就好了,说不定一切还来得及。
但是没有,他盘算着将来,所以当下什么都没做。
他急着去赶下一场任务,甚至没有多看绫香两眼。
离开前,绫香忽然叫住了他。
等甚尔转过头之后,她却又像是反悔了,笑嘻嘻地摆手让他快走:“别太忙,注意休息啦你,都有黑眼圈了。”
甚尔失笑,临行前非用手臂勒了一下绫香的脖子,他的胸肌健硕,少女贴在他胸口,脸颊肉微微鼓起。他看了手痒想掐,掐完之后果然又被踹了一脚。
他也不在意,更没管裤子上的那个灰印子,心情很好地笑着走了。
当时他年轻气盛,觉得还能有很多这样的午后。
*
出任务的时候,天气已经很糟糕了,黑色的云沉甸甸地压下来,寒风像是能透过衣物,刺进人的骨头。
但任务还算顺利,结束地比想象中更早一点。
他一边在街边等雇主发钱,一边闲得把路过的人一个又一个的看过来。
迎面走过来一个年级和绫香差不多大的女生,甚尔下意识地多看了几眼。
结果别人会错了意,红着脸主动过来问他要电话号码。甚尔皱着眉,目光还落在那个女孩子的外套上,沉默了好半天,一直等到对方脸上的晕红逐渐褪去,换上些许尴尬的表情后,他才终于开口了。
“你这件衣服哪里买的?”
“……诶?”
提着购物袋从商场里出来的时候,冰凉的雪粒子瞬间拂过了甚尔的脸。
他抬头看了一眼铅灰色的天空,明明已经是春天了,却偏偏下了这么大的雪,今年的天气还真是反常。
绫香最近总是不太开心,笑得也少了,所以甚尔不仅给她买了新衣服,还又去她最喜欢的那家甜品店带了她最常点的葡萄味千层。
等到买齐了之后,才顶着风雪回去了。
一到大门口,甚尔其实已经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先是绫香常喂的那只野猫,好像被她取名叫什么绫子,夹着尾巴贴着墙缝窜了出来。猫仿佛受了惊吓,就连甚尔这个“熟人”都认不出了,他伸手想捞,差点没被挠了个正着。
甚尔抿了抿唇,加快了步伐。
没跑上两步,他就撞上了自己在禅院家勉强说得上话的伙伴。他看甚尔脸色阴沉形色匆匆,还以为他早就得到消息了。
于是白着张脸,惊恐地看着他,嘴里还在劝:“你别激动,樱子她今天顶撞了几个少爷,被人教训了。”
“不过没死总还有希望是不是,你也别冲动,别冲动啊!”
甚尔脚步停了一瞬,理都没理,绕过此人,直接朝着自己的小院子飞掠而去。
他的速度太快,常人别说赶上他,就连看清楚他的身影都做不到。
还没进门,甚尔就已经闻到了血腥味。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抱着蛋糕盒和购物袋,把这些东西放在墙角,甚尔闭了闭眼,用力一推房门。
最开始,他都没能辨认出自己的妹妹在哪里。
今年院子里的樱花明明没有开,但入目却是一片樱粉色,从绫香身体里流出的鲜血已经将积雪浸透,“粉色”的雪将整个院子都铺满了。
像是一整棵树上的花瓣都落尽了。
甚尔缓缓地往前走,然后在绫香身边跪了下来。
她被人拖回来之后,就这么直接扔在了地上。
原本引以为傲的两条腿已经看不出原状,只剩下血肉模糊。冻得红彤彤的手里还用力握着自己给她的怀刀,很倔强又强势的性子,恐怕到死都不会松开拿武器的手。
寂静的庭院里,甚尔忽然听到一声嘶哑的哭喘。
他吓了一跳,以为是绫香在哭,连忙低下头去。结果发现少女只是沉沉地闭着眼,并没有醒。
他这才后知后觉,原来这声音是自己发出的。
妹妹,好小的妹妹,哪怕抱在怀里,却还是觉得空空荡荡的。
*
甚尔抱着自己的妹妹,似乎杀了很多人,大家恐惧他,厌恶他,不敢置信他这样的废物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力量。
所以他们即便百般不甘心,最后却也只能放下身段来和这个平日里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的人交涉。
明明是梦寐以求的画面,但甚尔只是麻木。
于是他将那些来和他谈条件的人也杀了,然后顶着众人恐惧又忌惮的目光,彻底脱离了禅院家。
再后来,他的记忆变得模糊了,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影响了,他还记得自己有个妹妹,但是却说不清妹妹到底在哪里。
似乎在上学。
他是个不负责任的兄长,所以一直到星浆体任务的时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哦,对了,妹妹在东京上学。
因为她说自己喜欢能露腿的裙子。
*
我的浑身胀痛,像落入了某个不断下坠的梦境。
周遭的一切都光怪陆离,一时是一周目的场景,转眼可能又变成了三周目。
某一个瞬间,我感觉自己甚至都快要被身体里充斥着的两股力量给撕碎了。刚才饿得发昏,现在倒是不饿了,变成吃太撑了。
强烈的风暴以我为中心往外扩散,随后又形成一股向内部吞噬的力量。我头疼得像是要炸开,早就无力防御,好在那些肆虐的能量在碰到我之前就被[情人眼]的被动强硬地弹开了。
强烈的求生欲让我从系统背包里取出了一切能够拿出来的所有道具。
每周目,我获得的道具都和当前周目的主要攻略对象有关。
道具的效果则是根据攻略对象本周目最强烈的情绪来决定的。所以一周目我获得了口是心非的药丸,而三周目的奖励则是防御全能的[情人眼]。
而在这一周目,我通关后掉落的SSR道具名叫[唯一的心愿],说来也巧,居然和[情人眼]一样,外表看起来都像是个玻璃球。
这个道具光看名字会不明所以,但取出来一看,却又发现似曾相识,我好像曾经看到过这个红色的玻璃圆球。
在哪里呢?我忍着头疼回忆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这个东西不就是我当时在彭格列基地的训练室找到的那个玻璃珠吗?那之后,我还碰到了来找护身符的泽田纲吉,最后机缘巧合下,将SR道具[代君受过]给了他。
【SSR道具[唯一的心愿](一次性道具):我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能得偿所愿。道具效果,将无视因果,达成使用者的心愿】
不过这个道具面对眼下的情况倒是正好,我紧紧攥着手里的道具,心中默念。
我想掌握体内失控的力量,我还想保护身边的人。
我想要有尊严的活下去。
手心的红色玻璃球体瞬间碎裂,无数银红色的晶屑像是流淌的星河,不断涌向我的身体。
它们像是一只温柔的手,安抚了我身体中躁动的力量,并将两股力量仔细梳理,使其融为一体。
在那一瞬间我眼中的世界忽然产生了变化。
原本令我头疼,不知道应该怎么分辨和突破的折叠空间在我眼中就像是小孩子拙劣的画作,我立于其中,微微眨眼,一切应声破碎。
我顺着无数个空间的间隙向下坠落,最后终于双脚着地,重新落在了地面上。
再次睁开眼睛,我出现在一个空旷的房间中。
一位黑发黑眼的少女坐在我的对面,眼含笑意。随后她微微启唇,发出了和我一样的声音。
【你终于来了】
*
【我是你在绝境中觉醒的异能,但是因为你当时受重伤,就连觉醒的异能也并不完整,随时有可能失控导致毁灭】
【随后我篡改了你和伏黑甚尔的记忆,又将你投放到游戏的世界,以求一线生机。这个系统是我根据你最喜欢的那个游戏为原型基础修改的,虽然名为游戏世界,实际上是连接了不同的时空】
是的,我的系统长了一张和我一样的脸,唯一不太的一样的大概就是系统顶着的那张脸看起来要更小一点,至多十五岁。
系统像是看出了我的心中所想,笑了起来:【是,我的脸参考了十五岁的你。】
【你忘了吗?当时是你主动召唤我的】
“我不记得了。”
时间过去太久,就连当时欺负我的人长成什么样子我都忘得差不多了,更别说其他。
那几个混蛋后面也已经被甚尔宰了,所以连继续怨恨似乎都没什么必要。
“所以白兰的异能和我互相弥补是吗?”
【是,一周目的失利说明了这个时空最强的咒术师也没办法解决我们的问题。所以我开始尝试探索其他时空。】
【最后,我找到了白兰,他的能力和我们完全互补,是最完美的目标对象。】
说是系统其实也不完全,倒不如说是我的异能化为的实体,又或者说,她就是曾经的那个,羸弱,无能,天赋平平但又不肯放弃的自己。
此刻,她像是一个真正的十五岁少女,安静地靠在我肩上。
“绫香。”她在喊我的名字,声音又轻又软,这个习惯也很像是曾经的我,我那时候个子娇小,最喜欢这样靠在甚尔的肩头。
“一直以来,你做得很好。”
这一刻,我的心灵前所未有的通达和放松,我小声地嗯了一声,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我知道外面很多人在找我,但是却依旧躲在这个被我自己塑造起来小世界里不愿意出去。
十五岁的绫香对我的小心思心知肚明,她皱起鼻子,轻声取笑我。
【你怎么还是这么幼稚啊。】
“才没有。”
【是不敢面对他们吗?】
“有一点,感觉自己忽然变成幕后大boss了。”
“绫香”和我依偎在一处,没有再说什么了。
又过去不知道多久,她忽然出声。
【可我要走了。】
“为什么?”我一惊,瞬间从刚才那种放松的状态中脱离了出来,重新坐直了。
她答非所问。
【你知道我实际上的名字的吧,绫香。】
我知道,但是我仍旧喜欢称呼她为十五岁的自己。
【我是你的永无乡,是你曾经缺失的弥补,是为你提供虚幻力量的梦幻岛。但我实际上救不了你,绫香,最后还是你自己拯救了你。】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传说,在永无乡的孩子永远长不大,他们会永远停留在自己少年时,无忧无虑,一直幸福的生活下去。
但是我已经顺利长大了,我没有停留在那个十五岁。
我活下来了。
以后也会一直这么顽固又倔强的活下去,把所有人惹得火大。
【这样也很好】
【再见了,绫香】
她轻轻抱住了我,然后在空气中融化成了一捧淡色的光。
*
封锁已久的小世界终于消散了。
我抬起头,发现阴沉了好些时日的天空终于放晴了。空气中传来了恬淡的香气,闭着眼仿佛就能想象出街头密密匝匝的粉色樱花正在肆意绽放。
“绫香!”
我听到身后有人在喊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