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半小时后, 我独自一人,行走在寂静无声的长廊上。
我捂着嘴,好半天才鼓起勇气用幻术凝了一面水镜出来。
——那处皮肉被咬得充血肿胀, 嵌在脸上就像是一颗沉甸甸的草莓, 非常醒目,让人难以忽略。
疼死了, 这人真的很过分!
我恼怒地抬手一挥,镜子消散, 我又伸手在嘴唇上一抹, 用幻术伪造成原先的模样。
虽然还是有些痒痛, 但至少表面看起来无恙,果然还是不该招惹云雀前辈的。他最近对我好得不正常,表现得就像是没脾气,这才导致我得寸进尺的本能发作。
蹬鼻子上脸的结果就是被按在墙上, 眼泪都快被咬出来了。
无论怎么想都是前辈的错。
我忿忿地想道, 随后打定主意, 至少一周不和云雀说话了。
等等,我要去干点什么来着?我停下脚步,努力回忆之前的打算。
对了,是要去给库洛姆补课来着, 顺便还要把六道骸这个麻烦解决了。
我停下了漫无目的的脚步, 转而朝着医疗室走去。
打开医疗室的大门, 我看见库洛姆依旧穿着她那身黑耀的墨绿色校服, 正坐在窗边,盯着外面发呆。
“库洛姆。”我倚靠在门框上, 小声叫她。
紫发少女倏然扭过头来。
看着那双清澈的紫眼睛, 我下意识地就要抬手摸一下自己的嘴唇, 好在理智上线,使我没有多此一举,做出这种欲盖弥彰的行为。
微笑的时候也会牵扯到,很疼,于是只好面无表情。
我现在看起来一定像是一个刻薄又严厉的家庭教师,我悲哀地想道。
意识到这点之后,我心里又把云雀翻来覆去骂了两遍。
但是库洛姆却对我的到来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虽然我们多年前只有一面之缘,但是她确实一直都把我当时那个完成度不高的幻术记在心里,哪怕我并没能帮上太多的忙。
库洛姆之前昏厥也只是因为之前没有进食导致的低血糖,修养了两天很快就恢复了。
训练幻术倒是不拘于地点,我很快就制定好了第一堂课的内容。
——先让库洛姆能自主凝结出可供身体正常运转的内脏,因为之前的车祸,要不是幻术构建出的内脏,她早就没命了。
也不知道是我适合教人,还是系统的这个[教官]头衔确实管用,库洛姆学得很快。
虽然性格内向总是显得怯怯的,但她其实很聪明,很会举一反三。
教到一半,我忽然产生了疑问——库洛姆的内脏一开始是靠我的力量维系,但我脱离二周目之后,力量的源泉也会因此消散,她很显然没有在我离开之前锻炼出自己构建内脏的能力,之后的那段时间又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呢?
听到我的疑问后,库洛姆眨眨眼,诚实道:“是骸大人。”
听到这个名字后,我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
“所以他经常会附身在你身上吗?”
“……偶尔,一般是我遇到危险的时候。”
“……这样啊。”
我们的教学氛围相比云雀和泽田那一组要轻松愉快太多。
此时我正和库洛姆一起靠着沙发坐着,胸前和她一样都抱着一个同色的抱枕,像是两个下课挨在一起聊天的女高中生。
说出六道骸的名字后,库洛姆原本还算轻松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紧张了起来,她试探着观察我的表情,努力想要给六道骸说点好话。
“其实骸大人真的对我很好,要不是他,我可能早就没命了。”
我靠着她的肩膀,拨弄了一下沙发上的流苏,顺着她的话点头:“这么看,他有时候还是挺靠谱的。”
“是啊是啊!”库洛姆的眼睛亮了亮,随后又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虽然骸大人有时候会有些奇怪,但我相信,无论他做出什么决定,都是有理由的。”
很主观的发言,但是我却没有反驳,而是伸手点了点自己饱满的嘴唇,故意在幻术上露出一丝破绽。
“好久不见了,其实我也有些想念他。”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要是能再见一面就好了。”
库洛姆紫水晶一样的眼眸正倒映着我的脸——就仿佛一面可以连通两方的镜子,将此间的一切全都诚实地,分毫毕现地展示给另一端。
*
就这么训练了两个多小时候,我主动提出了将今天的课程告一段落。
在此之前就已经面露疲惫的库洛姆有些抱歉地看向我:“那个,我其实也不太累……”
“没关系。你学得很快,所以不用那么着急,毕竟欲速则不达,先把身体养好吧。”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婉拒了库洛姆想要继续训练的提议,并且和她约好了明天的练习时间。
直到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我才表现得像是忽然想起了这件事,低声“啊”了一声,转身对着库洛姆说道。
“那个,你的匣动物有回来吗?就是那只看起来很可爱的白枭,今天早上它就不见了,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库洛姆一愣,随即面露迟疑:“没有回来……我今天也没看到他。”
“哦。”我点点头,叹息了一声,“偏偏这个时候不见了,还真是真让人担心。”
“要是看到他回来要和我说哦。”
库洛姆没有提出异议。
于是我笑眯眯地朝她挥挥手:“训练很辛苦,等会儿记得好好休息。”
库洛姆不好意思地攥紧手指,微微低下头来。
“好的,谢谢。”
*
今天的任务到此为止,没有别的安排了,我看了眼手表,觉得时间十分宽裕。
所以我并不着急,先去吃了个晚饭,顺便还打包了一小份玉米寿司回房间。
“夫人胃口很好呢。”
“并不是夜宵,是给我养的宠物吃的。”我笑眯眯地回复对方。
“诶?夫人养宠物了吗?一定很乖巧吧。”
“那倒也没有。”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很调皮,真让人头疼呢。”
*
轻巧地走过长廊,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只能听到我一个人的足音。
我玩心渐起,故意踮起脚,快速又轻盈地从大理石地面上跑过去,像是一个第一次登上舞台的菜鸟舞者一样兴奋又紧张。
他到底会不会来呢?
我那些幼稚的小把戏到底能不能让他上套呢?
他十年前就这么会骗人,十年后的他一定成长成了更加厉害的欺诈师。
时间还是太短了,我又如此冲动和仓促,说不定会被他暗地里嘲笑也说不定。
可是赌局已经开始了,至少也要看到对方的底牌之后才能认输。
我在自己的房门口停下了脚步,因为刚才的剧烈运动,我的心脏在胸腔中加速震动,而且越跳越快。
我咬住下唇,然后一把推开门。
房间的玻璃窗正大开着,橘红色的夕阳透进来,空无一人。
一片寂静当中,似乎只能听到我剧烈的心跳声。
我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挫败,微微塌下了肩膀。
而白枭就是在这个时候飞进来的。
平心而论,它确实是一只很漂亮的鸟儿,展翅的时候尤为优雅,仿佛是从远方的云海中穿梭而来,仿佛是神明的使者。
随后它收起了自己没有一丝杂色的翅膀,轻巧地落在了窗台上,随后它歪了歪头,黑亮的圆眼睛正盯着我看,像是在问我为什么站在门口不进来。
我的心跳忽然平稳了下来。
然后我朝着窗台走了过去,白枭还停在那里,他当然没有理由躲开。
我失笑,然后将它从窗台上抱起来,它表现得很温顺,从头到尾都很配合。
“要不要吃夜宵?”我拿起手里的玉米寿司,弯着眼睛笑起来。
“这是特意给你带的哦。”
匣兵器不会饿,虽然寿司的卖相很不错,但是白枭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兴趣。
但是在我殷切又期盼的目光之下,它还是很给面子的啄了两口。
我抱着它,亲了亲它的小脑袋,仿佛只是不经意地呢喃:“好乖。”
白枭不自在地在我肩上跳了跳,然后慢吞吞地挪近,然后轻轻蹭了蹭我的脸。
“诶,有点痒。”
白枭小小声地咕了一下。
*
我今晚睡得很早,随后如愿以偿地坠入了一个梦境。
意识被拉扯压制,我一睁开眼睛,就忍不住伸手按了按自己的额头,强行无视了那一抹抽痛感。随后我低头看去,发现自己再次穿上了那身和库洛姆一样墨绿色的黑耀校服。
——修身剪裁,上衣相对短,抬手会露出一小节腰。
而我对面,正坐着一个样貌妖异俊美的异瞳青年,他一头靛青色的长发在脑后扎了一个低马尾,身上披着一件纯黑色的长风衣。
——是十年后的六道骸。
我假装不经意地观察了一下四周,发现我们现在正处于一家甜品店里。周围人来人往,他却只顾着看我。
六道骸本来就是意大利人,成年后轮廓越发深邃,眉骨生得尤其优雅流畅,因此看条狗都显得情深。
我心想,这人可真是一个得天独厚的欺诈师,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经在骗人了。
一阵微风将我的头发吹得凌乱,六道骸原本正撑着下巴看我,见状忍不住微微含笑,随后抬起手,替我理了理刘海。
他仍旧带着黑色的手套,手套的材质很薄,因此显得手指越发修长。
将刘海整理完毕之后,六道骸自然地将手放下来,顺势搭在了我的手指上。
*
六道骸精心编织了一个故事。
——他们两个青梅竹马,在被黑手党掳走后,又被迫进行了一系列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但好在上天眷顾,虽然过程十分惊险,但还是顺利地覆灭了背后的黑手党组织,然后一起从那个冰冷黑暗又灭绝人性的魔窟中逃了出来。
现在的他们隐居在一座意大利的海滨城市,过着平淡但是幸福的生活。
他总觉得这个故事有些莫名的既视感,但是无所谓,可能所有的童话故事都是类似的,泛着虚伪的香气。
有些共同性也没关系,反而更容易取信。
坐在他对面的绫香低头吸掉杯子里最后一口葡萄味气泡水,然后又要了一份芝士舒芙蕾。
六道骸捏着少女的脸颊肉,晃了晃:“到时候不要找我哭诉你长胖了。”
对方拍掉他的手:“你嫌弃啊。”
“怎么会?”六道骸露出那种难以想象会在他脸上出现的笑容,带着一种近乎梦幻的甜腻,让人想起快要发黑的红玫瑰——死期将近,香味糜烂。
“你在我心里,是永远不会枯萎的阿芙洛狄忒。”
“我一直倾慕你。”
别的不敢说,但是在说情话的天赋上,能看出他确实拥有意大利人的血统。甜言蜜语脱口而出,根本不需要时间去思考。
——少女的手正搭在六道骸掌心,因此被衬地越发娇小起来。
*
“我想去海边走走。”
“好啊。”
六道骸实在是一个温柔体贴的情人,只要他想,他就可以表现得比谁都完美无缺。特别这么一个小小的请求,他当然不会拒绝。
两个人亲密地挨在一起,像是一对毫无间隙的情侣。
“之前的事情,你还记得吗?我们是怎么逃出来的?”明明气氛如此温馨,我却忽然提出了一个近乎煞风景的问题。
闻言,六道骸的脸色微微一变,很显然,亲身经历了人体实验对他来说是一个永远无法抹去的创伤。
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令他不愉快的东西,六道骸身上的气质一下子发生了改变,某种阴暗的特质被唤醒了。
我抬头盯着他那双类似妖魔的眼睛——他深蓝色的那只眼睛仿佛蕴含着深海的巨浪,将无数人的性命席卷而去,而他另一只猩红色的眼瞳则像是沾了血的枪尖,宣判过敌人的死亡。
“骸,我想听听我们以前的故事。”我又重复了一遍。
六道骸深吸一口气,他看着我的脸,紧绷僵硬的肌肉逐渐放松了下来。然后他缓缓摸了摸我的发顶,将我们怎么逃出黑手党追捕并且反杀的故事又重复了一遍。
虽然语气温和显得很有耐心,但是过程明显被他简化了,一笔带过的叙述方式让这个原本不堪的经历听起来像是一个天理昭彰的童话故事。
“哦。原来是这样啊。”我拖长声音,然后忽然停下了脚步。
“绫香?”
我握住六道骸的手,盯着他的眼睛,轻声发问。
“你喜欢我吗?”
六道骸眼都不眨,情话张口就来:“当然,我的灵魂任你驱使。”
但愿如此。
我忍不住微笑起来,踮起脚尖,伸出手,悄悄环住了对方的脖颈。
片刻后,我听到了六道骸柔滑如丝雾的笑声,他弯下腰,回抱住了我。
我们彼此贴近,亲密无间,却心怀鬼胎。
“我们真的逃出来了吗?骸君,你要不要再回忆一下。”我凑近他小声耳语,眼睛却始终盯着远处平静的海面,想象其下的暗流汹涌。
文言,六道骸忽然僵住了,随后他像是被人捅了一刀一样,猛然将我从他怀里推了出去。
我顺着他的力道往后退了两步,依然在微笑。但我原本还完好的躯体上忽然出现了无数出血口,附近的皮肤都被灼地焦黑,那是超近距离造成的枪伤。
忽然的变化让六道骸的脸瞬间苍白无比,他慌乱地伸出手,徒劳地想要替我止血,但是伤口实在太多了,但他却只有一双手。
“骸君,终于想起来了吗?骗人可不是一个好习惯。”
六道骸停下了动作,他飞快炸了眨眼,已经反应了过来,咬牙切齿:“你还真是……”
但是已经太迟了,在他心神恍惚的那一瞬间,四周的一切都在崩裂重组——温柔的海风,细腻的沙滩,成双成对的旅人,全部都因为他那一瞬间的犹豫而扭曲崩坏。
当幻术师的信念不再坚定,幻术的力量也会随之消减。
等到梦境再次稳定下来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长发变成短发,成熟的面容重归青涩。
不知不觉中,六道骸已经变成了十年前的样子,甚至看起来要比那时候更小一点。他的五官线条柔美,四肢纤细,雌雄莫辨,身上套着一件白色的宽袍,看起来简直像是一个还未长成的小男孩。
而我原本穿在身上的黑耀制服已经被一声深紫色的连衣裙取代——这是我入梦前的穿着,虽然面容毫无变化,但是衣着一改变,整个人气质也变得成熟了不少。
拥有着柔和海风的海滨城市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纯白的墓室——六道骸记忆中的地下人体实验室。
六道骸跪坐在惨白的地上,怔怔地抬头看向我。
——蓝色的半边眼瞳仍被困在颠倒的幻梦中,濒临碎裂,而红色的那一半却像是含着一汪燃烧直至沸腾的血。
我俯身,轻轻捏住对方尖而白皙的下巴:“如果幻术被人用幻术打回来,那么代表知觉的控制权将会被取代。*”
“这个道理还是你教我的呢。”
六道骸连嘴唇上最后的那点血色都消失了。
我俯下身,靠近他低声耳语:“屈居在匣动物身体的感觉如何?”
六道骸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声,不过我目前也不怎么关心。
实际上六道骸的幻术还是在我之上,要不然梦境的一开始也不会是他为主导。
我以为六道骸会因此愤怒,对我的不甘怨恨是我此时唯一想要得到的反馈。
但很可惜,并没有。
他只是缓缓伸出自己缩小了两圈的手,摸了摸我的肩头。
——那里在两分钟之前还是被子弹洞穿的状态,甚至能看到鲜红的肌肉组织,但是那只是我为了攻破对方心房的手段之一,现在早就恢复原样了。
*
随着梦境主人的溃败,整个梦境也随之彻底崩塌。
等到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再次出现在彭格列基地。
床幔被半放下,四周一片昏暗,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月光透进来。
而原本窝在我枕边的白枭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某个留着一头靛青色长发的美男子。
他就测躺在我身边,脸色微白,眉头皱起。眼皮乖顺地合着,在不睁眼的前提下,看起来简直就像个性转版的睡美人,很能迷惑人心。
但我铁石心肠,面对此情此景,不仅无动于衷,甚至觉得这是一个先下手为强的好机会。于是当机立断,手一伸,就摸出了枕头下的匕首。
数秒后,六道骸才从梦境中脱离。
他睁开眼睛,缓缓了眨动了一下睫毛,随后意识到了什么,低头看向了正抵在自己脖颈处的匕首。
“严格说起来,你应该叫我老师呢。”哪怕被人用刀抵住了要害,六道骸也并没有露出任何类似惊慌的神态,只是随后伸出带着手套的纤细手指,弹了一下刀背。
“刚见面就刀剑相向,真是伤心啊。”
……天天迫害学生的老师吗?少给我套近乎。
我对他的话不为所动,刀尖却一路顺着他的肌肤上滑,正对着他那双不详的血色眼瞳。
“那我想问,老师这具幻觉塑造的身体,也会感到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