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殿内, 冯道跪坐在李存勖棺椁旁边,左手持卷,右手执笔, 写着祭文。
写完一张, 冯道就把它放到火盆中, 看着它在火盆中化成灰烬。
突然,冯道烧祭文的手一顿,淡淡地说:“谁在帷帐后面, 出来吧!”
帷帐动了动,林从从后面走出来。
冯道罕见地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一直躲在后面的,居然是个孩子。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里不是好玩的地方, 快回去吧!”冯道温和摆摆手, 想让林从离开。
林从却没有走,反而走到冯道对面的蒲团上坐下。
冯道看了林从一眼,居然也没再赶他,而是接着写自己的祭文, 烧自己祭文。
在冯道又写了几张,烧了几张后,正拿着一张纸卷了准备要接着写,林从突然开口, “你为什么不用停下来思考?”
林从看着冯道,刚刚坐在这不过两柱香的时间,冯道居然写了四张纸,现在正要写第五张, 话说这玩意是祭文吧, 难道不用先打个草或者构思一下么?
而且林从还发现, 冯道写字居然都不用桌子,而是直接把纸一卷,一手持纸卷一手写字,这让林从有些懵然,难道这才是古代书是一卷的真正原因,是写字的正确打开方式?
不过很快,林从摇摇头,药纵之教他写字的时候,也是正常用桌子的。
冯道听了居然也没无视他,一边写一边随口说:“我自幼写东西很快,几乎不用怎么停下来思考。”
林从:……好家伙,这算凡尔赛么!
不过看着对面人平静的陈述,好像只是说了个事实。
“那你为什么可以不用桌子,拿着写?”林从又问道。
冯道笑着说:“这是持卷而书,行军打仗时可以方便在马背上处理政务,许多掌书记都会这个,不足为奇。”
林从听了恍然大悟,不过想到他好像没见过他先生药纵之这么写过,看来这个也算是高端活。
冯道看着林从对这个很是感兴趣,就拿了一张纸给他,教他卷好,然后从袖中又摸出一个竹筒,打开,里面倒出一支和他自己用的一样的笔,给林从,示意林从试试。
林从说了句“谢谢”,就开心地接过笔,打算试试。
接过笔,林从发现这笔比平常用的笔要细的多,笔头的毛也要硬,看来是专门用来持卷而书的。不过等林从真正试着写时,才发现即使笔是特制的,悬空写字也太难了,先不说手抖得厉害,就是勉强写出来,也歪七扭八的。
完全不是冯道那样行云流水的样子。
冯道看着林从写的艰难,就过来手把手教林从怎么握笔,怎么用力,教了一会,果然林从写的大有改善,只是还是有些不稳,而且手酸的厉害。
冯道笑着说:“你还小,手腕的力量不足,等长大多练练就好了。”
林从听了也不再坚持,就把笔还给冯道。
冯道摆摆手,“送你了,难得你想学。”
说着还把小竹筒给林从,帮林从把毛笔装进去,给林从。
林从顿时开心地说:“谢谢先生。”然后小心地收好。
有了刚才指导书写的事,林从和冯道熟络起来,冯道就问起林从怎么跑到来了。
林从本来想装小孩说自己无意间玩着玩着到这里的,可是想到来的目的,还是实话实说,“我想来见见先生。”
“想来见我什么?”冯道给火盆烧了些纸钱,随口问。
“先生算无遗漏,翻手为云,林儿看在眼里,特别佩服,所以林从此次前来,想拜先生为师。”林从想得很好,他是对权谋这块特别小白,可那是他以前生活的环境太安逸,他几乎没有接触过这块。缺什么补什么,他可以找个会这块的老师,进行学习。就算权谋不像知识那样纯学习就行,需要悟性,可作为老师,林从深知有个人领进门是多么重要。
冯道听了林从的话却愣了一下,随即用手扶额,笑了起来。
林从看了不解,“先生笑什么?”
冯道却没有说为什么,反而笑着问:“你为什么想学权谋之术?”
林从顿时有些沮丧,“我有个对我很好的大哥,他在危难之时,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忙都帮不上,可是之前看到先生,在危难时却凭智谋翻身,所以我想来拜先生为师。”
冯道听了沉默下来,“你口中的大哥,是从审么?”
林从点点头。
冯道叹了一口气,伸手摸摸林从的头,“你还小,很多事,不是你能阻止的,其实世上大多数事,都不是人能阻止的。”
林从抬头,“可先生能!”
冯道看着旁边李存勖的棺椁,苦笑一下,“我亦不能。”
“陛下的事,先生不在,又岂能怪先生。”林从忙说。
冯道却沉默,仿佛不愿意提这伤心事。
林从还是很想拜冯道为师,就再次请求,“还望先生收下我,我会好好学的,我的要求不高,只是想能保护住我珍重的人就行。”
冯道听了终于有些动容,只是开口却让林从愣住。
“你的心是好的,只是我却不能收你,因为”冯道看着旁边李存勖的棺椁,“这乱世,空有计谋,没有实力,只能依附于人,是做不到保护想保护的人的。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林从却不赞同,反驳:“一般的书生没用,可先生这样的,怎么会没用。”
冯道听了摇摇头,“你可知,我如今,连这端明殿都出不了。”
林从后知后觉,冯道好像确实是被他姐夫石敬瑭押在端明殿的,忙说:“这个好办,我去和姐夫说,让他放你出去。”
冯道笑了,摸摸林从的头,“傻孩子,我不是他说放就能放的。”
林从有些不明白,冯道不是自愿留下来给李存勖守棺的么,最多他姐夫石敬瑭说了一句让护卫看着他,也没别人说什么。
“难道是我爹?”林从突然想起李嗣源。
冯道不置可否。
林从站起来,“那我去求我爹,我爹最疼我了,我去求我爹,让你做我先生,我爹肯定放你出去。”
冯道难得被一个孩子弄得有些无奈,拉住林从,“你还是个孩子,大人的事,不是你该掺合的。”
林从却不服气,“我虽是小孩子,可也不是什么都不能说,先生虽然是陛下心腹,可从未做对不起国家之事,如今陛下驾崩,爹爹哪怕因为先生是旧臣不愿意用,也不耽搁我请来做学士你做先生,我又不忌讳这个。”
冯道难得被林从的执着打动,拉着林从在棺椁旁坐下,“你知道唐高宗意废后,武则天为什么杀上官仪么,唐玄宗兵变上位后,为什么杀上官婉儿么?”
林从想了想,“李治想废武后,不小心被武后知道,武后赶到,看到上官仪写了废后诏书,大闹李治,李治就推锅上官仪,说是上官仪蛊惑他,上官仪因此被杀,至于上官婉儿,略微听过一点,好像是李隆基觉得她□□后宫。”
冯道笑了一下,倚着棺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唯一错的,就是掌制诰多年。”
“制诰,写奏章?”林从皱眉。
“陛下登基后,我丁忧前,宫内所有圣旨,一应出自我手,”冯道看着林从:“若你是新君,你敢放我出去么,难道不怕我写道圣旨,让本就不安分的藩镇节度使带兵来京么?”
林从一惊,这才知道事情的严重,冯道最大的危机,不是他曾是先帝心腹,而是他曾掌制诰。
冯道的存在,确实十分棘手,而最好的方法就是……
林从心里一激灵,“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吗?”
冯道笑了笑,“我丁忧两年多,已经久不在朝,如果不再碰制诰,说不定很多人想不起这事……”
林从眼睛一亮,“那以后你就别碰,正好当我先生嘛!”
“晚了,我已经碰了!”冯道站起身,朝里间走去,“时辰不早了,小郎君请回吧,以后不要来了!”
林从愣在当场,他想起来了,冯道确实碰了,就是那道他主动写的遗诏。
那道遗诏,让冯道重回众人眼中,那道遗诏,让远离朝廷,本与他毫无关系的宫变,身陷其中。
林从还在钦佩冯道一道诏书,算计所有人,却不想,那道诏书,是冯道自己给自己写的催命符。
林从突然理解他后爹为什么妒忌李存勖了。
问世间君臣情为何物,只教人以身相许,生死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