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山路水汽氤氲, 车辙撵过湿草拖出汁液,鼻尖充斥着青草夹杂着泥土的腥气。
骡子拉的车,外面只用一层绿色的塑料布虚虚裹了一道, 下半截几乎是空着的, 冷风呼呼的往里灌。
越往上走, 空气越像结了冰一样。
就像, 从阳间踏上了冥道。
骡车转了个弯,带进一阵风。
有人搓了搓胳膊,打了个喷嚏。
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 温楚宁听见一声不加掩饰的冷嗤。
赶车的男人深吸一口, 一阵烟味立刻飘散了过来。
温楚宁皱眉偏过头,目光忽然顿了顿。
鼓起的小山包一个挨着一个, 视线里连成了一片。
一地的坟塚。
凌乱的墓碑胡乱的竖着, 石块被打磨的晶亮, 上面却都空空如也。
墓碑反射的光亮直到骡车走到很远之外依旧能够看见。
就像目送着他们一路走向终点。
到宗家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阴山村是个三面环山一面环水的村子, 水为阴, 阴山村的正面入口就在水边, 所以取名阴山村。
骡车驶进村子的瞬间, 三面高耸入云的山就像要倾倒下来一般,瞬间压的人喘不过来气。
村里一片寂静, 只有骡车的车辙滚过石板路的声音。
只是不知这寂静是因为入了夜,还是——
一路驶过,温楚宁便看了一路。
阴山村每一户的门上都贴上了白色的挽联。
在村子里又绕了许久,骡车才终于在一处老宅前停了下来。
温楚宁远远就看见一团模糊的白色身影在门口站着, 走近了才看清, 是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提着灯笼站在老宅前等着他们。
吴姓男人利索的跳下骡车, 说话带着不自觉的讨好:“喜婆, 人带来了。”
被他称作喜婆的老太太含糊的“嗯”了一声,缓缓转过头来。
温楚宁一凛。
喜婆直直的看向了他,就像是知道他一直在暗中窥伺一般。
不像是……偶然。
温楚宁缓缓露出个纯稚的笑来。
喜婆收回了目光,男人走到骡车后面,放下了挡板,赶牲口一样将他们往下赶。
“快点!”
“动静小点!”
少年们一字排开,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温楚宁冻得唇色发乌,却依旧借着灯笼的光,暗自打量起喜婆。
那带着寒意的眼神就是来自这样一双浑浊的眼。
头发花白挽了个发髻拢在耳后,皮肤打着褶,背佝偻着,裹着小脚,喜婆穿着对劲盘扣的老式冬奥,脸色有些灰败。
“去老李那里结账吧。”
喜婆的声音粗嘎,但是又有股说不出的尖细,和在一起,十分的诡异。
“那这些人……”
喜婆脸一沉:“不该你问的别问。”
男人连连称是,忙不迭的走了。
同样的话这已经是温楚宁第二次听见了,看来这风中摇曳的老宅里藏着不少秘密。
“跟我走。”喜婆没有任何寒暄的想法,说完就打开了门,自顾自先进了宅子。
温楚宁和孔西点了点头,混在人流里,不远不近的跟在喜婆身后。
宅子是仿的南方园林样式,山石活水极为考究。
一路走来,不论是仆人的恭敬程度,又或是整所宅子的构造,都和温楚宁从前的生活十分相似。
所以温楚宁很快就发现了,喜婆带着他们绕了远路,像是要特意避开前厅。
很快便到了住处。
“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们的住处。”
几乎是喜婆话音一落,温楚宁就收到了系统的提示:
【副本阴山村主线任务:生存12小时。】
生存时常要求比起上一个副本短了,意味着副本难度很可能也提高了。
温楚宁自带444爱慕值,生存的迫切感倒是没那么强,他偷偷观察着其余七个人的面部表情,试图分辨有没有和他一样骚操作,混在NPC堆里装NPC的。
果不其然,温楚宁发现人群之中,有一个皮肤稍黑的少年神色明显有异。
然而少年下一秒就自爆了。
他仓皇的抬起脸:“我不住这里,我的护身符不见了!我听我爸说过,没有护身符我住进去会死的!”
“你们谁偷了我的护身符!”
他抓住身边左右人的胳膊,得到的却只是一脸的冷漠。
喜婆缓缓走近。
“你的护身符不见了?”
少年蓦地不动了,他甚至不敢抬头和喜婆对视。然后他又做了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他跑了。
往一眼看不到头的走廊里跑了。
走廊九曲十八弯,没有点亮的红色灯笼被风吹着来回摇摆,像是招魂的幡,又被无数的厉鬼给附了身,在黑暗里等着猎物上钩。
所有人都怔怔的看着这一幕,如果对方是NPC,那这个举动很有可能是提供的线索。
如果对方也是嘉宾,温楚宁倒是有点好奇,他这么做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了。
喜婆满是褶皱的脸上似笑非笑,迈着她那双极小的脚,颤颤巍巍的走进了黑暗里。
可温楚宁觉得,她走的极快。
仿佛眨眼之间就往前走了一大截。
可温楚宁四下看了看,没有人看出异样。
不消片刻,喜婆带着少年回来了。
走的时候活蹦乱跳的少年,此时在喜婆的手里垂着眉眼,目光呆滞。
少年还活着,看上去甚至没有受伤。
但温楚宁就是觉得他有些奇怪。
很快,温楚宁就发现这丝奇怪的感觉到底来自哪里。
少年看似在靠着自己“行走”,但仔细观察他的脚后跟,会发现他是以一种后脚着地,脚趾上翘的诡异姿势在走路。
一颠一颠,不似活物。
喜婆扭过头看向几人:“你们心里清楚,买你们回来不是真当少爷养的。”
“既然有人手脚不干净,那这里也别住了,先去祠堂请罪吧。”
喜婆忽然发出一声冷笑:“看看宗家先祖们能不能原谅你们。”
少年身上的护身符不是温楚宁拿走的。
取走护身符的最后一刻,他想了想,拿走的是五月身上的护身符。
现在五月的护身符就在某个NPC手上。
只是——要去祠堂请罪。
温楚宁严格来说也是偷了别人的护身符的,就不知道这罪会不会连累到他身上了。
喜婆领着他们就直奔宗祠。
不知是想故意给他们一些威慑又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喜婆这次没有选择绕路。
一路上,他们路过了两个灵堂。
最先看到的依旧是纸扎的红色灯笼,走近了发现两个灵堂里各放了三口棺材。
宗家短时间里死了六个人?
还没想明白,目光就不由自主的被守灵的人吸引去了。
跪着的人披麻戴孝,火盆里的光将他们的脸映的光怪陆离。
他们在捂着胸口嚎哭,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然而现场一片寂静。
仔细看的话,这些人就连哭时唇角的弧度都是一模一样的。
这一切都像是一出荒唐的默剧。
他们从灵堂前路过的时候,这些人齐齐收了泪,冷漠的抬起头来,然后齐刷刷的挤出一个笑来。
森森的白牙泛着寒光。
温楚宁不可避免的想到了进入阴山村以来的所见所闻,每户人家门口都张贴着的挽联。
这些挽联的背后,是不是也有一个家庭,正在这样的深夜里,也进行着同样的无声的嗷哭。
路过第二个灵堂的时候,温楚宁才注意到那些牌位。
每幅棺材上都竖着的牌位。
牌位通体漆黑,闪着亮面的光泽,折射着火盆里的光。
温楚宁不可避免的想到了来的路上他看到的那些墓碑。
同样的没有姓名。
火光照射在上面,甚至会让人产生同样的联想——这些排位也在跟随者他们的动作默默的注视着他们。
两个灵堂的布置是完美对称的。温楚宁注意到,就连跪着的守灵人穿的衣服,对称的位置上的人也是一模一样的。
他默默将这点记在心里,跟着喜婆转了个圈到了祠堂前。
祠堂竟然在和灵堂背靠背的位置。
宅子的各处细节都说明,宅子的主人精通风水。
可将祖宗和灵堂背靠背放在一起,只要没傻都知道多半不吉利。
就在这时,温楚宁再次收到了提示:
【玩家触发特殊剧情,主线任务更改如下:请嘉宾完成请罪任务。】
【任务介绍:进入宗家祠堂,向宗家祖先坦白自己的错误并且获得原谅。】
温楚宁:……
难道要他在宗家祖先牌位的反面刻上自己的深刻反省?不知道宗家祖先会不会追杀他一整个副本。
【呜呜呜温温好惨,这要怎么办啊?这可是主线任务,总不能不做吧?】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咯,谁让他偷人家的护身符了?】
【楼上的眼睛不好建议去治呢,这个护身符根本不是温楚宁偷的那个好吧?】
【是哦,而且这个和偷不偷护身符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副本不会设置必死的关卡,如果是坦诚自己偷了护身符的话,那没偷的,例如孔西,这一关不就铁定过不去了吗?所以系统肯定不是这个用意。】
【有点道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从刚刚起,我觉得这个副本好像一直在针对温楚宁……】
【仔细想想,他是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他的泪痣为什么是红色的?他为什么是个哑巴?】
弹幕在各种分析,落在温楚宁的眼里被屏蔽的只是少数,说明大部分的猜测都极为不靠谱,连被屏蔽的必要都没有。
提示还没结束:
【阴山村为cp副本,现公布cp相关任务。】
【请玩家温楚宁在一个小时内,完成和cp的拥抱。要求:面对危险时拥抱吧,那会给你无穷的力量!】
温楚宁:……
面对危险时拥抱吧,那会让你死的更快!
面板上甚至出现了个小小的进度条,显示危险指数。进度条的另一端还能查阅cp的生命值。
“你们一个个的进去。”说完,喜婆随意一点:“你先进去。”
所有人目光都看了过来,温楚宁没有错过喜婆眼里毫不掩饰的恶意。
果然,从还在骡车里的那个对视开始,喜婆就已经记住了他。
温楚宁面上瞧不出什么端倪,路过少年的时候,他状似无意的抬起胳膊做了个推门的动作。
胳膊上没有任何感觉。
少年没有鼻息了。
祠堂里没有点灯。
温楚宁只身在黑暗里。
门被合上的一瞬间,一阵风拂过,阴寒冰冷。
进来之前温楚宁看过四周,没有透风的地方。
这风打着旋拂过他的脸不像是单纯的吹过,倒像是借着风的手摸了他一把。
他没有贸然点亮火折子,毕竟喜婆还在外面看着。
双手前伸,确认前面没有任何东西,温楚宁试探着往前迈出了脚。
“嘶……”
明明手上没有摸到任何阻碍物,可腿却撞了个结结实实,不用看,这力度肯定会青一大块。
撞到他的东西似乎是木质的,带着圆润的棱角。
温楚宁往左移了移,这次他多了个心眼,先半蹲下身子摸了摸,确定真的什么都没有,才试探着往前。
重蹈覆辙。
有鬼。
温楚宁果断转身朝着身后的方向走。
依旧是同样的位置,撞上了同样的东西。
只不过这一次他听清楚了那东西在地上滑动的声响。
那像是木板划拉在地上发出的声音,比木板要重,所以声音来的更加沉闷。
是口棺材。
一个会移动,挡住他去路的棺材。
几乎就在温楚宁意识到拦住自己去路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的同时,棺材里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
那是尖利的指甲刮擦在木头上发出的声响。
温楚宁调头就跑。
他记得自己踏进大门之后只往前走了三步,可回去的路,他跑了三十步,却好像离门还是那么的遥远。
木板被掀翻在地。
黑暗里有什么悉悉索索的声响,似乎有东西从棺材里坐起来了。
温楚宁不再犹豫,直接点燃了火折子。
可火折子刚刚亮起,摇曳了两下就迅速灭了。
温楚宁回忆着眼中看到的景象。
那是个男人,蓄着清爽的短发,苍白到病态的脸,气质可以称得上清隽,但整张脸却散发着诡异的光晕,像是被打了一层蜡一样。
温楚宁看的分明,男人是背对着他坐在棺材里的,可脸却是精准的看着温楚宁所在的方向。
温楚宁抿了抿唇,垂眸看向自己的手。
手中的火折子被熄灭了,可是熄灭火折子的那阵风却没消失,一呼一吸,吹拂在他的手背上。
那诡异的感觉让他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温楚宁看不清黑暗中的所有,但仿佛能感受到此刻离他近在咫尺的某些东西,正朝着他,缓缓伸出手——
就在这时!
祠堂里的蜡烛亮了。
昏暗的烛光散发着诡异的气息,温楚宁发现自己根本不是面朝着大门的方向。
他的眼前是如山高的牌位,成塔状层层叠叠的延伸向上。
黑色的牌位上白色的字体扭曲着,他们组合在一起,像是张狂的脸,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
危险的感觉让他后背汗毛轰然炸开,温楚宁强迫自己转过身来,然后,他便愣住了。
他的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面梳妆镜。
梳妆镜不大,只能照出上半身。
透过镜子他看到了屋子里的四个棺材。
此刻四个棺材的西北角上都摆放着一根蜡烛,其中一口棺材盖被打开。
而棺材的主人,就站在温楚宁的身后,正和镜子里的他对视着。
男人脸上真的被封了一层蜡,他做不了任何表情,一切都似乎被强行停留在了死的那一刻,他眸色是浅淡的琥珀色,五官称得上俊秀,但脸色是诡异的青白。
温楚宁打量着他的时候,尖利的灰色的长甲顺着他的肩膀蔓延过来,缓缓划过他的颈项,最后抚上了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