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线接静司回到一千年前的平安京时期)
很早以前的场家值夜班的侍从就暗地里总结出了一个规律, 自家少爷每每外出执行任务的前夜都不会安心待在自己房里,而是在主院的灯熄灭后偷偷溜到西苑的仓库里,有个别知情人士将少爷的行踪报到了家主跟前, 第二日一早家主大人不声不响, 依旧放少爷离开,但是等他回来的时候却还记着这事, 不过惩罚不轻不重, 也不说明缘由, 受完罚之后,静司依旧我行我素, 遮掩伤情后继续往西苑跑。巡夜人于是也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再每每上报。
于是静司莫名其妙得到了每次外出前夜探视弟弟的权利, 尽管他并不知情。
西苑荒草一片,夏季的时候植被不见怎么兴盛,倒是蚊虫繁殖颇多,须元的结界竟然也拦不住这些扰人的蚊虫,兄弟俩哪怕忍了炎热和衣而眠,也总是被耳边嗡嗡嗡持续不断的音波攻击赶出梦乡。
一旦醒来就再难找到睡回去的姿势。
尤其是须久那,他白日里无聊,就指着晚上哥哥到来,本来就不想把打好的时间浪费在闭眼睡觉上,现在有个大好机会能看着兄长, 心里竟然还很开心。
“怎么一直在看我?”静司偏过脑袋,正好对上在黑暗中也闪闪发光的须久那的眼睛, “又被蚊子吵醒了吗?”
“不, ”少年蜷成一团, 在榻榻米上打了半个滚, 背对着静司,“只是白天睡得多了,还不困而已。”
静司将已经被踢到脚边的被子拉上来些许,就算是暑气最盛的夏天,深山里的午夜,多少还是透着凉意的。
他们一个仰面躺着,一个侧身蜷曲,都睁着眼,却无人再多开口一句。
“呐,须久那,下次来的时候我给你带些书吧,你想看什么样子的?”
少年闻言一骨碌坐起来,松松垮垮的里衣滑到肩头,“真的吗,父亲……我是说家主大人……他会同意吗?”
静司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按须元的想法,肯定不愿意让须久那多接触外界,就算是书籍也不行。
但是事在人为嘛,他这个大活人都能进来,没道理几本书却进不来吧。
“你想要吗,喜欢历史类的,志怪类的,还是传奇画本?”静司细数适合这个年纪看的书籍,“要不还是画本吧,简单又有趣。”
少年嚅嗫,欲言又止,但旋即灿烂一笑应下。
静司皱眉,似乎不满他的反应,“不喜欢的话拒绝就可以了,有什么事情连我也要瞒着吗?”
须久那摇头,“没有不喜欢……我很想看书的。”
如果有书的话,或许能多理解兄长的世界一点吧。
“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更想看那方面的书……”
少年垂下眼眸,觉得自己真是贪心不足,得寸进尺,但是鬼使神差,他任由这种任性脱口而出。
“有关咒术的书。”
说出心中所想之后少年赧然地低下头,手指抓紧了被褥。
沉默在黑夜里发酵。
他果然又给兄长添麻烦了吧。那种书怎么可以出现在自己手里呢。
“可以哦。”
须久那猛地抬头,错愕之下一双同样稚嫩的手抚上他的头顶,亲昵地揉搓着。须久那仔细分辨着情绪,企图找到任何一点强迫和为难,这样他就能顺势表达刚刚说的话不过是玩笑而已。
但是没有,完全没有,他的兄长真真切切发自内心地接受了他异想天开的请求。
一片黑暗之中他看不见静司的脸,但是却能莫名想象兄长说出这三个字时如神祇一般郑重端庄的神情。
“不过我没办法立刻把书拿进来,嗯,过段时间吧,不,过几天就好,你等我几天。”
须久那点头,等待而已,他眼下唯一擅长的事情也莫过于此了。
*
这次静司的外出时间格外长,整整三个月,须久那没有再收到关于兄长的任何信息,少年长日无聊,甚至连个自我排遣的方式也找不到。
已经记不清经过了多少个日出和日落,少年从没有哪一次如此渴望看见封闭的窗扉被敲开,但是这种想象逐渐从期盼变成了奢望。
少年环抱着双膝,将头深深埋进臂弯里。
【不甘心吗?被关在这里,很无聊吧,你不是的场家的孩子吗,为什么要承受这些,想出去吗?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吗?我可以帮你,只要把身体交给我,我帮你打破这个封印。】
心底滋生出另一种声音,浓稠得像是从地下翻涌上来的熔岩。
“你是谁?”少年挨着墙根,抬起头,四下张望,企图在方寸之地间找到除他之外的另一个活物,但是任他睁圆了眼睛也是徒劳。
【我就是你啊。】陌生的声音放缓了速度,试图表现得和蔼可亲,【想出去吗?出去的话就可以见到你想见的人了哦。】
“想......”做梦都想,出去的话,就可以见到兄长,知道他在干什么......只要,只要在被大家发现之前,在天黑之前回来就好了。
【那么,放松你的身体,对......就这样。】声音带上了不易察觉的喜悦。
只是任性一回,只是出格一点点,没关系的,不会有问题的。须久那的心忍不住战栗。
少年蜷缩的身体在不经意之间伸展开,如果还有第二人在场就可以看到本该黢黑一团的空间内隐隐有一团浅红色的光晕,如波澜不惊的水面滴入的血,没有杂质,却也不再纯净。
“须久那!”惊喜的呼喊突然敲碎了诡谲的气氛,须久那一个激灵,如大梦骤醒,眼底的茫然在看到来人后逐渐变为惊喜。
“兄长!”
少年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几乎是与静司撞了个满怀。静司圈住对方的动作有些滞涩,但是很快遮掩过去,并安抚地拍拍少年的肩背,“对不起,我来晚了。”
须久那很想像以前无数次那样说出“不”或者“没有”,但是唇角蠕动片刻也没有发声,只是更紧地拥住了他的哥哥。
“嘶,”这一次静司没能够及时按下身体的不适,但因为疼痛而咧起的嘴角却在须久那担忧的面色下变成了无可奈何的苦笑,“没事,小伤而已,休养几天就痊愈了,不必担心。”
黑暗没有淹没须久那忧虑的神情,静司不知该解释什么,只能生硬地转移话题,“你看,这是什么!”
他从宽大的和服中掏出一本古旧的书册,封面上的字迹已经破旧不堪,乍一看连里面的书页也有所残缺,但是仅凭几个不全的扉页文字,须久那还是认出了这就是三个月前他想要的有关咒术的书籍。
这是静司三个月来的成果之一,他向父亲提出了传授须久那咒术知识的请求,但意料之中的,须元拒绝了。于是父子二人再次打赌,以须久那的学习机会为赌注,要求静司在半年内镇压在四国作乱的强大咒灵。
对一个尚未获得独立出任务资格的孩子而言,这个条件无疑是苛刻的,但是静司答应了,并且自行加码,将半年的期限缩短为三个月,多向须元要求了一件事——允许须久那在巳时至午时阳气最盛的时间,短暂离开结界。
须元对此沉思良久,就在静司以为这些条件不会被接受的时候,家主大人竟然点头同意了,“有一个前提,他离开结界的时候你或者我二人必须有一人陪同;而且给他的书不能是的场家的私藏。”
哪怕有了阳气最盛这个条件,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保证须久那的安全,也还是必须再下一重保险吗?
但是静司毫不犹豫地点下头,无论如何这都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于是整整三个月,静司在外为了自己应下的任务夜以继日努力,但即便是他,要完成这些也太过吃力了,虽然最终如期达成条件,但是身体上也有不少亏损。
须久那翻开书册,发现残缺的地方都有另外新增补的字迹,他认得兄长的字。
“嗯......上面写了一些我个人的见解,可能......并不是很完善,如果有看不懂的不理解的,直接来问我就好。”
静司并不打算向须久那透露须元不予许他学习的场家咒术的事情,而且当世对咒术的家系分别很明确,要想学习其他家族的咒术基本是不可能的,所以静司只能搜罗流失在外无所属的残缺的孤本,缺损的地方也只能凭自己的理解尽力弥补。
“嗯,我一定,一定会好好学的。”须久那接过书册,紧紧抱在怀中,将没有给予静司的拥抱的力道,全部抒发在这几页并不厚的纸面上。
变得强大起来吧,要赶紧变得强大起来啊。
“还有一件好事哦,父亲允许你出门啦,虽然只有两个时辰,但是也算一个不错的开端吧。”
出门吗,须久那的眼神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变得空濛。他对外界所有的印象都停留在五岁时那个凶残血腥的夏夜,肆意盛开的槐花、灯火重重的院落、绚烂丰沛的晚霞,父亲的呵斥、没有看成的烟花,还有......染血垂危的母亲......
会过去的,不,一切已经过去了。
静司已经转换了话题,他拣着离家三个月中有意思的话题,从沿途的风景,将到城镇的风俗,将自己的见闻一一讲给须久那听,就和他们以往的无数次短暂相聚别无二致。
须久那静静听着,不时点头或发出惊呼,应和静司传达的气氛。
两个少年在漆黑的仓库中描摹着种种世间的美好,仿佛他们都不曾经历悲伤。
会幸福的吧,今后的日子,他,他们,都会幸福的吧。
如此幻想,如此奢望。